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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射天狼(中篇小说集)-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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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忽然中断。司马戍道:“走吧。人家偷偷听,被我们打断了。”南琥珀道:“再等等。”他们在黑暗中,在雨丝中站许久,再也没有听到。

    现在,它又在黑暗中涌来,被海风、湿气、潮声纠缠着,闷闷的,细绝对都已失去,只剩下沉雄昂奋的旋律烈烈地扑来。哦,悲怆,无休无止。

    十二

    随后,他们各寻一堵矮石坐下,让臀下凉意透上来,让自己在冷寂的空气中惭渐平静,渐渐沉思。再抬眼看时,都觉得对方亲近了好多。

    “别争了。”指导员道,“其实你为班里人争辩,也帮不了他们。领导对他们心里有数,目前情况下,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对司马戍说出的那些东西,我要是追问他们,就等于相信了敌人的污蔑,而不相信自己的同志。要是把司马戍的话全部当做谣言来批判,那简单多了,但是不解决问题。”

    南琥珀道:“让他们主动把心中的鬼东西亮出来,才能救自己,才能战胜司马戍。我敢带头。”

    “你是说承认他讲的对?”

    “该承认的就得承认,比如说那儿件事。……”

    “不行。凡是司马戍说,句句是谎言,这一条不能变!要是变了,以后怎么对付敌人的心战?第二,领导心里要有数,要从谣言里头,判断出内部问题。”

    “这是上面的意思吧?”

    指导员道:“我也觉得这样妥当。”

    “班里人现在听到‘谈心’二字就怕,连我也没法和人个别谈了。不过工作还是不错的。”

    指导员异样地看他一眼:“你还觉得不错?一班昨天有人误岗,前天丢了两发子弹,幸好找到了。不然问题大啦。大前天会操,一班最差!你呀,已经不了解你的一班了。知道吗?一班除了你,还有十人,这十人里已经有九个人向我提出了调班要求。”

    南琥珀惊道:“他们没和我说过。”

    “不但不和你说,他们相互之间也不说。都是悄悄来的,都认为只有自己一人要求调动。一班人心早就散了,你还拼命想拢到一块,你根本不了解你的人了。”

    南琥珀呆许久,喃喃地:“调吧,都滚,我也不干了。”

    “不调整也不行了。一班目前情况,根本完成不了任务。支部已经决定,彻底调整一班。你要有个准备。”

    “还是垮啦。……”

    “回去吧。现在,你不能离开班里太久。”

    南琥珀起身,忽想起一事:“大嫂走了?”

    走了,回老家去了。”

    “干嘛让她走?”南琥珀说完,觉得这话大蠢,快步离去。他在矮矮的碑石群中左绕右拐,岗上没有小径,你走到哪里,哪里便是径。

    回到十号,南琥珀进屋便觉得灯光打眼。所有的灯全亮着,墙四角、枪架后、桌底下、……过去的暗处,现在全都纤毫毕露,什么也藏不住。人呢,散坐在各自床上,谁也不看谁,默默地消磨着,或挖耳朵,或剪指甲——居然不出声,或以指当笔,在自己床单上画字。谁若弄出点声响,所有人顿时停止动作,呆一刹,再继续挖耳朵、剪指甲……

    南琥珀想,还有一个人没提出调班要求,这傻瓜是谁呢?他挨个望去,又挨个否定掉。人人都把自己裹得那么紧。他简直不敢认。

    吕宁奎摸出半支烟,又摸出一支烟,接好后,却找不出火柴,看到桌上有一盒,也不请近处人丢过来,自己趿着解放鞋过去拿。他抓到手后摇一摇,空的,便往窗外一摔,忽叫:“你碰我干嘛。臭手!搁远点。”

    南琥珀看,宋庚石怯怯地垂手后退。大概他俩的手相碰了,也不知谁碰谁。吕宁奎手使劲在衣服上掠擦,接完还朝手背上唉地吹口气。南琥珀走去,冷冷地道:“就自己抽哇,来,贡献一支。”

    “没了。”吕宁奎不看他。

    南琥珀扑上去,把他按倒,从他军装胸袋里扯出一盒烟,再把他一推,怒道:“我跟你要烟,你敢说没了。这是什么?你过去吃过我多少马耳朵,吐出来!”

    吕宁奎窘笑:“哎呀班长,我说着玩哩。抽吧抽吧。”递上火柴,又朝两边道:“都抽都抽。”

    南琥珀道:“以后哇,你也吃不到我马耳朵了,我也再不抽你烟了,你到别处找吃食去吧。大家听好,我公开:连里决定彻底调整一班。想走的,这回都能走。我只要求大家,在离开之前,站好最后一班岗。让人家把咱们的防区,完整地接过去……”南琥珀说不下去了,忍住眼泪。

    屋里先极静,稍后便生出轻松的鼻息声。众人都活转来,互相望望,眼神那么大胆、晶亮,一时都微笑了,仿佛道歉似的那么亲切。

    南琥珀一个个望去,仍然找不出那个傻子。他想:今晚你们能睡个好觉,还能做个好梦,有希望了嘛。也难说,希望这个东西也会折磨人呐。

    几天后,命令下达,一班拆散分到各班,上级从超编的兄弟部队中另调一个建制班来,接替一班防务。

    吃罢早饭,南琥珀主持了最后一次班务会。大家客气极了,互相勉励:好好干,把一班的光荣传统带出去壮大,另辟一片天下。一个个立下大誓:要入党,要入团。敢不给入,就要比党团员干得更棒,决心书申请书在兜里揣着,不到地方不拿出来,出征——激情中凸动着老大悲意。

    各班长亲自来领人了,十号内外呼啦啦响。打背包,床板跳,动作多利索。要敢于和新班长说笑,注意第一印象,不是新兵蛋子就千万别畏缩。眼神格外有力,精神状态没说的。腰带束得铁箍般紧,你插不进一颗手指头。背包要小要实要方正,才显出老兵的份量。军装要旧些,领章帽徽必须缀上策新的,一衬一托,才见光彩和素质。要和新班长争夺网袋和背包,最后统统让他们背去,只有犯错误的家伙才自拎行装拱入新单位。……南琥珀看得懂每一动作的蕴意,只觉酸酸的。过去他们不会嘛,怎么一下子全会了?想想,他认为功在自己,一班确实被自己带出来了。班虽垮了人还在,本事还在,只要发挥得好,定成为各班骨干。而自己已是多余的人了。

    南琥珀走出十号,在堑壕口处坐下。他仍留在十号,当个挂名“班长”,因为人家新来的班有班长。他留下,只是为了保持一线分队防务上的连续性,让人家尽快熟悉海滩、哨位、敌情。

    他们出来了。

    吕宁奎对南琥珀敬个礼,笑道:“班长再见。以后上我们班玩去。”

    李海仓被二班长捅过来。二班长用力拍着李海仓壮牛的肩块,对南琥珀嗬嗬笑:“感谢你的支持。我把他领走啦。”李海仓脸红红地:“班长,生产地……”

    宋庚石随炊事班长出来,他嘴角动了下,象是叫“班长”,没敬礼。炊事班长先走了。南琥珀握住宋庚石的手,小声道:“听我一句话吧,你要在心里想着:你们这帮家伙,难道比我干净么?懂吧。”他感觉宋庚石手往回抽,又道:“握啊,握一下。”直到宋庚石握手了,他才放开。

    南琥珀进屋,屋内空疏许多。床啊桌啊,都那么陌生。顶头还有个整齐的铺位,是他的,也是班长的固定位置。他想,我也该换换了,让给人家班长吧。他踩着满地破纸进去,把自己的蚊帐、被褥卷做一团,抱起来走到司马戍睡过的铺板前,“老子就在这安家!”轰地砸下,随手几下撩开。坐了一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困倦。他勉强展眼看看桌上闹钟。再过两个小时,新人马才到呐。他决定睡一会,倒下身后,朦胧地想:“应当打扫一下,地上那么乱,给人家什么印象……”

    一觉醒来,屋里各铺位已铺上被褥。南琥珀看了眼又闭上,觉得没睡够,身体各处软软的。他回味着刚才那一眼的印象:他们不如我们,被子没摆成一条线,高低也不统一,被口张得太开……

    “南班长,好些了吗?”’

    南琥珀被这个新称呼惊了下,见一位老兵很尊敬地站在床前。

    “你是一班长?”南琥珀费力地问。

    “是呀。”一班长介绍了自己姓名。

    “对不起。”南琥珀坐起来,“我睡好久了吧。”

    一班长看闹钟:“我们来时你已经睡着了。现在……不到四十小时。”

    南琥珀觉得很痛快。不到四十小时,好!到四十小时就更好了。又想,妈的,起码漏掉四顿饭。他饿得要命。

    “干嘛不叫醒我?”.

    “指导员来过电话,问你醒了没有。我说没有。他说让你睡。南班长,我叫人到炊事班给你弄饭去了。”

    “我会配合你工作的。”

    一班长笑了:“我们一块嘛……”

    电话铃响,果然是指导员。

    “起来啦,南琥珀。没病吧?”

    “没病。”

    “那好。有件事说一下:处分决定下来了,三个。我、连长、你。今晚宣布,你要到场。”

    “当然。”

    “还有,你还是党员班长啊,在新班里,打算怎么办,对支部要有个态度。”

    “有。做人吧。”

    指导员挂断电话。南琥珀放下话筒。

    十三

    南琥珀默默赏龟。

    这是一只青铜铸成的小龟,已经不知道经过几代人手,它的头足、骨凸发出金子般光亮。背甲三十六块,腹甲十二块,大小说合,左右匀称。甲缝细腻可辨,每块甲都微微突起。四足五爪,一头一尾,或伸或缩,举止各不相同,但又那样统一。从正面看,它在爬呢,忽遇遏阻碍,便高高昂首,举起一前足——足掌中竞也见凹凸,在观望,在探索,在寻一路径,要爬上去。从来没有一只龟敢把头伸这么长,长得令人惊讶。它仿佛是要咬住什么,再把整个身子拽上去。另外三足扑地,那姿态令人觉出籁籁声。就在它大胆、顽强爬行的一瞬间,人手扑去,把它缚住了。于是它永世不动,把龟的愤怒,载到了人间。

    南琥珀托起它,缓缓转动着,发现它又是另一只龟了。那头那眼那嘴,直向天窜,玲珑之态尽去,反显出百年老龟才有的厚重沉稳。它昂首直颈,怒目圆睁,小嘴微开,象要说什么,不错!它是想说话。尽管铜汁已把它口角凝住了,它还是要说,它全身力气都用到小嘴上来了,欲进出一言。因为说不出来,它才这般狂怒啊。南琥珀不禁叹息,千禽百兽都能嘶鸣,唯独龟是不出声的啊。无论生死,无论饥饱,无论棒击或汤煮,它都不出声啊。所以,你才极度想说吗?你到底想说什么呀?那位匠人真不起,他知道你生也无语死也无语,却偏用青铜塑出你仰天举首拼力欲言之状……南琥珀顺着它的头势看天,手一抖,小龟落到沙滩上。他俯身去拾,手刚要碰到,忽又缩回。他发现了第三只龟。

    啊,这是一只正翻身的龟。

    它腹朝天,背着地,脖子伸得那么长,向后弯曲,鼻触抵住大地,脖筋、肌肉都在凸动,一足前伸,小短尾也在用力,拼命想翻过身来。那样艰难痛苦,那样粗笨丑陋,这才是真正的龟呵,但是它翻不过身来,谁压着它?没有!只因为它自己的身体太重了,只因为它天生的保护自己的厚甲太重了。翻哪,永远翻不过来,又永远在翻……那不知名姓的伟大的匠人,他一定被人当过龟,他饱尝龟的屈辱。于是,他默默地为自己塑像,他在衔耻为自己翻身哪。

    南琥珀把龟举到与太阳同高,痴痴地看:它在爬,遇到阻碍便昂首直立;它有舌无语,因此它仰天欲言;它永远翻不过身,又永远在翻身。太重了呵,极贱极尊,大誉大辱,全压在你背上,不知压了多久,更不知还要压多久。神灵呵,灾星呵!都是你。

    南琥珀想起二姐:她进山以后再没有回来。想起司马文竞:他临死时那一瞬,头也是抵住沙滩,想挺胸翻身。想起司马戍:那夜,《悲怆》结束后,他竟没出现,以后也再没出来说话,他不会有好结果,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南琥珀胸中低呼:“做人呵!”

    十四

    他过了半个多月清闲日子。初时,他觉得天地间只剩自已一人,要吃便吃,要睡便睡。海滩那么旷远,潮头略有些意思,松涛不同以往,礁石笨得可爱。听听牙齿轻碰声,原来每颗都不一样。捧起一棒水,掌中竟有一粒小月亮。身体在沙滩上扭出个浅坑儿,刚好把自己放进去。管它白天黑夜,我帽子朝脸上一扣,这就是夜;一掀,又是白天。脑子空空的,心也歇下了……

    后来,他慢慢睁眼,体内那鬼又动开了。梦中行去千万里,醒来还在老地方。他抖抖身子站起来,刚在沙滩上迈出第一步,便知道自己即使再活几百年,还是不可改变。他非得去干点什么。

    他当起挂名“班长”,才一试,即刻悟到这比真班长难。他必须比真班长矮半头,又要比战士们高半头。他得把胆略、见识、手足都缩回一半,口里说什么,心是不语的,两眼含威不露,让人家觉得自己曾经是这儿的主人,显出大难不倒的样儿。还有,人家是一个整体,他只是陪着。要是有一个战士来说:“南班长,班长说来问问你……”这不是请示,是指示,他得照着原本来问的事去办。战士们从不当他面议论老一班的祸事,却那样客气地对待他。他随便说一句话,战士们都望自己的班长,然后一人极简单的回答一句。他早看出他们军事素质不行,但他们都跟自己班长走,他没法把他们夺过来,他真想把他们夺过来呵,把他们训练得象老一班那样精棒。现在,只剩海滩、潮水、地堡和风还随他走,他和它们相互都太熟悉了。

    南琥珀想起旧日战友,忽然有些惊慌。他决定去看看他们1。

    南琥珀请了半天假,沿林带走去。他先到二班,进屋见各铺位都挺整齐,屋角有一张上下铺,奇怪的是:下铺空着,上铺却睡人。南琥珀踩住脚蹬上去,撩开蚊帐。

    李海仓侧身向里躺着,头上紧扎一条白毛巾,绰约露出“保卫……”二字,搞生产得的奖品。南琥珀拍拍他肩,他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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