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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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头,黯然看着脚下地毯上的花纹。他沉默着一口一口喝茶,等一杯茶喝掉三分之二,他下定决心似地说:“这样也好,那我走了,璐璐,以后——保重吧。”然后突兀地站起来,却好像不知道门在哪里,久久没动。
我抬起头,他抿紧了嘴唇看着我,两手的手指深深抠进手心。有那么一个片刻,我几乎想去帮他把手指扳开,但终于没有,我听见自己微弱地说:“你也保重。”
他轻轻关上了门,锁舌“嗒”一声扣进去,像扣到我的心里。就这样了?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墙上的钟显示十一点四十五分,二十四小时前,一切都还好好的,现在却已经完全翻了个样。再过十五分钟,又是新的一天,我还是我,却已经没有他了。
楼下有汽车发动的声音,我冲到窗口,看着那辆熟悉的道奇车开出去,到了路口,右边车尾亮起黄灯,转弯,加速。程明浩开车一向很小心,我总是笑他一个弯转半天,今天,他好像转得特别快。我曾经很多次目送他离开,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我想,他大概会去买一辆丰田4Runner,把所有家当装在里头一路开到明尼阿普勒斯,把道奇车和关于我的过往一并扔下。今后他再碰到的人,不会知道他开过这么一辆东倒西歪的破车,遭遇过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我看着他消失在路的尽头,摸摸自己的脸,还是滚烫,却没有一滴眼泪。我想,我大概变勇敢了。
几分钟后,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变勇敢,只是时候未到。因为,当我回到沙发前坐下,拿起那杯剩下三分之一的茶,把嘴唇贴在他刚才喝过的地方,喝了一口,我突然把杯子扔到地毯上,一头埋进靠枕里嚎啕大哭起来。人家说酒后吐真言,为什么我吐出来的真言像一堆臭狗屎?
我睡不着觉,一遍遍地听张信哲的《爱如潮水》。当潮水退去,沙滩上除了海草和贝壳,什么也没有,多么悲哀。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一觉睡到下午四点,星期一照常去上班。我暗暗期望程明浩会打电话来,可是又不知道该期望他说些什么,因为话的确已经说清楚了。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星期,他都没有打电话来。十天后,他突然打过来,却是跟我告别,说第二天一早就要出发去明尼苏达了。他真的要走了。
我问他:“你买了新车吗?”
“买了,因为我打算自己开过去。按我们公司的政策,自己开车搬家,还能拿一笔补贴。”他的声音很平静。
“4Runner感觉怎么样?”
他顿了一顿,“我买了一辆佳美。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车型比较省油。”
我的心突然牵动了一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勇气,“上次跟你讲的,有一大半是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说完以后又觉得荒唐,都分手了,还指望人家放在心上?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要紧。其实,我觉得你讲的有道理,”他的声音渐渐柔和起来,“关璐,有几句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想到就跟你说了吧。没有性别歧视的意思,不过,我觉得女孩子是应该嫁得好一点。这个地方条件好的人也不少,你花点时间,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比我,不要说我,比杜政平条件都好的人……当然最好有绿卡,钱多一点,不过关键还是人,绿卡这个东西,没有的时候觉得要紧,等你一旦有了,就不会再那么心心念念……挑个身体、脾气都好一点的,同事顶好不要,其实,最好都不要同行业,这样的话将来免得一棵树上吊死……还有……”
我听着听着,眼泪渐渐流下来。
等他终于告一段落,我问:“假如我找不到呢?”
他悠悠地说:“你不去找,怎么知道找不到。”声音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我接着问:“假如我就是找不到呢?又要身体好,又要脾气好,还要最好不同行业,蛮挑剔的呢。”说到这里,我感觉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
他又沉默了。我紧紧地握着话筒,下意识地开始用手绞电话线。过了好久,他说:“我相信你能找到。”
一滴眼泪掉在我嘴唇上,我伸出舌头去舔舔,很咸。我明白了:他已经决定放弃我了。在他的世界,我说不定比那辆道奇车滚蛋得还快。
“你很现实。”我擦擦眼睛,深吸一口气,不让哭腔传到电话那头去。
“你不是也很现实?”
他话里淡淡的讽刺激怒了我,我昂起头,清清嗓子,对着话筒装出一副轻松的声调,“我当然找得到,说不定我年底前就找一个人陪我过圣诞节,年底前找不到,我肯定找个人陪我过情人节,你看着好了,不,也用不着你看……你呢,就混得出息一点,到时候,大丈夫何患无妻,连找也不用去找,只要等着兔子一只只扑上来,清蒸红烧随你的便。你们男人就是比女人占便宜。”
“璐璐,”他突然提高声音叫了我一声,又没了下文,只是轻轻地干笑了一下,说:“那就这样吧。”
“嗯,就这样。”
“保重。”
“保重。”
随后我们握着电话,等着对方说再见。终于,我先开口,“再见。”既然提出分手的是我,好像应该我先说再见。
“再见。”
挂上电话,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雪宝莉变成醋在我的心里晃荡。感觉像小时候过年过到正月十五晚上,在冷风里放最后一只炮仗,怀着告别的心情点着了,看着它飞上天,在空中炸开,发出一声巨响,化成千万片散向四面八方。因为是最后一只,所以听得格外真切,也格外凄凉。
我百无聊赖地在网上闲逛,逛着逛着又去了那个叫mapquest。的网站。我在目的地里打入明尼阿普勒斯,在出发地里打入旧金山,电脑告诉我,明天早上,他有可能会先过海湾大桥去奥克兰,然后一路往东取道科罗拉多的丹佛,再北上去明尼阿普勒斯,那是很长的一条路,要开好久,州际公路通常空旷无聊,又没有旅伴,他可千万不要在路上睡着。
为了“庆祝”失恋——郑滢现在的论调是“只要还活着,任何事情都值得庆祝”。我们两个去租了整个季节的《Sex and the City》,叫张其馨一起过来看。其中有一个情节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夏洛特说一段失败爱情的“疗伤期”等于“爱情期”本身长度的二分之一。
“妈呀,关璐,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程明浩的?”郑滢一边很酷地往腿上涂脱毛膏一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四年以前。”我难堪地说。
“那就是说你要疗伤差不多两年,”她伸出两个手指煞有介事地说,随后又立刻修正,“不对,那是美国女人的算法,到中国女人这里应该起码乘个1。2的参数,到了你那里,哼,我看应该起码再乘个1。2。关璐,我看你三年之内不必谈恋爱了。”
张其馨不同意,“我听说过治疗感情创伤最好的药就是开始另外一场感情,”她突然停住了,难为情地看着我,“关璐,你是不是还想骂我?”
“骂什么?”
“老实说,那个时候,我去跟程明浩谈恋爱,就有点这个味道,”她转头去看看郑滢,“是不是有点卑鄙?”
“不是有点卑鄙,是非常卑鄙,”郑滢斩钉截铁,“占着茅坑不拉屎。”
“他有多喜欢你?”几年之后,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咦,你问出这种问题叫人家怎么回答?”郑滢反过来打我五十大板。
张其馨看了我一会儿,微笑起来,“你干什么跟他分手?”
“我们不合适。”
“可你还在想他。”
“是啊,我在想他本事怎么这么大,足足浪费我四年青春,害得我疗伤都要疗三年。”我一边说一边往脚趾上涂一种红得发紫、紫得发黑的指甲油。
“关璐,你要还吃醋,我告诉你,程明浩很在乎你的。”
指甲油把我的脚趾染黑了一块,我手忙脚乱地找纸巾来擦,“瞎说。”
“那一次我跟林少阳吵了架,一气之下跑去跟他发牢骚,后来被你撞见,你大概骂了他一顿吧,反正他后来专门找了个机会叫我不要再去找他。”
“那说明什么?”
“他说不想再让你难过。”
“他又没告诉我。”
“难道你还指望他跟你表功?”
“都分手了,怎么还去找他?”我自己都听得出自己声音里的赌气。
“我们分手的时候就说好还是朋友的啊。”
“朋友,朋友,我跟他分手,他可没这么说噢。”我嘀咕着,想起程明浩临走前谆谆教诲我怎么嫁男人,气不打一处来。
“你希望他跟你做朋友吗?”张其馨问我。
我想了想,摇摇头,“算了吧,我不稀罕。”
“那就是了,太喜欢一个人,要么成要么散,根本做不了朋友。我想,我们之所以分手还可以做朋友,说不定就是因为爱得都不够深。”
郑滢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脸上的神情像一个不养狗的人看着两个女人津津有味地讨论哪一种狗食罐头更好,然后打个哈欠,耸起眉毛,“我总结出来了,程明浩是只小笼包子。”
然后她开始阐述理论,“有的男人像比萨饼,三拳两脚把肚肠翻得满地都是,几片香肠几个肉团统统堆在上面让人家一目了然,比如杜政平;有些男人像小笼包子,汤汤水水外面统统看不出来,等你一口咬下去,要么好吃,要么烫得嘴发麻,程明浩就是这个类型。”
“那林少阳是什么类型?”张其馨问。
郑滢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嬉皮笑脸地说:“他呀,是只烘山芋。香得一条街都闻见,大家都跑来买,结果吃到嘴里,嘿嘿,也就是一只烘山芋嘛,吃多了还会放屁。所以,张其馨你离我远一点。”
我笑得倒在沙发上,张其馨涨红着脸举起靠枕去打她。
那天晚上,我们看完碟片,意犹未尽。郑滢拿出电脑,我们干了一件相当无聊的事情。
我们在网上搜索起以前交过的男朋友,从记忆里发掘出那些曾经在情场上为我们当过炮灰和让我们当过炮灰的人,看看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因特网实在很厉害,我们脑子里的那些名字居然七七八八都在各种网页上显现出来,虽然很多不过只言片语,却已经可以看出他们的大致境遇。
陈志骅做了一个什么科长,郑滢啧啧两声,“科长,科长噢。关璐啊,你不出国,现在说不定当上了科长夫人,也就是他管的这个科的第一夫人。”
“稀奇。”
“我还记得大四的时候,这个家伙穿件中山装,撑把小花伞,在我们宿舍楼下逼你表态的样子。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放弃出国的。”张其馨说。
“嗤,‘要我,就不要去美国’,这种话像个男人说的?”郑滢一翻眼皮,“关璐才不是那种会被男人左右前途的人。”
我笑笑,没说什么。郑滢虽然了解我,这一次却没有说对。我或许是个会被男人左右前途的人,只是那个人左右了我的前途,又离开了我。
郑滢的男朋友阵容比较强大。法学院的三辩先生当了律师,仪表堂堂,更加像周华健了;物理系那个曾发誓为了郑滢终身不娶的小帅哥后来去了哈佛念书,春风得意,而且找了一个很像关之琳的美女做老婆,让我们都看得几乎流口水;中文系的才子读了研究生留校,专门做了一个网页写他的歪诗,封面上一首是
把爱情
和进陈年的酒
然后
一口一口
喝下去
你刹那的美丽
我永远的心痛
张其馨眨眨眼,“看着眼熟啊,那个时候你要跟他分手,他不是就写了一首像这样的东西来吓人吗?不过,那个上面可是说要把敌敌畏和进陈年的酒,然后一口一口喝下去的呀。怎么改爱情了?”我也想起来了,那位忧郁型才子的诗让我们着实心惊肉跳了一个晚上。
总之,所有曾经在分手之际信誓旦旦、痛苦得几乎寻死觅活的人,现在个个都生龙活虎。年少的爱情,真有点像过家家,说尽小说电视里看来的山盟海誓,排演半天,才发现当时的人都不过是B角,而A角,还没出现。老实说,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
终于,我们看到了那么一个网站。某个我们认识的男人结婚了,而且跟老婆头凑头抱着孩子在照片上笑。张其馨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那是田振峰,而且,他身边的女人并非当初那个“戴眼镜、没张其馨好看”的女人,而是另外一个——虽然也戴眼镜,虽然也没张其馨好看。
张其馨把电脑搬到面前,仔仔细细地看。张其馨把所有照片看了两遍,转过头来看看我,再看看郑滢,自言自语似的,“他结婚,也不跟我说一声……他也不跟我说一声!这一个,也没我好看嘛!你们说,她有我好看吗?”
时光倒流,噩梦从头开始。我们不当心踩响了回忆里一个深埋的地雷。
我和郑滢面面相觑,我从桌子底下伸过脚去踢她,没料到她同一时间伸脚来踢我,她的脚指甲刮在我的脚底,我们两个人同时怪叫一声,随后马上明白该怎么办了。
郑滢一马当先往田振峰身上泼粪,“跟你说,他有脸吗?看看,他还比我们早一年来美国,现在混得怎么样?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读书了,光硕士就一口气拿两个,了不起,今年又开始念博士了,真是大器晚成,可惜就是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找着工作。他当初跟你分手,谢天谢地,那算是放了你一条生路。”
我不甘落后,把矛头对准那个无辜的女人,“田振峰怎么搞的,找个老婆比他还黑,对
得起观众吗?这要是让以前那些迷他迷得发昏的小女生看见,大概会一个个去买豆腐撞死。难道他们那个地方‘狼多肉少’比这里还厉害,连午餐肉罐头都抢手?”
我和郑滢极尽恶毒之能事,却好像并没奏效。张其馨的小手指大概又在发痛。
张其馨终于用力把电脑盖子一合,爆发了,“他跟以前那个女人分手的时候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