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迈考特-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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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我的儿子尤金,你带走他的兄弟奥里弗,你带走他的妹妹玛格丽特。我不该问这个,是吗?上帝呀,我不知道为什么孩子必须得死,但这是你的意愿。你命令河流害人,香农河就害人。你
能不能变得仁慈一点?你能不能把剩下的孩子留给我们?这就是我们所有的请求。阿门。
他帮助我和小马拉奇洗头洗脚,让我们能干干净净地参加尤金的葬礼。他用那条美国毛巾的边角洗疼了我们的耳朵,我们也得一声不吭。我们只能一声不吭,因为尤金正闭着眼睛躺在那儿,我们不想把他吵醒,不然,他又要扒着窗户找奥里弗了。
外婆来了,对妈妈说她得起床。一个孩子死了,她说,可还有几个孩子活着,他们需要母亲。她给妈妈拿来了一小缸茶水,让她服用那些缓解痛苦的药丸。爸爸告诉外婆今天是星期四,他要先去职业介绍所领救济金,再去棺材商那里要出殡的马车和棺材。外婆让他带上我,他说我最好和小马拉奇待在一起,好为死在床上的小弟弟祷告。外婆说:你不是在捉弄我吧?为一个刚刚两岁,已经在天堂和他的小兄弟一块玩耍的小孩子祷告?带上你的儿子,他会提醒你今天不是进酒吧的日子。她看着他,他看着她,最后,他戴上帽子。
在职业介绍所,我们排在最后。这时,一个男人从柜台后面走了过来,说对爸爸的遭遇深表同情,在这样一个悲伤的日子里,他应当排在其他人前面。男人们都碰碰帽子,对他的不幸表示同情,有些人还拍拍我的头,给了我一些便士,共有二十四便士,等于两先令。爸爸对我说,我现在成了富翁,可以为自己买块糖吃,而他要去那个地方待一会儿。我知道那个地方是酒吧,知道他想喝那种叫做啤酒的黑东西。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我想去隔壁的商店买一块太妃糖。我嚼着太妃糖,它化了,留下满嘴的香甜和黏腻。爸爸还在酒吧,我想是不是该再来它一块太妃糖?我正要把钱递给商店的老板娘,有人在我的手上猛抽一巴掌。阿吉姨妈正怒气冲冲地站在我面前。在你弟弟出殡的日子,你这是在干什么?她质问,在大吃糖块?你那个父亲哪儿去啦?
他在……他在……在酒吧。
他当然在酒吧。在你可怜的小弟弟出殡的日子,你跑到这儿往自己的肚子里塞糖块,他在那儿把自己灌得东倒西歪。她对老板娘说:真像他父亲,一样的古里古怪,一样的北方佬下巴。
她让我去酒吧,告诉父亲不要喝了,去把棺材和马车弄回来。她可绝不踏进酒吧半步,因为喝酒是对这个悲惨国家所下的毒咒。
爸爸跟一个灰头土脸、鼻毛外露的男人一起坐在酒吧里。他们没有谈话,直直地盯着前方,黑啤酒放在他们坐位之间的一口白色小棺材上。我知道那是尤金的棺材,奥里弗的那个跟这个一模一样。看到黑啤酒放在上面,我想哭。我很后悔吃了那块太妃糖,真希望能从肚子里把它拿出来,还给那个老板娘。在尤金死了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吃太妃糖是不对的。而且,我也被白色棺材上的那两杯黑啤酒吓住了。跟爸爸坐在一起的那个人说:不,先生,不能把孩子的棺材留在马车上了。我这样干过一次,进去喝了一杯啤酒,结果他们把那个小棺材从该死的马车上抢走了。你能相信吗?感谢上帝,它是空的,不过你的在这里。我们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年代,危机四伏。那个人举起酒杯,长长地喝了一口。他放下酒杯的时候,棺材发出“冬”的一声。爸爸朝我点点头:我们马上就走,儿子。可是,他长长地喝了一口,还要把酒杯往棺材上放时,我把它推到一边。
这是尤金的棺材,我要告诉妈妈,你把酒杯放在尤金的棺材上。
好啦,儿子。好啦,儿子。
爸爸,这是尤金的棺材。
那个人问:我们再喝一杯吗,先生?
爸爸对我说:到外面去等几分钟,弗兰西斯。
不。
做个好孩子。
不。
那个人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要是这是我儿子,我就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把他踹到克立郡去。在这样一个悲伤的日子,他无权用这种态度和他的父亲说话。要是一个男人在出殡的日子不能喝上一杯的话,那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爸爸说:好吧,我们走。
他们喝完酒,用袖子揩去棺材上的褐色酒渍。那个人爬到马车的驾驶座上,我和爸爸坐在里面,他把棺材放在自己的腿上,用胸抵着。回到家,屋里挤满了大人:妈妈,外婆,阿吉姨妈和她的丈夫帕。基廷,帕特。西恩舅舅,汤姆。西恩舅舅———他是妈妈的大哥,以前从不跟我们有什么瓜葛,因为他憎恶北爱尔兰人。汤姆舅舅的妻子简同他一起来了,她是戈尔韦人,人们说她长得像西班牙人,所以这个家里没人理睬她。
那个人从爸爸手里接过棺材,他拿到屋里时,妈妈哀叹着:啊,不,啊,上帝呀,不。那个人告诉外婆,他一会儿就回来送我们去墓场。外婆告诉他,喝醉的时候,他最好不要回到这幢房子,这个要被送往墓场的孩子受过很多罪,应该得到一点尊重。再说,她也受不了一个醉醺醺的、随时可能从高高的驾驶座上摔下来的赶车人。
那个人说:太太,我送过好多孩子去墓场,不管驾驶座是高还是低,从来没有摔过。
男人们正用瓶子喝黑啤酒,女人们在用果酱瓶喝雪利酒。帕特。西恩舅舅对每个人说:这是我的啤酒,这是我的啤酒。外婆说:好的,帕特,没人要抢你的啤酒。接着,他说他想唱“拉什恩之路”,帕。基廷接过话说:不要,帕特,举行葬礼的日子你不能唱歌,昨晚你可以唱歌。但是,帕特舅舅坚持说:这是我的啤酒,我想唱“拉什恩之路”。谁都知道他这
样说话,是因为他的头被摔过。他开始唱歌,但外婆掀开棺材盖时,他停了下来。这时,妈妈呜咽起来:啊,天呀,啊,天呀,这样的事就没完了吗?我一个孩子都不能剩下吗?
妈妈坐在靠近床头的一把椅子上,抚摸着尤金的头发、脸蛋和双手,对他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中,他是最漂亮、最娇嫩和最可爱的。她对他说,失去他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他现在可以和兄弟、妹妹一起待在天堂了,奥里弗不再记挂他的双胞胎兄弟,这对我们也是个安慰。但她还是把头俯在尤金的身旁,恸哭起来,引得屋里所有的女人都跟着她哭。她一直哭,直到帕。基廷告诉她必须在天黑之前动身,不然到墓场时天就黑了,她才止住哭声。
外婆小声问阿吉姨妈:谁把这孩子往棺材里放?阿吉姨妈小声说:我可不愿意,这是当妈妈的事。
帕特舅舅听见她们的话,说:我来把这孩子放进棺材里。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床头,搂住妈妈的肩膀。她抬起头看着他,满脸泪水。他说:我来把这孩子放进棺材里,安琪拉。
啊,帕特,她说,帕特。
我行的,他说,他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以前我从来没抱过小孩子,我从来就没抱过小孩子。我不会摔着他的,安琪拉。我不会的,向上帝保证,我不会的。
我知道你不会的,帕特,我知道你不会的。
我来抱他,我不唱“拉什恩之路”了。
我知道你不会的,帕特。妈妈说。
帕特拿掉妈妈盖在那儿让尤金暖和的毯子,尤金的脚洁白晶莹,现出蓝色的小血管。帕特弯下腰,抱起尤金,把他搂进怀里。他吻了吻尤金的额头,随后屋里的每个人都吻了吻尤金。他把尤金放进棺材,退后几步。大家都聚拢在一起,最后一次望着尤金。
帕特舅舅说:瞧,我没有摔着他,安琪拉。她摸了摸他的脸。
阿吉姨妈去酒吧找来那个赶车人,他把棺材盖上,拧紧。他问:谁跟马车去?然后把棺材放上马车。车厢里只能坐下妈妈和爸爸、我和小马拉奇。外婆说:恁们先去墓地吧,我们在这里等着。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留下尤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和那个把啤酒放在白棺材上的男人一起把他送走;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送走玛格丽特和奥里弗。把我的妹妹和弟弟放进那个箱子里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我真希望我能跟什么人说说。
那匹马“嗒嗒嗒”地穿过利默里克的街道。小马拉奇问:我们是去看奥里弗吗?爸爸说:不是,奥里弗在天堂呢,不要再问我天堂是什么东西,因为我也不知道。
妈妈说:天堂是一个地方,奥里弗、尤金和玛格丽特在那里,又幸福又暖和,将来有一天我们都要在那里见到他们的。
小马拉奇说:马在街道上拉了,好臭。妈妈和爸爸都忍不住笑了笑。
到了墓场,赶车人爬下车,打开车门。把棺材给我,他说,我把它拿到墓穴去。他猛地一拉棺材,踉跄了一下。妈妈说:你这个样子,不能送我的孩子。她转向爸爸,说:你送他去。
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赶车人说,做你们***最想做的吧。说着,他爬上自己的驾驶座。
这时天黑了,棺材在爸爸的怀里看上去更白了。妈妈牵着我们的手,我们一起跟着爸爸穿过墓场。树上的乌鸦很安静,因为它们的白天差不多结束了,要开始休息,要早起喂它们的宝宝。
在一个挖好的小墓穴旁,两个拿着铁锹的男人正等候着,其中一个男人说:恁们来得太晚了,好在活儿不多,要不我们已经走了。他跳进墓穴。把它递给我,他说。爸爸把棺材递给他。
这个男人往棺材上撒了一些稻草和青草,等他爬上来,另一个男人开始往里面铲土。妈妈发出一声长长的哭号:啊,耶稣呀,耶稣呀。一只乌鸦也跟着在树上呱呱叫了起来。我真想用石头扔那只乌鸦。那两个男人铲完土,擦擦额头,等在那里。一个说:啊,那么,现在……通常都有一点东西,因为干活儿口渴。
爸爸说:噢,是的,是的,把钱付给了他们。他们说:对你们的不幸深表同情。然后离去了。
我们向停在墓场大门口的马车走去,可是它已经走了。爸爸在黑夜里四处望望,摇着头走了回来。妈妈说:上帝原谅我,这个赶车人真是个肮脏的老酒鬼。
从墓场到我们家是一段很长的路。妈妈对爸爸说:这些孩子需要营养,今天上午领回来的救济金还剩下一些,你最好打消今晚去酒吧的念头,我们带他们去诺顿饭店,让他们吃一顿煎鱼和薯条,喝点柠檬水。埋葬弟弟的事情并不是每天都有的。
加了醋和盐的煎鱼和薯条特别好吃,柠檬水流过我们的喉咙,酸辣辣的。
我们回到家,屋子里已经没有人了。桌上放着一些空酒瓶,炉火也灭了。爸爸点亮了煤油灯,可以看见尤金的脑袋在枕头上留下的凹痕。我们盼着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蹒跚着穿过房间,爬上床,朝窗外张望着寻找奥里弗的样子。
爸爸对妈妈说他要出去散散步,她说不行。她知道他要干什么去,他迫不及待地想到酒吧花掉那所剩无几的先令。好吧,他说。他生了炉火,妈妈烧了茶水,不久,我们就上床了
。
我和小马拉奇回到尤金死去的床上,我希望他在墓场的那个白色棺材里不会感到寒冷,但是我知道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因为天使来到墓地,打开棺材,让他远离害死他的香农河的潮气,飞升到天堂去,和奥里弗、玛格丽特团聚在一起了。在那里他们有很多煎鱼、薯条和太妃糖吃,也不会有姨妈来烦他们。在那里,所有的父亲都把从职业介绍所领到的钱带回家,用不着在各个酒吧跑来跑去寻找他们。
罗登巷的“意大利”
妈妈说她再也不能在哈特斯汤吉街的房间里多待一分钟了,从早到晚,她无时无刻不看见尤金。她有时看见他爬上床头,朝窗外张望着寻找奥里弗,有时又看见奥里弗在外面,尤金在屋里,他们两个说着话。她很高兴他们能那样谈话,但她不想总是看见他们的身影,听见他们的谈话。我们离利米国立学校这么近,搬走确实挺遗憾的,可要是不快点搬走,她会精神失常,最终会住进疯人院的。
我们搬到巴拉克山顶上的罗登巷,那条路的两边各有六幢房子,这些房子叫做上两层和下两层,上面有两间房,下面有两间房。我们家的房子在巷尾,是六幢房子中的最后一幢。门边有一个小棚子,是厕所,挨着厕所有一个马厩。
妈妈去了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看看能不能领到家具。那个男人说给我们一张票券,能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两张床。他说我们得去爱尔兰镇的一个二手家具店,自己把这些家具拖回家。妈妈说我们可以用双胞胎的婴儿车,说到这个,她哭了。她用衣袖擦了擦眼睛,问那个男人,那两张床是不是二手的。他说当然是啦。她说睡在可能死过人的床上,她很担心,没准死者可能患有肺病呢。那个男人说:我很抱歉,但乞丐是不能挑肥拣瘦的。
用婴儿车把家具从利默里克的一端运到另一端,花去了我们一整天的时间。婴儿车有四个轮子,但有一个轮子不好使,总会往不同的方向转。我们有了两张床,一个带镜子的碗柜、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我们很满意这座房子,我们可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楼上楼下地走来走去。当你可以整天随心所欲地在家里上下楼时,你会觉得自己很富有。爸爸生了炉子,妈妈烧了茶水。他坐在桌旁的一把椅子里,她坐在另一把椅子里,我和小马拉奇坐在从美国带回来的箱子上。就在我们喝茶的时候,一个老头拎着一个桶,从我们门前走过。他把桶里的东西倒进厕所,然后用水冲掉,一股刺鼻的臭味立刻充满了我们家的厨房。妈妈走进厕所,问:你为什么往我们家的厕所里倒马桶啊?他朝她举了举帽子:你们家的厕所?太太,啊,不,在这个问题上你有点误会,哈哈。这不是你们家的厕所,这是这条巷子里所有人家的厕所。你会看到,十一户人家的马桶都要从你们家门前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