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天狼(中篇小说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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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最初,是日子啮噬南琥珀。后来,便是南琥珀有滋有味地咀嚼一个个日子了。这儿一切都非同寻常。活着,力气把浑身骨节胀得咔叭响。携枪在沙滩上走走,俨然是自己垄断这片海域。再后来,日被嚼得太透,复又寡淡起来。蓦地悟到:不是自己垄断这片海域,竟是将自己配属给这块海滩哩。象那块礁石,象那株歪脖树,象树腰间那块疤节,象极目无数什么都不象的东西。他情愿把白天留给战友,夜里去海滩上岗。在黑暗中,他觉得轻灵、干净、快意。他违反执勤规定,把解放鞋脱下来,掖进腰里,赤脚深深地踩进沙中,享受沙的流动。他把海风吞进腹,再吁出去,犹如一遍遏制洗自己。
……黑影刚刚从按树林带里出来,南琥珀就捕捉到了,尽管它极象一株树影。刚才那里可没有东西,现在突然多了它,
肯定是人。黑影不动,南琥珀知道他在观察,所以也不动,甚至不把脸转向他。稍过一会,他感到那黑影朝海边移动了,顿时兴奋得发抖。他从雨衣下面慢慢抬起冲锋枪,无声地拨开保险,屏住气息,待黑影移到海水旁边那个废弃的地堡处时,猛然喝问:“口令!”
声音响得要命,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随即胆更壮,今夜要开晕吃。他隐隐期望那人不回答,自己才好开枪呵。一团火塞在喉管里。他想再喝问一声,却发不出声音。他拼命抑制射击的欲望。
那黑影碎在沙滩上,瞬间又跳起来扑向大海。啪啪啪,脚跺得很响很急。接着传来溅踏海水的声音。南琥珀端枪狂喊:
“傻瓜,回来,我开枪啦……”
这不是胸环靶、海漂物什么的,是人的血肉之躯呵。南琥珀迟疑了片刻,突然感到又愤怒又快活:干吧!他概略瞄准,稳稳扣动扳机,将二十五发子弹全部射出。枪托猛烈撞击他的肩胛,他的心脏跳得比枪托更凶,火舌刺花双眼,大团热气散去,面前更黑更静。他确信命中了。擦亮防水手电筒,提起冲锋枪,强撑着两条软面似的腿挨到海边。他看见一个男子躺在浅浅的海水中,面部露在水面上,身着短裤背心。旁边蹋着一个尼龙网兜,里面有两瓶白酒,一只充了气的橡皮球胆。男子胸、腹、颈有四五处贯穿弹孔,有的在喷血,有的只是渐渐渗红。男人还没死,他两肘在腰后一撑一撑,眼睛和嘴吃惊地张好大,拼命地喘,喉间“咕噜咕噜”。
南琥珀朝他弯下腰,又不敢碰他。
黑暗的海里忽然传来一阵嘶喊。南琥珀大惊:喔!还有一个哇……他朝喊声举枪,扳机却扣不动,子弹打光了,他慌忙换弹夹,意识到另外一人已经下海逃生了,休想再抓住他。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子弹也难击中水里的游动目标。
不料竞传来踏水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南琥珀忘了隐蔽,径直用手电照去,顿时心颤不止。
一个女人,上半身几乎裸着,缠两条充了气的自行车胎,散乱的头发蒙在脸上,歪歪倒倒地奔来,近了,一扑,抱住海水中男子的脖颈,脸贴在他额上,一下下地碰,伤兽般凄号不止。
男人凸起的眼球直对着南琥珀的手电筒,不眨。断续道:“饶了她吧……她没甚罪……咱是没法子,才上这……求你们饶她吧。”每一挣动,身上的弹孔就突突冒血。话未了,气已绝。他脸朝旁歪去,两只眼球在海水中凸露着。不闭。
女人伏在他身上疯狂地哭唤。南琥珀听不清她的话,隐约感到:她要求他开枪打死她。
战友们从各处杂杏地奔来。枪托砰砰相碰,互相厉声催唤。到跟前,猛地站住,个个都呆了。
连长举腕看表。然后对两旁人大声说:“退弹!”
战士们默默卸下弹夹,彼此离远些,朝天举枪,依次响起空膛击发声,最后关上保险。
连长对南琥珀道:“你?”
“光了。”
南琥珀忽然想起刚才又安上了一个实弹夹,便发狠地把枪扔到一边。枪管插入沙中,似要立住,过片刻又倒下。一个战士替他把枪拾起来,卸下弹夹。
卫生员咣咣当当提着药箱跑来,蹲下就用牙撕急救包。
连长道:“卵用!”
连长朝暗影中伸出手,接过一只军用水壶,旋开盖递给南联珀:“喝三口。”
南琥珀举到唇边,嗅到猛烈酒气,直觉恶心,知道是给自己压惊:“不喝。”
“喝!”连长凶一下,又放松语气,“天冷啦。”
南琥珀吞进一口,觉得一块火炭掉进肚里,随即在体内乱窜。
“还有两口。”南琥珀又呷了两下,渐觉身子松活。
“还有她!”
南琥珀把酒壶伸到女人的嘴边,“喂,”女人惊恐地躲避着。
南琥珀把酒不分嘴脸地向女人倒去,女人初时又叫又躲,后来口里进了些酒,她竟张开嘴凑了过来,双手拢住水壶,贪婪地狂吞,那姿态惊得人们直往后退。
连长说:“拄她起来。”
那女人喝完酒,又抱住男人的尸体,踫头踫脸,似醉似疯在器唤着。
南琥珀把手伸到女人腋下,用力一拽,好重!那女人和男人尸体同时动了下,仿佛长在一块。再一拽,又动了下,还是拽不开。南琥珀刷地抽回手,这是女人呵,而他的手却伸到乳胸上去了,软软的,裹着自行车胎,……他不干,让别人下手吧。
连长弯下腰,双手扳住女人肩,用力一掀,将女人和那尸首分开了。女人翻个身,忽然痛极地惨叫,头乱撞,身子一忽儿挣成只弓,一忽儿缩成只球,在海水里翻来翻去,两
腿扭曲。接着,血水从腿间涌出来。她小产了。不再惨叫、挣扎,只不停地呻吟、痉挛。
“你别,你别……”连长慌乱地朝她跺脚摆手。傻了片刻,看看两旁。“让开。回去睡觉。”他脱下军棉袄,将女人拦腰裹住,湿源源的眼睛瞪住南琥珀,“抬呀!”
南琥珀和连长抬起女人,朝营部狂跑。他两脚老往沙里陷,臂间沉甸甸的,一股股腥热的液体顺着他手腕流下去,他竭力昂起头,不敢吸气。
“你干什么吃的?要快!”连长回头吼道。“步伐统一,听口令:一二一,一二一……”
南琥珀踩着连长的口令,迎着敲击面孔的有节奏地跑离海滩。一路上不知道摔倒多少次,但他浑无知觉。
第二天,那女人也死了。
大约一个月后,南琥珀被连长叫到连部。关上门,连长不看他,说:“桌上有封信。团里转下来的。”
信摊开放着。南琥珀看到信的末尾盖着一枚鲜红的圆印,他匆匆读去。信是陕西汉中某公社革委会写发的,大意是,感谢亲人解放军帮助他们消灭了两个外逃的反革命,他们谨致无产阶级的战斗敬礼。
连长边点烟边说:“会给你记功的。”
“我不要,”南琥珀吓了一跳。又嗫嚅着:“不要……”
沉默一会。连长问:“抽烟吗?”
南琥珀接过一支烟,笨拙地吞吸起来。这是他平生所抽的第一支烟,以后再也没戒掉。
两人对坐。南琥珀见连长久久无语,便壮起胆子小声问:“连长,想什么事哪?”
连长手碰碰桌上的信封,喃哺地:“想家……”
南琥珀记起,连长的家乡正在汉中地区。
四
南琥珀和司马戍往回走。司马戍肩扛木耙,一只手还将那小铜龟转来转去,口里不时发出叹赏声,步子竞有些踉跄。
经过废弃的地堡,他站下了:“哎,班长,好象就是这儿吧,你打死个人。”
南琥珀最讨厌类似的话。什么叫“你打死个人”?如果说“你干掉个反革命,听起来舒服多了。
“吕宁奎好羡慕你呐。老说‘老子在靶子上穿过百十个眼,从来没见血。班长哩,当兵才半年,一梭子就把通奸犯打穿了!乖乖乖——棒。’啊?”司马戍将吕宁奎仿得妙绝,那咬牙切齿、不甘不让之态,活活是吕宁奎附到他脸上。“我看他有点嗜血欲。我担心今晚放‘潜伏’,他有鬼没鬼都要搂火。抢着打,打成了扇面!我们可得把他勒紧点。要我,就把他扔家里,留守。”
南琥珀想:那小子仗着枪法准,技痒难熬哇。果真让他打上一个,难保不上瘾,以后动不动就打。我说了多少次,是“反革命投敌犯”,他总叫什么“通奸犯”,狗屁毛病!两眼尽瞅住什么事嘛。
“我和吕宁奎说过:我要是班长啊,就让那对狗男女过去。”
南琥珀盯住司马戍:“哦?”
“过去混混,就知道苦头了,敌人利用几天,就会把他们踢开,绝对不会有结果。人家要的是整块大陆,懒得养一对痴男女。听说前几天也有家渔民偷渡过去,人家用枪打,根本不准靠岸,只好回来坐牢。傻子呵,下海过去的统统是傻子,其次才是反革命。”
“要你,那天晚上就不开枪吗?说实话。”
“当然开,不过我枪法不准呀。”
都是事后的想头,南琥珀心里冷笑着,目标猛地出现,你也不会这么平静!哼哼,臭我吧,就算我干掉了一个傻子,还有好些“吕宁奎”吹乎我哪。你哩,就他妈一个。
南琥珀立功后,也结结实实地得意过。无论往哪儿一站,总有人悄悄指他,“干掉过一个……”,于是他们呀地静下声,朝边上让让。他哩,占据着较大的空间,有意把身子放松,目光软软地望天望地,仿佛什么都认识,就是不说话。他们偏偏服他这副样儿。
司马戍悠悠地道:“如今,下海过去的比上岸过来的多缕。”
“胡说八道。”南琥珀随便驳一句,并不认真,因为他知道司马戍讲的是事实。
“就算吧。要是一点都不胡说八道,你活着试试?……咱们这儿呀,是个垃圾口,两边的垃圾都挤过来挤过去。海流呀,瞎帮忙。瞪什么眼?要打我反革命吗?说实话,班长,我们家已经有个反革命了,再多一个又怎样?”
南琥珀欲言,牙齿忽然咬到舌头边儿,疼得他举舌无语,口角直扑冷气,愈使他恼火。他打量司马戍,猜测他是真言还是假怒。他想:今日他怎么这样兴奋,半年后的话加在一起也没今日这一会儿多。把我当傻子吗?我不过懒得张口罢了,我把舌头窝在肚子里。你知道那些屁事我哪点不知道?要论说嘴我比你还敢说呐。唤,都是这只丑东西闹得……
南琥珀上前从司马戍手里抓过小铜龟,厉声道:“你也别要,我也别要!”挥臂扔进大海。
司马戍一呆,跳起脚去迫。南琥珀大喝:“站住!看脚下!”
司马戍在沙带边站住。这条沙带一旦形成,任何人不准逾越。
司马戍气得一扭一扭地回来,“你凭什么扔我东西?”
“让它在海里歇着吧,原该是它的地方。”南琥珀对自己很满意,“你知道海里藏着多少东西,再多一个又怎样?”
司马戍道:“你就伯人提那天夜里的事,提了你就火!其实我今天并不是有意要提,是你送了我东西,我一高兴话就多。没想到你,你……”司马戍脸泛青。
“回去。”
“今日黑的早,告诉你吧班长,和你那夜一样!”
“跑步。”南琥珀先跑起来。
“一二一,一二一……”司马戍跟着他,故意喊口令。又把连长的声音仿得妙绝。
南琥珀想:今夜非放他“潜伏”,看他怎样?我的防区比八班长长二百米呐,那家伙完全可能从我这块下海。来吧,最好来,他敢放他走?
五
十号距海边五百四十余米,地形略高。这样,人朝海边扑去时,一路全是下坡,自己就有离弦之箭的感觉,速度越快,胆气也越猛。当扑到海边的时候,你就比你刚出门时厉害得多!十号是一幢花岗岩筑就的班哨所,半截隐入地下,四周有矮松,堑壕,几株夹竹桃,老大一片生产地。十号门扇大,窗户小,顶部平。——这很要紧。
南琥珀坐在电话机桌旁——这位置专门属于他。他摘下军帽,朝膝盖头摔两下,去去沙,感觉到人们都看自己,便昂然道:“全班集合。”
吕宁奎、李海仓、宋庚石……迅速靠拢,在近处铺位上坐下。南琥珀不作声,等着,还差一人。听到角落里有合书声,司马戍最后走来。
“早说了,”南琥珀停一下,好让人们想想他“早说了”什么。“没事别开那么些灯。第一,容易暴露目标;第二,你在灯光下呆久了,猛然有事冲进黑,就屁也看不见。……”他
又停一下,让人们把这话吃进去。
越靠近前沿,大地上的各种规定就越密集越有力,一条咬住一条,把日子绑得十分硬实。你触动一条等于触动一片。大部分规定,条令本上没有。不过团里会压上几条,连里再压上几条,……你只说:这是前沿。大伙心里自然接受。南琥珀是班长,因此他不但心里要有,手里也必须攥住一把,好勒人。前沿一个班长,权力比后方大三倍,所以他也准备承受三倍的灾难,啪,电灯灭了一盏。他接着道:“任务下来了,夜里放潜伏哨。由司马戍负责。其余人随我放第二班潜伏哨。现在班里安排一下。司马戍,吕宁奎、李海仓、宋庚石……”他又点了两名战士,“放第一班潜伏哨。第一班潜伏时间,零点至两点,……”.
“乖乖乖,赶上退潮。”吕宁奎道。
“要是对自己没把握,可以留守。”南琥蹈不看他。
吕宁奎扬脸道:“别别别,我去。我枪头准。”
“第二班潜伏时间是两点到四点,潮水还在继续退。四点以后,全连转入正常执勤。注意;除非万不得已,不准开枪。要求抓活的。”
吕宁奎问:“逃犯有枪没?”
“不确定。”
人们顿时有些异样。
司马戍对吕宁奎说:“发现目标后,我先上,不是让我负责吗?要是目标开枪,你就痛痛快快扫它个扇面,把梭子打空。满意吧”
吕宁奎想想:“打到你怎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