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豆豆溪(王地山 著)-第3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6月下旬的一个晚上,王石泉以组织名义要我对l948年至l949年的历史作全面交待。我坦然陈述,历史清楚,王石泉等人的逻辑却是:政大原属国民党中央党校,和*高级党校同一规格。而*中央党校是地委以上干部才有资格进入的,可见我是国民党地委以上干部,不是国民党员怎么可能进政大呢?我从沈阳到北平是搭飞机去的。在旧中国,什么人才能够坐上飞机,显然是国民党要员,参加革命肯定是乘鱼龙混杂之机潜入革命组织,妄图长期潜伏进行反革命活动;并说我曾盗窃党内文件,拉拢出身不好的青年团员搞什么阴谋活动,我借钱给生活困难的团员是“腐蚀拉拢,高价收买”。把良好的动机说成邪恶,把积极工作说成伪装自己,把联系群众说成“组织人,联络人”,这样的分析我怎么能接受呢?
小组的积极分子们平素与我在一起说说笑笑,现在一反常态,铁青着脸,如私设公堂,或公设私堂,现在一个个成了义正辞严的法官,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似乎他们早有警惕,看清了我是“披着羊皮的狼”,我的每一句话都浸满了毒液,我每一句辨解都是“对肃反的倒算,对运动的猖狂反攻”,而沉默则是“软拖硬抗”。我深深感到一个人一旦被打成运动对象,受到的心灵伤害将终生难以平复。
肃反运动中,报社除留少数人坚持工作,(因为报纸仍需天天出版)多数人卷入运动旋涡,一切都失去了常态。大家被关在报社大院里,寝室也作了调整,资料组组长王传大是我的同乡和政大同学,原独住一间房,这时搬到我住的大房间内,我想大概是专门来监管我的,殊不知他也是审查对象,上面故意要我们住在一起,以便考察我们是否订了什么“攻守同盟”,走廊中另有人监视我们。每隔几天,我们到省委党校礼堂听大报告,路上互相监视,鸦雀无声,充满了压抑感。见到外单位的熟面孔,也无人敢打招呼,互相提防着、戒备着。一次,省委书记李井泉亲自点名团省委杨斧交待和胡风集团的关系,说:“我看你这只臭虫能把共产党的铺盖拱翻?”又喊小教联的李莎交待与胡风集团以及民社党的关系。李莎面不改色,表示下去后作书面交待。我们还多次参加省文联的批判大会,批判者声色俱厉,义愤填膺,但我注意到被批判的茜子、邱漾等并无搞反革命活动的事实和证据,无非是想借机把人的名声搞臭或泄私愤而已。这样大会套小会,斗别人和被别人斗,近两月的车轮大战,我记了厚厚两大本小组意见,近视眼由600度加深到800度,经常闹肚子,人也瘦了一圈。
我先是在理论宣传组和文教组的联合组内挨斗,后来遭到理论宣传组和工业组的联合批斗,报社五人小组的翟静之亲自上阵指挥,穷追猛打,弄得我疲惫不堪,烦躁已极。我也注意到,有几个人自始至终很少发言,来自新训班的白丁只发了一次言:“希望小王端正态度,不要以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态度对待大家。”而颇有才气的*党员王育长竟一言不发,始终沉默。
比我问题更严重的审查对象有李村、张正宣、张白帆、杜晓鹏、朱友柏、萧红逵等,他们被专门关在一间房内,全天写检讨,晚上在一个寝室内就寝,有专人看管。半年后,这些人全部解脱,李村在团小组会上还自我检查说:“作为一个团员,在组织上审查个人历史时我犯了错误,性质还比较严重。”我缄默不语,我本来就没有什么问题,更没有犯任何错误,是你们无反乱肃,有错不纠,我凭什么要装样子作违心的检讨呢!
9月初,我回理论宣传组作编辑工作。王石泉调省级机关肃反办公室,由重庆记者范朗来组上主持工作。范朗是我新训班同学,较我年长,头脑清醒,心地善良。一个星期天,他专门陪我看电影,路上说:“你觉得党不信任你,你还是应信任党,好好工作,将来总会把事情弄清楚的。”我在这段期间系统读了列宁、斯大林著作,特别研究了苏联三十年代肃反的文献,图书室的罗大姐主动借给我《民警少校》、《射击场的秘密》、《红色保险箱》、《秘密路》等肃反小说。我逐渐领悟到,我国的肃反运动是以苏联为蓝本的。那种“大胆怀疑,小组斗争”的搞法势必造成扩大化和灾难性后果。与此同时,我给不少通讯员写了退稿信,编发了一些小品文,用笔名撰写了不少文章,都蒙范朗签发,月终还表扬我工作做得好。
一个下午,五人小组找我正式谈话,我换了一套崭新的毛料中山装,正襟危坐,从容不迫地回答他们的询问。这天组长伍陵不在,由陈杰、苑庄、翟静之、王文四人主持。陈杰说:“今天找你来.是核实一些问题,望你抱着实事求是的态度,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以利于弄清真相。”翟静之也一改平常咄咄逼人的气势,提出三个问题:1.你在政大就读期间是否参加了反动党团组织;2.罗梦册组织的“自由*社会主义协会”是什么团体,你和它有何关系?3.解放前夕你组织的“黄河社”是什么社团?我说:“我在肃反运动中一贯采取实事求是的态度。而你们总说我不老实,避重就轻。”王文说:“以你今天谈的为依据。”我便对这三个问题一一进行澄清,详细说明我进政大后就读的短暂时期,政大并未发展反动党团组织,我也不知情;我是罗梦册主办的《主流》的读者,只读过两三期,并未参加该组织,也不认识罗梦册;《黄河》是解放前东北同学拟办的一张壁报,以迎接解放为宗旨,只开了一次筹委会,壁报还没有出就解放了。这三个问题都不复杂,为详细说明其背景和证明人,竟用了半天时间。
四位领导似乎心平气和,王文态度尤为友善,陈杰最后表示:“你的问题就到此为止,你可以走了。”这次谈话后,停止了小组斗争。
1955年国庆前一天,范朗找到鲁南和我,说:“党总支办公室通知,明天你们写一个肃反文件,不要到别处走。”鲁南本是一位肃反积极分子,曾找我谈过话,动员我交待什么,如今他也成了肃反对象,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盯了他一眼,他低头不语。可是临下班时,范朗又对我说:“明天你不必学那个文件了,以后抽时间再学。”这说明我只要不出报社大门,干什么都行。作为一个为缔造新中国而作过贡献的青年干部,竟被剥夺了参加国庆*的权利,和被管制的“特种户口”差不多,这真是绝妙讽刺。
肃反期中,周末和星期天也必须集体活动。有个星期日在人民公园划船,我与蓝青、肖青同划一船,十二目相视(三人均戴眼镜),笑容全无,如同路入。到12月初,肃反已近尾声,王文、范朗、鲁南、杨廷楷和我五人同游昭觉寺,品茗闲聊,还比较轻松,漫步间,王文提议联句,他看到寺内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说:“一棵大树冲上天”,我见周围有三个高烟囱,只有两个冒着浓烟,便接着说:“三个烟囱两冒烟”,鲁南接着朗声说:“四周尽是国有地”。上了公交车,联句戛然而止。到大陆春餐馆坐定后,王文要了酒菜,大家举杯共饮。范朗忽然心血来潮,笑日:“我有了最后一句:五杯老酒一齐干。”这天由王文请客,尽欢而散。
在编委和五人小组成员中,四十多岁的王文资格老,性情随和,说话平易,有人情味,从不摆领导架子,想不到这位老革命在1957年竟因欣赏刘宾雁的报告文学《本报内部消息》中的马文元而被划为右派分子。
报社的肃反是悄悄结束的,无人作这方面的总结,只是说出大门无需请假了。周末傍晚,我走到春熙路,见街头行人如常,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自由之感,终于解脱了。走进耀华餐厅,要了一客西餐,慢慢咀嚼肃反运动的酸甜苦涩。这半年像是一场恶梦。我逐渐懂得人情世故,有的人平时嘴上蜜蜜甜,心里藏着锯锯镰,一旦咬人,六亲不认,比豺狼更可怕;但在阴霾中也有淡淡曙光,给人以些许温暖和慰藉。
此时,党总支办公室举行理论学习升级考试,自愿报名,及格者可升人中级组。我长期任理论编辑,阅读马列著作不少,欣然报名。那晚在俱乐部进行笔试,所考内容均是哲学和政治经济学常识,无须思索,一挥而就,第一个交卷,发榜时名列榜首,得95分,半年来似隐姓埋名无人理睬的我终于扬眉吐了一口气。
范朗他调,王石泉回来了。此人不阴不阳,似乎忘掉了几个月来残酷斗争的往事,照旧当他的组长;因肃反中表现积极,更为趾高气扬,似乎在政治砝码中增添了重量。五人小组组长伍陵曾找我谈心,说:“风波已过去了。你是个好同志,继续努力为党工作。其实,你所受到的冲击也算不了什么;延安整风时,我被当作特务轮番批斗,上厕所都有人跟着,那个阵势才厉害呢!”
我猛然醒悟,党内肃反扩大化是有历史根源的,苏联党内的过火斗争,东欧各国的大清洗,我国十年内战时期清理AB团,延安的抢救运动,真是一脉相承,愈演愈烈,为什么要这样搞呢?
100春风又绿江南岸
1956年春天,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莫斯科传来苏共20大胜利召开的喜讯,对斯大林个人迷信的批判,赫鲁晓夫的精彩报告,党内*和社会主义*扩大化,从不同的渠道传到报社,传到我的耳鼓。周恩来《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在报纸上全文刊登,真是冰河解冻,天气放晴,难得这样一个舒缓开心的春天。
一脸严肃的王石泉传达毛泽东的谈话,说:“如今的大学像一个兵营,缺乏自由空气,大学生们死气沉沉,不敢谈个人理想和志愿,深怕戴上个人主义帽子,问他毕业后想干什么,回答服从组织分配,党和人民的需要就是个人的志愿。看来,个人主义还是要有一点才好。”接着又传达刘少奇对新闻工作的指示,说我们的记者不能永远当土记者,我们的作家只了解一点老百姓的事情,是不够的,新华社的记者要胸怀世界,目光远大,凡是有美联社、塔斯社记者活动的地方,我们都要派记者去。报人要知识广博,懂得微积分、原子能、半导体和各种现代科学知识,才能适应新形势的需要。这些新的精神如小河流水,滋润着复苏的大地,与王石泉那张动辄训人的铁青色的脸极不调和。
人们在私下议论,苏共20大开得太好了,可惜开晚了半年,如果在1955年举行,中国也许不会反胡风和肃反,中国将少一场劫难。这年春天,知识分子像松了绑,每晚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取消了,可以在家读书,可以小聚谈心,可以到街上散步或看电影。老少一律穿中山服的习惯也发生了变化,有人穿起夹克或西装,我也到美琳服装店做了一套翻领的青年装和军便服,被称为《幸福的生活》中瓦西里穿的那种乌克兰衬衫,还用肃反中积累的存款买了一块进口的三都士手表。川大的教授们纷纷购买工具书,制订个人向科学进军的规划,与出版社签订出版个人专著的合同。每天早晨,我很早就起床,在报社的操场上进行晨练,然后到办公室细读苏共高级党校出版的《辩证唯物论》,还写了些笔记。周二晚上,坐公交车到省委礼堂听省委学习室主任耀南讲政治经济学。耀南是部队下来的老干部,经历过战争,学风端正,文风朴实,他在绵阳地委任理论科长时,我去采访过他。他讲话扼要,一语中的,在自己主办的《理论通讯》上发表的文章一如他的性格,篇幅短小,言之有物,思路清晰,点到为止。如今给中级组干部上大课,也颇有水平,能以通俗生动的语言讲艰深的原理,颇受学员好评。业余还搞创作,在川报副刊上以山虹为笔名发表过一些作品。一位作风踏实而多才多艺的理论教员在1957年也被打成右派,这真出入意料。
这年春季,党中央发出“向科学文化进军”的号召,陆定一发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大块文章,活跃了学术界和文艺界的思想,繁荣了创作。高教部决定扩大招生。这一年,全部高中毕业生升人大学尚不足以完成招生计划,便发动年轻的机关干部和有同等学历的社会青年报考大专院校。一天晚上,我到党校礼堂听政治经济学课,遇到从报社调到西南民族学院编报刊的同事王慰庭,他已申请报考高校。大概听说我在肃反中受到审查的窘境,极力怂恿我改变环境,一展身手。我被他说动了,觉得自己在报社已成了边缘人物,目前年纪还轻,读上五年大学后远走高飞,可以寻找到更光明的未来,便写了个报告。王石泉说:“你已经是报社的业务骨干,何苦又从头学起?”我心想业务骨干竟当了肃反对象、政治上不可信任的异类,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旋即又写了近百行的长诗《申请》交给伍陵,伍总被感动了:“你执意深造,也是好事,你就准备报考吧!”报社拨了一间办公室供报考者复习。并印了历年的高考试题供我们参考。一天晚上,我读艾芜旧作《我的青年时代》,上面有一首小诗:“安得举双翼/激昂舞太空/蜀山无寄处/我去乘长风”。诗歌敲击着我的心扉,我把它抄在一个旧信封上,偶然被王石泉看到,不知刺伤了他哪根神经,引起歇斯底里大发作:“你不要对肃反不满,根据党的政策,去年对你进行审查是完全必要的。如今想离开报社去乘长风,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果子吃!”他越说越气愤,更加坚定了我离开报社的决心。
4月下旬,我到乐山、井研、五通桥等地采访。到乐山那天晚上,住在地委客房,读了《人民文学》第4期刘宾雁的报告文学《在桥梁工地上》。前面有编者按语:“我们期待这种能尖锐提出问题的勇敢干预生活的作品,已经很久了!”我夜不能寐,深感反官僚主义的必要,苏联出了奥维奇金,中国有了刘宾雁,一位有正义感的作家在百花齐放的时代应当发挥作用,一个*化的春天正在到来。
地委宣传部理论教育科副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