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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大关东-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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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

  正月初五,俗称“破五儿”,酒桌上,戴延年多贪了几杯。虽说在关外闯荡了这些年,酒量却没多大长进,在这个问题上他宁肯当逃兵,宁肯叫白继臣取笑,更何况这红高粱烧酒烈性,喝到嘴里辛辣,咽下去就更不得了,整条食道火辣辣地发烫,被白继臣强劝几杯之后,戴延年感到头重脚轻,身子好像飘忽起来。离席前,戴延年对四爷说:“有点儿喝过量了,今晚兄弟就不去听戏了。”

  四爷为难起来,半真半假地数落继臣:“小五子,你瞅瞅你干的好事。有你这样当副官的吗?不保护官长不说,还硬逼着官长喝酒。这下好了,你在家伺候吧!”

  戴延年忙摆手说:“不要紧,谁也不用管我。待会儿我就去睡,等你回来好唠嗑儿。”

  白继臣爱凑热闹,听了这话只管嘿嘿笑。四爷说:“也好,那你就先麻耷一会儿,等我回来。要搁往常,我就在家陪你了,最后一天,末了我得给大伙儿拜个晚年。今晚黑儿还邀了乌家大掌柜,我缺席了不妥。”

  白四爷是出了名的好戏,南腰屋戏班已不知请过几次。白四爷一身锦袍坐在台下,身边坐着梅先生,二爷、三爷、五爷,还有乌家大掌柜的乌常懋及乌白两府的众位家眷。

  戏台之上被汽灯照耀得灿若白昼。汽灯的白光照在“金榜题名虚富贵,洞房花烛假夫妻”的对联和“人生如戏”的横批上熠熠生辉,才子佳人的风流故事,被西北风尽情地向四周播洒。戏班子的老牌台柱子“白菜心儿”那已不年轻却又拿腔拿调儿的嗓音,演绎着他的拿手曲目,尤其是《卖线》中路途夸景夸相的唱腔不断引来一阵阵喝彩。观众热情的叫好声极大地鼓舞着演员的情绪,唱得更加卖力气。当唱到燕青乔扮成货郎下山打探军情,被任宝童妹妹任秀英相中,与燕青调情遭到拒绝时,白菜心儿忽然假借任秀英骂燕青的唱词,拿打板儿师傅寻起开心来:

  你妈生你在大河沿儿(呀)

  养了你这么个二不愣噔傻相公(啊那乎嗨)

  这句脏口儿再度引来一片哄笑。坐在台侧聚精会神打节奏的伴奏师傅开始没留神白菜心儿在骂他,见台下观众和其他伴奏师傅都瞅他乐才恍然明白过来,反应也很快,故作生气状,哗啷一声将竹板扔到台中间:“这牲口八道的玩意,老了老了不学好,怎么骂起你亲爹来了?”二人的对骂,乐得观众前仰后合。

残局28
戴延年和衣躺在滚烫的炕头儿上。时值夜静星稀之时,鼓乐之声穿墙渡雪而来,不时传进他的耳鼓。胃里还在不住地翻腾,太阳穴一鼓一鼓的。他掐着太阳穴,懒怠想象舞台上风情万种的快乐景象,不知不觉进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身下火炕滚烫,爬起来喝了一口凉茶,胃里好像舒服了许多。香堂里烟雾燎绕,烛光闪耀。戴延年的目光穿过敞开的屋门,望着香案上的烛火家谱发起呆来。

  房门开了又关上,戴延年以为进来人了,睁开眼睛看看却又没有。蜡台上的烛火被风吹得像要熄灭的样子,转眼又恢复了常态,家谱还在摇晃,画像也像是动起来。戴延年定了定心神,确信是眼睛花了,紧张的心情才渐渐松弛下来。他一时似乎是想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直勾勾望着供桌。野狗的吠叫时有时无,白菜心儿的唱腔也时断时续像在给狗叫伴唱。渐渐地,戴延年眼皮粘连,身子轻飘飘从炕上爬起来——

  四周是可怕的寂静。硝烟尚散,戴延年提着一口军刀孤零零地站在一片尸体中间,又恍惚是站在白府的堂屋里,一盏孤灯在烟雾里突突闪着瓦蓝的光亮,一缕青烟从供桌下面升起,青烟转眼幻化成一个古怪的东西,原地转了一圈儿敏捷地跳上供桌,从口中取出一物放在香炉里,躬身拜了三拜,复向屋外溜去……

  戴延年激灵一下猛然醒来,发现右手压住了胸口,脑门上全是汗。戴延年从来不相信梦,喜欢的梦和不喜欢的梦也常做,一旦睁开眼睛就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可是,这个梦却让他感到很蹊跷。心想,可能是这些日子累了才做了这样稀奇古怪的梦,可梦中见到的那些幽怨的眼神和满是血污的脸似乎都熟悉,这让他感到不寒而栗,再往深处想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愣怔半晌,索性按照梦境所见,蹑足滑下炕去来到香案前仔细查看,不想却看到香炉中有一颗圆圆的像是黄豆粒样的东西,捏在指间却看不出什么奥妙,放到鼻子下面,一缕奇香倏然令他心旗飘摇汗毛孔大开,不由得精神萎靡起来。戴延年将那物揣进贴身的口袋里推门来到院子里。迎着大红灯笼发出的光芒朝夜空里望去,只见夜空中稀稀落落飘洒的清雪清晰透彻,薄薄的一层反射出点点晶亮。一溜弯弯曲曲的小爪子印,直通白乌氏住的东厦屋。

  整座白府黑洞洞的,只有乌氏居住的东厦屋和马厩点着灯。戴延年站在院子里,看见雕花的窗棂间映出乌氏摇动悠车的剪影,轻柔的摇篮曲从屋里传出来——

  悠悠喳,叭不喳。

  悠悠宝贝睡觉吧!

  你阿玛出兵发马啦。

  悠悠喳,叭不喳。

  悠悠宝贝睡觉吧!

  大花翎子亮红顶子,

  挣下功劳是你的呀!

  悠悠喳,叭不喳。

  悠悠宝贝睡觉吧!

  ……

  戴延年解开衣扣,冷却着滚烫的胸膛,一阵寒风袭来,不禁打了个寒噤。戴延年正欲转身进屋,忽然看见白乌氏映在窗棂上的影子有些不对劲儿,轻柔的催眠曲变成了低低的呜咽,这哭声令戴延年头皮发麻。

  玻璃上挂了厚厚一层白霜,看不清屋里光景,戴延年只好拐到门前,眯眼从门缝儿朝屋里看。只见三夫人乌氏披头散发,两眼直勾勾地把熟睡的孩子从悠车里抱出来放在炕上,解下悠车的皮绳绾了一个套儿搭在子孙椽子上。正在戴延年狐疑之际,乌氏的脖子已伸进绳套,腿一蹬身体悬在了房梁上……

  戴延年撞开房门,一把抓住皮绳,抱住乌氏两腿往上举,怎奈乌氏浑身软绵绵昏然如死,不管怎么用力都托不起来。戴延年破了嗓音唤丫鬟凤春儿,凤春儿打着赤脚从隔断后面奔过来,见三姨太太这般模样,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又被戴延年的一声喝喊招回了三魂六魄,哆哆嗦嗦解开绳套,帮忙将乌氏扶下来平躺着。

  戴延年摸了摸她的脉搏,又试了试她的鼻息,尽管微弱但还能感觉到,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让凤春儿扶侍白吴氏慢慢苏醒,他自己奔出房门去找人,在马厩外遇到了关七爷。关七爷闻听三姨太太上吊了,扔掉料桶料杈跑去叫四爷。

  戴延年望着关七爷一溜小跑着消失在夜幕里,从地上拾起料杈回到房里,拄着下巴凝视香案上的烛火百思不得其解。就在戴延年忧心忡忡之际,不想那怪物却化作人形来到他近前,怒不可遏地啐了他一口,戴延年顿感一股阴气迎面袭来。尽管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但他想首先应该从气势上压倒它,戴延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接下来的举动。

  须臾,那物口吐人声甚是悲戚,说戴延年依仗权势坏了它好事:白老四和赵瞎子合谋伤了我全族性命,只因这些年白家阳气太盛我才无从下手,这一天我已盼望了不知道多少年,不想却撞到将军手上我认栽,这也是命中注定。你把东西还与我,从此我销声匿迹不再露面。

  多年征战,杀人无数,也死过不知几回,他从来不相信什么冤魂厉鬼,今天他却有些惊恐,见这怪物口吐人声没敢搭话,抡起料杈奋力打将过去,只见它轻轻一跃便躲到了一边,又朝他啐了一口,刺骨的阴风再次扑面而来。戴延年见它并不骇怕料杈,也照着它的样子啐了一口,那东西显得不自在起来,像是要枯萎的样子,戴延年便连啐了三口,扔掉料杈,顺势将它攥在手里,挥手打掉它的穿戴,正待仔细辨认,不知怎么却叫它逃了,只留下了一股热烘烘的骚气……恰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料定是白四爷他们回来了。果然,四爷、五爷和梅先生乌常懋等人急火火地奔进屋来。

  赵爷被人搀进屋,连咳了三声。他背着手在屋里左转了三圈儿又反转了三圈儿。

  白乌氏双眼紧闭,脖颈上的勒痕清晰可见,细若游丝的气息随时都会断掉,赵爷来到炕前,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他用力掐住乌氏的人中穴,说:“去,拿两根筷子给我,再沏碗糖水来!”

  凤春儿从伙房取来了筷子,赵爷用筷子撬开白乌氏紧咬的牙关,另一根垫在她的双齿之间。有人把红糖水送来,凤春儿接过来一匙一匙喂她,可咽下的少,流出来的多。

  白乌氏依旧昏然如死,乌常懋急得直搓手,四爷和黄氏夫人分坐桌子两边。白四爷依旧是每临大事不动声色的持重神态,黄氏夫人微闭着双眼嘴角微动千遍万遍默诵着阿弥陀佛。

  赵爷古怪的举止愈发蹊跷。他忽然放开白乌氏的人中穴,将手插进她的腋下,吩咐道:“给我拿根缝麻袋针来。”关七爷找来递到他手上,赵爷接过筷子粗细的缝针,刺穿了白乌氏腋下的一个硬结……白乌氏突然张开眼睛恐惧地盯着赵爷,赵爷威严地逼问道:“孽障!说,你躲哪旮沓啦?”

  白乌氏哀告道:“求爷饶命,放我一马吧!”

  赵爷逼问道:“快说,你究竟藏在哪旮沓啦?” 

  乌氏眼中流出泪来,两束闪亮的目光渐渐微弱以至消失:“马圈……马圈房檐下的那个鸽子笼里……”

  赵爷扭脸对关七爷说:“劳烦七爷拿上麻袋,去把那鸽笼子套上,撂猪食锅去……”

  在场之人无不狐疑。过了一袋烟工夫,关七爷转回来,伏在赵爷耳边说:“是只黑嘴巴黄皮子,已经煮熟了。”

  赵爷“嗯”了一声,钢针脱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关七爷刚要弯腰去拾,忽见赵爷脸色铁青,豆大的汗珠顺着脸直往下淌,一股鲜血从紧闭的嘴角儿流出来。接着身体摇晃了一下,像一堵墙似的朝后倒去,关七爷和梅先生忙张开双臂将不省人事的赵爷抱住……

  窗外传来了鸡叫之声,嘹亮的啼鸣将沉沉的夜幕撕开了一道口子。随着这声鸡叫,白乌氏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含糊不清又莫名其妙的哀声,眉头跟着动了几动,犹如大梦初醒继而嘤嘤地哭起来,赵爷也长长地打了个咳声,脸上也慢慢恢复了血色。在场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四爷缓缓地站起身来,动情地对戴延年说:“看来,这孩子与兄弟是前世结下的缘分,活该你命中得此螟蛉……烦请兄弟给犬子赐个官号吧!”

  此举突然,众人无不愕然。凤春儿腮边的泪还没干,闻听东家这话,俯身将熟睡的婴儿抱在怀里,跪在戴延年脚下代为叩下三个头,戴延年忙将她扶起来。

  戴延年打量着凤春儿怀里的孩子,平静地说:“好吧,既然这孩子是与我有缘,我给他起个名号。就叫,白——凤——鸣——!”

残局29
出了正月,耿阮氏让玉崑来见白四爷,说是给玉霖相了一门亲。姑娘是下吴家哨口赫舍里氏家的女儿,让他辞工回去过礼完婚。

  白四爷闻讯乐得直拍大腿,对玉崑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好哇!好哇!”对梅先生说:“老疙瘩要说媳妇了,我得给他凑个份子。从我帐上支二十块大洋,就算是我的贺礼吧!”又对玉崑说:“等定下正日子别忘了给我个信儿,我好去喝玉霖几杯喜酒。”这是白家一贯的为人。凡是给白家做过长短工都有一种感受,白家从来不骂下人,就更不用说动手打了,说定的身价工钱绝不拖欠一升一文。农忙时,分不清谁是东家谁是雇工,都在一个盆里洗脸一张桌子吃饭。尤其是四爷用过的长工,都给他出尽了力气而且成了交情甚笃的朋友。梅先生听说玉霖要成亲,也拿出四块大洋交给玉崑说:“我没东家腰粗,就这么点意思吧。到时候,我也得去凑凑热闹。”玉霖用这些银元,把媳妇娶回了家。

  新媳妇比耿玉霖大半年。赫姓女人似乎对所有事情都反应冷漠,没有大喜大悲,没有软弱无力,更没有乖戾烦躁,总是不烦不恼,不喜不悲,不急不躁,不爱不恨,不忧不虑,每天做着该做的事。切猪菜割伤了手,伤口感染,经手掌至胳膊起了一条筷子粗细的红线直达腋窝。手肿得跟紫萝卜相仿,伤口像小孩嘴似的咧着一道深不可测的伤口,淌出的黄水恶味难闻。睡到半夜,疼得从炕上翻到地下,不到天亮就咽了气。

  初试女人滋味的耿玉霖还没热乎够女人就没了,剩下他一个人躺在空寂冷落的土炕上,整个人变成了一具空壳儿。玉崑和母亲阮氏商量,又打发玉霖回到了白家。

  媳妇死后,原来那个耿玉霖不见了,整天一幅丧胆游魂的落魄样子,常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抽闷烟,一面想着心事一面划着洋火,洋火划着了却忘记点烟,总是把洋火划了丢,丢了又划,每次他坐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地洋火棍儿。四爷看在眼里觉得怪可怜的,便跟关七爷商量:“抽空你们也都帮着劝劝他,这哪行呢。时间长了,这人不就糟践了吗!”

  庭院里花木葱茏,白四爷站在鱼缸旁往鱼缸里撒着鱼食,一大群锦鲤把嘴浮出水面抢食着,搅得水花翻滚。

  七月天气,已是免褂的时候,玉霖光着脊梁在清理马厩,四爷见他推着粪车过来,放下鱼食示意他停下,抽出腰间的洋手巾说:“擦擦汗,歇会儿吧!”玉霖停下手推车,说:“这点活儿,一会儿就完了,累不着!”四爷说:“叫你歇会儿你就歇会儿。我有话对你说呢!”

  玉霖放下独轮手推车,却没去接东家递过来的洋手巾,而是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一把。四爷说:“这些日子,我就一直想跟你唠唠。你说你,死的已经死了,你还能跟去是咋的,你咋还别扭不过来呢?说句不中听的,这个女人跟你不是夫妻,你又何苦跟自个儿过意不去呢?”

  玉霖手扶车辕睇着东家嘴角翕动了几下。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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