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茫-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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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发展模式的启示》;第三篇是通讯,《牧童遥指幸福村》。
文章一见报,赵学尧立马牛起来,很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一进写字楼便有七八颗脑袋伸出来喊,早晨,赵老师。赵老师早晨!
最可喜的变化是文总。文总现在天天都要在办公室里坐着看文件。区里开个会什么的从前一般都是副手参加,现在不但亲自去而且积极发言,拥护啊支持啊什么的。此外,就是把西装披在肩头两手抓住衣襟走来走去,把眉头很深刻地皱起来思考问题。
这一切都令赵学尧满意到了十二分,心想不管有几分真实,只要他意识到了就行。说到底文总是个极聪明的农村干部,你想要身份想要面子,你缺的就不是钱。到了这份上,你有一个亿跟有一百个亿能有多大差别?你缺的是一把把物质变精神的钥匙,这把钥匙在赵学尧手里攥着。是赵学尧在为你开启这扇阿里巴巴大门。
要发这几篇文章赵学尧事先没向文总透露,他认为这步棋走得极好。现在文总也不跟他谈文章的事。一切都如行云流水自然天成,工作有了成绩,自然就有了宣传报道,没什么可说的。这样就给文总留下了足够谦虚自如的心里空间。是他们搞的,我又不知,有什么好吹的嘛,哎呀这些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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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苍茫 四(1)
16
赵学尧现在只想一件事:赶紧把这台戏唱出去。这回文总是真下决心了,要斩断情缘。而且非要赵学尧出马不可。他拉着赵学尧的手拍了又拍,千言万语说不出的样子,几乎不能自持的样子。说小迟好佩服你的啦,你口才好好的啦,你去讲好过我一万倍啦,再说下去眼就红了。本来斩断情缘纯属私人问题,这样一来弄得赵学尧也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抽空又通了“常委热线”,何子钢尖声讥讽道,你有什么资格谈愿意不愿意?老板的私事就是你的公事。你就是老板的私人助理,是老板给你开工资不是?这本来就是题中应有之意,他能主动提出让你办是求之不得的事,你反倒草鸡了。去,不去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赵学尧就觉得自己像一个没见过血的刽子手,来亲手腰斩迟小姐。
天香花园在一个闹中取静的高尚地段,类似旧上海的霞飞路。当初取这个名字也许就有投资商的智慧含量,给人不少温柔甜腻的想象。只是近二年被香港传媒一炒,“二奶村”名气大震,使得一些高尚人士走近它时表情复杂了许多。
迟小姐说,赵老师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可你想过没有,来深圳的女孩有几个想正经过日子?你自己是这么打算的吗?又说,赵老师我不怕你笑话,我还真想过死。那个母子俩自杀的事你知道吧?就是那个被遗弃的?把孩子推到汽车底下的那个?那天看电视新闻,当时我就对老头子说,要是我,才不那么傻呢。两个人就是真死成了,又有什么价值?被车碾得血糊拉稀的,活着就窝囊,死了连美感都不要,真是不值。换上我,一定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给自己化上妆,你知道我从来不化妆的,但那个时候一定要化。我要让那一刻是最美丽的。然后换上白睡袍,然后听着安魂曲,然后躺在床上,然后……老头子当时就傻了!迟小姐冲赵学尧一伸舌头。
赵学尧忽然就有些明白,文总为什么会这么突然作出决定。他一定是再三考虑过了,这事是拖不过去的,长痛不如短痛,他一定是害怕了。
迟小姐问,赵老师你有话要说?
赵学尧想了一下,说我这个人不会说话,我能在幸福村呆下来与迟小姐的支持是分不开的,我心里太明白了。从某种意义上说——
别说意义,说意义就没意义了。我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迟小姐声音发抖,好像有些明白。
赵学尧说是是,你看我这个人站了半辈子讲台,算是个以嘴养嘴的货色,其实根本不会说话的。赵学尧说,其实你该明白,没有不散的筵席。
迟小姐冷笑,说明白,而且也早就明白,这事非你来说不可。
赵学尧说我是受人之托,所以……
应该是受人之命!没关系,你挣你的钱,我挣我的钱,我不在乎。
赵学尧说,你们这是一段情也好,一个家也好,总有散的时候。其实照我看也不见得是坏事。
知道。
文总人还不算坏,对你是真舍不得。
知道。
文总也该收山了,现在身体也差多了。
这我更知道,每回怎么干我还不清楚吗?我就像一个刚出水的青蛙!
赵学尧吃惊地抬头,看到一脸讥讽,冷得象块铁。话已说得如此到位,反倒无话了。
她说,你谈实质性的。
如果按原先的协议,就简单得多。
半年,三十万,然后走人。
可是又有了孩子。文总说了,儿子你尽管放心,什么时候想来看都可以。。 最好的txt下载网
问苍茫 四(2)
迟小姐不吭,看着赵学尧。
当然,他太太那边还得做点工作,他们的儿子不成器,会对你儿子好的。
迟小姐还是看着他不吭。
赵学尧就掏出支票双手递过去,说文总请你自己填,他说随便你。
迟小姐看着支票,翻过来复过去,然后抓笔就写,写好后从包里找出一张牡丹卡,说,麻烦赵老师替我转进去。
赵学尧接住,一眼瞥过,心脏一阵痉挛。
2000万!赵学尧脸都灰掉了。不过他不便发表评论,于是不着四六地胡扯几句便起身告辞。
18
见到文总,赵学尧的情绪缓和了很多,大致情况说了一下,重点强调迟小姐流了泪。文总也没说什么,拿着支票怔了半天,说不上是舍不得人还是舍不得钱。对此赵学尧自然不便问,因为事前文总就认为,只要她接受了支票,事情就成功一半。
果然,文总说,算啦,没所谓啦,由她高兴啦。
赵学尧深感失落,想想自己的激动,想想何子钢的挖苦,傻瓜一样白白浪费了许多表情。现在才终于理解何子钢的四项基本原则不是空穴来风。既然如此,他何必自讨没趣呢?接下来的日子赵学尧就躲进房间里思考自己的书稿。
这部稿子令赵学尧信心大增。而今的经济理论界实在浮浅无聊,学几个英文单词就大谈市场经济了。赵学尧觉得,他才是真正抓住了中国变革的一根筋。他觉着,这本书的轰动是确定无疑。他想,付出了多少代价啊,他是置公职于脑后的啊,他是第二次插队落户啊,他是真正深入基层投身实践的啊。他觉得,他已经看见自己的曙光了。
文总见他写文章也很高兴,嘴呲得荷花一样,说,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啊。连多坐一会儿也不好意思。其实赵学尧是很愿意跟文总聊天的,关于老文家的历史,关于胜利村与幸福村的历史恩怨,关于不同的发展道路,随便聊好了。文总也很有悟性,有些内容赵学尧只要稍加引导他就能得出结论。比如从船大不怕风浪到规模经营,从有钱大家赚到人人当股东,从劳动资本到土地资本,从公有制到共有制,等等等等。赵学尧要让他分不清是自己的故事还是赵学尧的理论。赵学尧很得意这一笔,相信总有一天这些就能派上大用处。而且这一天已经不远了。到那时何子钢就会发现,他不过在幸福村抓到一点皮毛,捞到一个小官,而自己却为中国农村找到一条道路。比起这个,暂时的失落与苦熬又算得了甚?
关于出书,文总并不懂,他只问,要几钱呐?赵学尧说不是钱的问题,关键是意义重大。文总说,湿湿水啦,要几钱你话我知,我文念祖这点面子是要的,赵老师你放心。赵学尧便有些失望,对牛弹了琴一样。他们是现实的,只看到钱,还有一个现实他们看不到。当全国人民都来学习的时候,他们就明白有些东西不是钱可以买到的了。
赵学尧现在是彻头彻尾把自己当做一跟毛,要附在幸福村这张皮上了。他觉得自己甚至是怀有一种愚忠的情结,一切都为文总的大计考虑。
19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有打工仔来敲门,说是有个朋友想请他去火车站见面。赵学尧立马就想到是唐源。
这两天的诸多变化令赵学尧心里七上八下,老郭突然消失,家里是冷清了,可也让人觉得空虚。好像是少了一个参照物,反而看不出自己的优势。唐源的事也是一块心病,他不知他们是怎么跟唐源谈的。他希望是礼貌一点客气一点,而不是强迫,但他们那些人可不是这种风格,那个副老总听说经常在外头惹事的,威猛的很。
坐上中巴,那小伙子突然问:你不会以为是去挨揍吧?
赵学尧惊道,怎么会?唐源是我朋友。
小伙子却不吭了。赵学尧想想,心就悬了上去,热汗立刻喷涌不止,某种预感正在逼近,后悔也来不及了。
果然,唐源憔悴了很多,一只胳膊还吊着绷带。赵学尧想去握手,看周围几个都阴沉个脸,手便垂了下来,连嗓音都发抖了。唐源说,你不用怕,也不用解释,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赵学尧两股战战,说找个地方喝点酒吧。
找了个小饭店,坐下来闷头喝了几口,便问怎么回事。
唐源没拦住,一个打工仔就叫起来:你们要炒鱿鱼就炒鱿鱼,何必害人呢?没水平。
原来唐源被炒后来到市区,在大街上被几个保安拦住要查身份证,唐源不知有诈,事实上他也不可能反抗。这样就被保安撕掉了证件,一顿胖揍不说,当夜就给送到了樟木头。到了樟木头人家可不听你解释,拿不出证件就是三无人员,一关就是三天。下午才找人花钱保出来。
唐源摆摆手说,这些跟你都没得关系,我请你来,只想问你一句话:你真的认为幸福村好成那个样子吗?你给我讲一句掏心窝子话。
赵学尧尴着,说我们看问题不能太简单嘛,说好,说不好,都有片面性的嘛。
唐源说,那你就简单一点儿说,剥削好不好?压迫好不好?欺骗好不好?
赵学尧叹口气,说你钻这个牛角尖有什么意思?剥削不管好不好,你都要接受它。压迫不管好不好,它都是客观存在。将来这个社会只讲合不合法,不讲合不合理。我这都是心里话。又说唐源啊,你要认清时代,你回到内地,也还是有这个问题,深圳的今天,就是内地的明天。
唐源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回过头想想,也只有毛主席才是真心为工人农民的,可惜我们大家都看不清楚,也跟在后头骂。然后就大口喝啤酒,跟着眼角那儿就渐渐有了湿斑。
喝了几杯酒,他们也就不再为难他,不再追问那些没有意思的问题了,酒精似乎化解了隔阂,了结了恩怨。赵学尧把身上的钱全部掏出来,硬要塞给唐源。
唐源看看那钱,扔在桌上,说你晓不晓得我为什么想听你一句话?因为我总以为知识分子能有点良心。也不等他答话,一伙人掉头就走。
。。
问苍茫 五
21
柳叶叶给黑板报写了一首小诗,写了那天看到毛妹给家里寄钱和大家排队的情形。题目叫《寄钱》:
千个万个都是排队的人
千颗万颗都是恋家的心
千言万语都写不完
20个空格挤不下万万千千
这是她第一次写诗,本来就不会写,是那个办黑板报的人逼到她写的。那个人说,你不是考上夜大了吗?考上夜大还不会写诗吗?这样她就只好写了。
不料想常书记找来了,把她拖到门外说,想不到啊想不到啊,柳叶叶还是个才女啊。
她脸通红说,不是不是,真不是的。
可常书记却认真问了那天寄钱的事,怎么排队,怎么寄钱,为什么只能写20个字。后来说,我想搞一个活动,“算算寄给亲人多少钱”,你看怎么样?
她说好啊。
柳叶叶说好啊的意思本来很简单,就是那天看到打工仔寄钱的样子真的让她好感动。没想到这个事一搞就搞成了算帐,又搞出了好大的新闻。
先是区里的报纸上登出来,说是宝岛电子公司开展“算算寄给亲人多少钱”活动以来,外来劳务工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单是这家公司的劳务工几年来汇往全国各地的汇款就达数百万元。接着,又是好多家公司开展了这项活动,汇款达到数千万元。最后搞到市里,报纸上的数字是数十亿元。结论是,深圳从一亿元起家,不但为国家贡献了十几亿的税收,而且使全国的贫困地区受益好多好多亿。有个电视主持人干脆说,深圳不但养活了近千万外来劳务工,而且养活了他们的家属。算一算,这是个多大的数字多大的贡献啊。
算这个账,而且是这样的算法,让大家好不开心。柳叶叶也没有想到,本来是一件让人好感动的事,怎么最后变成了谁养活谁的怪问题。报纸上的文章越多,公司里骂人的话就越厉害。
23
“算算寄给亲人多少钱”活动就是这么搞起来的。本来只是想活跃活跃气氛,在他看来外资企业私人企业也可以搞得生动活泼一些,整天死气沉沉闷头打工有什么意思?谁知一算帐就把事情算大了,算歪了。
先是村里跟着算,区里跟着算,接着市里也算起来,然后报纸电视都来算。起初算的是寄回家的钱,后来算的就不知是什么了。起初不过是活跃一下企业文化,搞一个活动,让大家都有点自豪感,并没有其他想法。后来报纸电视来采访多了,他就有点骨头轻,经不起再三再四地引导,也说了几句不着调的话,好像他真的有什么深刻的想头,想掀起什么浪花似的。
对这个活动,陈太倒是很高兴,说啊呀呀,你不算帐我还不晓得,阿临你真有办法,现在我都很有自豪感了呀!
直到有一天总公司的赵顾问把他找去了解情况,他才有点发懵。赵顾问说,你真是那么想得吗?深圳养活了多少多少人?
常来临说,那都是记者算出来让我讲的,我哪能管那么多?
赵顾问说,这就对了,记者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你可不能上鬼子当。他说你注意到没有?这两天突然一下销声匿迹了,谁也不再提这个事了,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