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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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一下,“你怎么……怎么就不肯努力一下呢?”
我低下头。
这个被我用眼泪淹走的男人把门轻轻关上。我觉得自己失败得不能再失败。
七下一个永远
我终于做了一件让郑滢和张其馨刮目相看的事,代价是嗓子哑了足足一个月。小说里动不动就是天天“夜不能寐,以泪洗面”,告诉你吧,那是假的,你去试一夜就够受了。
杜政平的爸和我妈后来知道了我们结婚的真正原因,现在听见说要离婚,想当然地跳着脚在越洋电话里骂他“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我说不出话,他一声不响地把黑锅都背了。
在又能说出话的第一天,我走进艾米的办公室,交上一份初步计划书,申请负责部门里新开始的“客户服务”项目。一月份的裁员中,客户服务部门被砍到最低限度,公司号召所有人员提高“服务精神”,艾米对上级精神从来是“见风使尽帆”,专门设立一个“客户服务”项目,以加强和客户的联系,提高对客户反馈意见的回应。部门少壮派里好几个人摩拳擦掌,我幸运地拿到了那个项目,他们都很羡慕,说做好了明年一定升级。我笑笑,升不升级倒还在其次,我只是想多找点事情做。
那个月底,郑滢生了一个男孩,名字是郑广和的父母起的,郑老太太懂点不知什么命理,照着孩子的出生时刻算出五行缺木,便起名郑嘉森,谐“加森”的意思,英文名字正好就叫Jason。
我想来想去,不知该买点什么送给她,又不想送张礼品卡算数,在公寓对街超市的婴儿用品部转了半天,还是拿不定主意,最后买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纸尿布——我想他们肯定用得着,浩浩荡荡搬回家。过街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后背有点发热,回头一看,只是一辆辆的车开过,并没有人。我耸耸肩,接着往前走。
我用粉蓝色礼品纸把尿布包好,写一张卡放进去,送到医院去。孩子很可爱,产妇和“产夫”都喜气洋洋,郑滢一直暗暗担心的“产后忧郁症”一点影子也没有。
我问她:“很痛吧?”
她一拧眉毛,“嘶”地抽抽嘴角,摆出一个“废话”的神情,“知道吗,世界上的痛分成十个等级,一级最低,十级最痛,第九级是拿烧着的烟头烫皮肤,你知道第十级是什么?就是女人生孩子!”她嫁了医生老公后说话都专业不少。
郑广和在旁边呵呵笑着,“算很顺利的,很顺利的,顺利得很,真的,顺利得很。有录像带,以后放给你看。”这位老兄不敢给自己的太太接生,却不务正业地把整个分娩过程都拍了下来,而且显然对自己的摄影功夫颇为得意,一再邀请我以后去他们家看。
我正在琢磨如何婉拒这份盛情,郑滢瞪他一眼,“说得轻巧,你倒是来生生看!”
这个时候,护士把孩子抱来,说该喂奶了,请我“回避”。郑广和笑嘻嘻地把我送到门口,关上门,我心里第一个反应是“干什么我回避他就不要回避”,随之发现这个想法多么可笑,却还是有那么一点不服气:“我和她睡一个枕头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站在医院走廊的窗前,“忧郁”起来:人有远近亲疏,对于郑滢来说,现在,那扇门后面的,才是她最亲近的人。那么,我呢?
几个月后,张其馨也生孩子了,是个女孩,看上去几乎是林少阳的翻版,眯眯眼,动不动就眉开眼笑,可爱极了。他们起名叫林达,英文名字Linda。
张其馨生孩子时出人意料地坚决不许林少阳进产房,她不知从哪里听来,说男人看过太太生孩子就会失去什么“神秘感”。郑滢不以为然,“听她瞎说,照这样,我老公不但看,还帮女人接生,岂不是早就不举了?”
不管怎样,从那天之后,我心目中最坚强的女性形象由居里夫人让位给张其馨。因为她会为了维持丈夫的“神秘感”,心甘情愿一个人承受生孩子的痛苦。
后来,郑滢背地里告诉我,“张其馨跟我说过,将来我们可以攀亲家,我心想算了吧,女儿像爸,林少阳的拈花惹草我又不是没见识过,将来继承下来,我们Jason怎么吃得消?”
我笑了起来,“儿子像妈,你以前风流倜傥的时候可不比他差,要搞定个把Linda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终于忍不住把程明浩最后一次跟我见面说的话都告诉了郑滢,她听完,想了一会儿,拍拍我的肩膀,说“算了吧”。
她的理论是:“男人对感情就像对保险套一样,当时再投入,过后就会扔进垃圾桶,不会捡起来用第二次。”
我说:“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的吧?”
“我问你,假如你现在去找他,他已经有了别人,或者不爱你了,你受得了吗?”
“我不知道。”我想起程明浩把项链扔出车窗时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比我坚决。
她认真地看看我,叹了口气,“你够胆就自己去试试吧。”
那天晚上,我打开电脑,进入程明浩用的邮件网站,颤着双手打进他的电子邮件地址,再打入那个他从前告诉我的密码——我的名字加生日。我和自己打了个赌,假如这个密码还有用,假如他还用我的生日去开启他的邮件信箱,那么,我就给他写信;如果不行,就算了。
同自己打赌的结果是:不行。他已经修改了密码。我不知道是自己赌输了还是赌赢了。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输赢,我心里都很难过。
接手“客户服务”项目有两个直接后果:一个是需要经常出差,一个是需要经常挨骂,两个我都不喜欢,相比之下,更不喜欢后者。各级主管在大会小会上信誓旦旦的“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在质量上妥协”和大学二年级男生分手时爱说的“无论如何我都等你”一样,听听可以却万万信不得。由于人手缺乏,去年交货的产品中隐藏的问题一一暴露出来,客户投诉达到了一个高峰。
我的主要职责是联系客户,把投诉分级,根据不同等级定出处理方案,问题够大的话,就需要亲自上门或者组织同事去。部门其他同事去了几次,发现这种差事基本就是送上门去挨骂,挨完了还要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去帮客户把问题搞定,于是便你推我我推你,弄到最后,很多时候只好我自己硬着头皮去。开始很难受,后来逐渐发现挨骂也有“边际效用”,第一次痛不欲生,第二次就好些,第三次习惯,到后来,变成工作流程的一部分:客户就是衣食父母,表现不好,爹妈打屁股,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一段时间,我去了美国很多城市,然而来去匆匆,印象最深的只是它们的飞机场。每次上路,我都带着那个银灰色的手提箱,上面画着一条小小的彩虹,独一无二,让我在无论哪个城市的机场转盘上都能一眼认出来。每次远远地一眼认出来,心里总会微微地一颤,当初程明浩给我买这么一个牢得可以挡子弹的提箱,是不是注定了日后我要走天涯海角的路?真是那样,当时不如不要。
有一次,把箱子托运以后,我坐在窗口的位子上看见地勤人员把行李装上飞机,一个大胖子狠狠地把我的箱子扔进舱,看得我心疼,从此再也不托运——这个箱子,我可是打算用很久的呀。
我们那一代人骨子里的“土气”在我离婚之后表现得淋漓尽致:每一次周末,假如我在旧金山,必然有人热心地张罗“配对”,逼着我去“盲约”,本质就是把一男一女放在一起,让他们掂掂对方的半斤八两,掂得差不多,就开始考虑将来往一张床上睡的可能性。他们心有灵犀,一致认为我不应该这么“闲荡”着,应该早点再找个男人。
我相过几次亲。郑滢介绍她老公的学弟,一个皮肤科医生,吃饭时点起打火机把刀叉认真消毒一番,脸上的理所当然叫人怀疑他日后上床前也会拿出酒精来替太太消毒;林少阳向我撮合他同事的表弟,此人热情奔放,约会两次之后就要在车里拉我裙子的拉链,吓得我不敢见他第三次;张其馨秉着“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的原则,找来一个在高科技浪潮中不当心做了“运输大队长”的男人,人家大概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三句两句之后诉起衷肠,尽数从前老婆的不是,越数越气,最后讲:“老实说,我知道她现在在非法打工,哪天高兴了,检举到移民局去,让她吃不了兜着走!”那顿饭我无比坚决地付了一半钱,包括小费——这样的男人,欠他一分钱都会于心不安。
如此若干回合,他们终于放弃了我。不,应该说,他们终于放过了我。
偶尔和郑滢、张其馨凑到一起,百分之六十的时间她们讨论孩子,百分之三十的时间她们讨论老公,剩下的时间——如果还有时间剩下的话,用来教育我。
郑滢咂咂嘴,“关璐啊,你已经都二十七岁了,还离过一次婚。”
我说:“你不是说在美国,女人离婚次数越多身价越高吗?我才一次。”
张其馨比较婉转,“我看你呢,是不是眼界太高了一点,眼界高当然不是坏事,不过,慢慢地也应该适当考虑降下来,否则……”
“我眼界不高。”
“你说这句话,就说明你眼界太高,还不承认。”她们异口同声,然后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我越活越不懂事了。
我看看她们,闭上了嘴,她们总是对的。这两个生过孩子的女人现在动不动就教训我,她们已经完全不记得从前在电话里歇斯底里、把发酵一半的意大利菜吐在我衣服上的时候了。哼,好了伤疤忘了痛。
私下里,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眼界不高。我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要一个男人,对我好,不对我凶,不许我喝酒,尤其不许酒后开车,会在我加班的时候,在车里默默地等我,然后送我回家;下面条会问我喜欢面条硬一点还是软一点;不大会炒菜,做个番茄炒蛋把鸡蛋炒焦,然后自己偷偷吃掉,把番茄让给我;会帮我买一个够硬够牢可以挡子弹的箱子;明明唱歌走调却连唱七首张信哲,用自己最可笑的缺点逗我开心;会温柔地抱我睡觉,让我的心在他的掌心上跳;知道我这个人嘴硬心软,有时候坚强,而更多时候不过是在逞强;想要把我养胖,像史努比一样。嗯,就这些,我看可以了。
真的,我眼界不高。她们说我眼界高,瞎说八道。
假如有一个这样的男人,我想,我也会对他好。我又不是傻瓜。怎么对他好?让我想想,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大概会送他一盆非洲紫罗兰——因为那种花像我;我会走很远的路去看他;在天晴或者下雨的日子里惦记他,帮他着想;会给他买块手表;会给他做饭、做菜、做汤;会给他讲花生漫画的故事;会把他的头发弄弄乱然后说“土包子”。好像,好像,也就这些了吧。
圣诞节前夕公司搞活动,有一个竞猜节目,各部门编成组,抢答不同门类的问题。那些问题我大部分连听也没听说过,却在最后一轮中回答出一个关键的地理问题,四两拨千斤,我们部门赢得了一棵小圣诞树。
那个问题是:密西西比河的源头在哪个州?
答案是:明尼苏达州。
两个部门都没人来自明尼苏达,所以让我拔了头筹。同事惊讶我怎么会知道,我说是猜的,其实不是,我看过一本明尼苏达的旅游书,知道很多关于那里的事情。你问我为什么看明尼苏达的旅游书?长点知识总好啊。
那年冬天,我偶然在一个商场角落的一家纺织用品商店里找到了几卷毛线。在美国真的买得到毛线的。可惜颜色很少,又都是大红大绿的。因为基本上所有人都穿买来的衣服,只有老太太才有兴趣自己织。店员告诉我,如果要银灰色需要特别去订。我填了一张单子,跟她仔细比画了半天银灰色的深度——我要的,是那种浅浅淡淡的银灰。我订了三卷毛线,那么多,足够织一条又长又厚的围巾。走出商店的时候,我开心得像还了一个愿。可是,等他们打电话通知我到货的时候,我却没有勇气去拿。
我不知道究竟买了毛线要干什么。加州的冬天,从来用不着围巾。
新年前一天,我去市中心买了点东西后在联合广场搭地铁,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远远地朝我微笑,然后穿过人群向我走来。那是个典型的美国男孩子,但是刹那间,某些久远的回忆扑面而来,让我不由自主地也还了他一个微笑。他擦过我身边,礼貌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兴高采烈地朝我身后墙上的换钞机奔去。原来,他不是在对我笑。
我立刻跑回地面上去,穿过好几个街区,走进一家书店。我找遍了园艺部的书架,没有发现一本上面印着非洲紫罗兰的书。肯定卖掉了,四年还卖不掉一本书,叫什么书店?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我在一家超市里看见雪宝莉酒买一送一,立刻买了两瓶。拿回家之后,我喝光一瓶,脑袋开始有点发晕,不知怎么搞的,把另一瓶也给打开了,才突然想起,这种酒开了瓶就要喝完,否则会变成醋,于是,我把它也喝了。慢慢的,我眼前的酒瓶和酒杯悠悠地跳起了华尔兹。
酒劲让我睡不着觉,于是我在网上闲逛。逛到一个网络日志的站点,供人把自己的思想、生活片段像生鱼片一样陈列给人家看。我从来没有对这种东西产生过兴趣,可是那天的雪宝莉让我突发奇想,也开了一个网络日志,我给它起名字叫“我们这样长大”。我要写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
我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天路”,也就是把“关璐”拆掉两个偏旁。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它使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天路历程》,而且,天上的路,多浪漫。
然后我写开头,“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踏上了来美国的班机……”天色发亮时,我居然写完了整整五大页,雪宝莉功不可没,难怪李白要喝醉了才写得出诗。
我把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