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豆豆溪(王地山 著)-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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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娃连连后退:“不,我绝不能那样做,我绝不能伤害你。”
两人相拥痛哭,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透明的泪水模糊了眼睛。世界在他们面前成了一片空白。
又过了半年多时光,周二娃神志恍惚,面容憔悴,无法出工,他终于病倒了,经医院确诊为肝癌晚期,住院治疗。二娃人缘极好,l3队的好友偷偷去看望他,回来都摇头叹气,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形容枯槁,面如死灰,瘦得皮包骨头。
又是个阴雨天,一位年轻的女社员到苗溪茶场医院,带来一罐鸡汤、一篮鸡蛋、一把挂面和一些水果。呵,是秀秀!二娃说话很困难,热泪湿润了面颊和枕头,奄奄一息,难以进食;秀秀坐在床边,一瓢一瓢地喂他鸡汤,悄悄说:“我们下辈子再成夫妻吧,此生我欠你的情是无法偿还了。”
二娃睁开眼睛,艰难地问了一句:“他待你还好吗?”
秀秀点点头,还可以,“今天我来看你,是得到他同意的,他还送了我一段路。”
“那就好,你回去吧,我最后能看你一眼,也不枉我们相好一场,我知足了。”
当夜,二娃悄悄告别人世,他是带着无法弥合的创伤和遗憾而远行的。我在心底为他写了篇祭文:“你没有牺牲在枪林弹雨的沙场上,没有老死在阳光灿烂的家乡,英年早逝在风雨如晦的荒野,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是过度的劳动,是刻骨铭心的爱情,还是时代的灾难,夺去了你年轻的生命?这究竟是谁的过错?谁说得清你属于正常的死亡,还是属于非正常死亡?在为生而死,为死而生的芸芸众生中,你显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你留下了永恒的疑问,永恒的困惑。我唯一的希望是历史将翻开新的一页,您留下的真善美,将开放为鲜艳的野花,点缀这寂寞的荒野,给底层人带来懂憬和欢乐……”
75*的冲击波
一天上午,在苗溪下半部邻队的干部宿舍区,忽然传出沉闷的爆炸声。一个房间的玻璃碎片四处横飞,室内一片狼藉,一个入室*的犯人被炸成几段,惨不忍睹。
农业学大寨,改田改土,听到爆炸声是经常的,并不引入注意;而这次爆炸是在干部宿舍里发生的,主人是平时以态度凶残闻名的劳改干部。他常以专政者自居,自视高人一等,辱骂犯人时日妈捣娘,不堪入耳,甚至出手捆人打人,刻薄暴虐,积怨甚深,犯人敢怒而不敢言。事发前一天,他和一位军犯口角,对军犯处以体罚。那位军犯姓黄,性格刚烈,不堪忍辱,不惜一死宣泄胸中的怨气,便动用改田改土的炸药,搜集雷管和引线,捆在自己的身上。这天清早,他去找那个干事,企图与他同归于尽。不巧,那个干事出去了,找了几次都不在,一气之下,闯进他的寝室,用火柴点燃引线,引发了这次剧烈爆炸。
因未伤着他要谋杀的对象,其性质是*,如论动机,则是蓄意报复未遂。尽管专政与专政对象的矛盾是客观存在,但这种极端的突发事件却是很不常见的,因此引起了巨大的冲击波。
场部显然企图封锁消息,但还是很快就传遍了各队,一段时间沸沸扬扬,议论纷纷。犯人们的倾向很明显,认为那个干事对犯人太过份了,才遭此报应,虽命不该绝,但让犯人们出了一口恶气。
管就业队的高中队长率直问我今天可听到什么传闻,我不便回避,便说:“听说某队发生爆炸案,具体情况不清楚。”
高中队长并未追查听谁说的,而是问:“下面有哪些反映?”
我含蓄地回答:“一般认为这是个不该发生的事件,感到震惊:有人认为那姓黄的军犯不该如此鲁莽轻生;也有人认为姓黄的军犯是为干部所逼才出此下策的。”
“好,下面还有什么新情况,你及时跟我们反映。”
他的谈话进一步证实了这次*事件的严重性质。
此事在客观上反映了在毛主席发布废除法西斯式审查方式的重要批示后,少数管理犯人的劳改干部并未认真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虐待凌辱犯人,因此遭到强烈报复。但场部无疑认为这是阶级斗争尖锐化的反映,于是进一步加强防范措施,对爆炸物品建立和执行更严格的管理和回收制度,对住在外工棚的人员进行逐一审查,限制他们的行动自由。
在犯人和就业人员中间,无论是接受改造的,不接受改造或持中间态度的,对姓黄的军犯都抱着不同程度的同情、理解或赞许,甚至有人认为他是英雄、壮士、视死如归的山岛纪尧夫,有江田岛和武士道精神,而对民愤较大的干事则抱幸灾乐祸的态度。此后一段时间,那些经常践踏*的干事在行为上似乎有所收敛。
76老乡见老乡
13队与公社生产队毗邻,犯人常与社员交往,犯人称社员为老乡,社员也称犯人为老乡,有时戏称“霉和尚”,互相点头致意,十分投契。在生产队里,社员与地、富、反、坏是专政关系,而社员与大墙内的犯人并无这种关系,因而对犯人比较客气。接触多了,他们对13队的内部情况有所熟悉,知道里面有不少思想者和无辜者。
一天,我到豆豆溪对面的新猪舍巧遇芦阳公社社员孟英俊。孟身材颀长,一双大眼蕴含着深邃的目光,在平民百姓中算是位秀才,经常为社员们代写书信,自我检查和诉状。由他写诉状到法院打官司,因情况清楚,说理透彻,往往胜诉。每年冬天,社员集中起来修清思堰(从清源到思延的大堰),实行民工建勤,生产队不要他参加放炮挖土方等重劳动,只要他为民工们做饭。他善于烹调,做的饭菜好吃,晚上他为民工们读报,更多的时候是由他在工棚内神吹,讲些《三国》、《水浒》、《隋唐》、《封神》等故事,甚至讲小仲马的《茶花女》、莫伯桑的《羊脂球》或雨果的《悲惨世界》。他把中外故事杂糅,编造不少新的今古奇观和笑林广记,讲得口沫四溅,民工们大喊“安逸”,也无人批他散播封、资、修。他头脑灵活,善于处事和随机应变,“*”开始,参加某造反派组织,作高参兼写手,芦山街头的许多大批判文章写得气势恢宏,起承转合,振振有词,即出于此君之手。他有一位叔辈也在13队劳改,故对13队的人和事了如指掌。
这天,他主动与我打招呼:“阁下莫非是鼎鼎大名的川报王记者吗?儿时便读过您的大作,如今沦落江湖多年,仍能重操旧业,写一手好文章,不简单哪!”我连说不敢当,他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为民请命,勇于揭露社会阴暗面,同情铁托,呼吁社会自由*而挨起的,堪称有志之士。对像你这样的人,老乡们很钦佩,你是我们的忠实代言人。你在苗溪十多年,受尽折磨,久经锻炼,将来必成大器。”
我说:“事到如今,何敢存此幻想?将来落户山乡,当个老乡的上门女婿,‘上山砍柴,下河背水,如若不从,乱棒打死’,能苟活于乱世就算幸运了。”他笑着说:“事情绝不至于此,从来星移斗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十年之后见高低,来日方长,时来运转的日子在等着你。哪个朝代不需要知识,我这点可怜的文化还派得上用场,你的才能和智慧难道能永远埋没在山里吗?留得青山在,何怕没柴烧?你渴望的出头之日大概为期不远了。”
13队到管家窝的简易公路旁有一家姓杨的农村医生,其妻杨大娘及三个女子和劳改队也有广泛交往。她家离l3队最近,离生产队的打米房甚远,经常背谷子到l3队的加工房打米。杨大娘知道,光和干部说好还不解决问题,还得和就业人员、犯人把言语拿顺,把关系搞好,打一百斤米可只交七十斤的加工费。犯人们饿了,她有烙好的热腾腾、泡酥酥的玉米馍,进门请吃老茵茶,还有自家烤好的叶子烟。逢年过节,她把刚煮好的豆花和熟油海椒背到工棚叫卖,还收购犯人的黄胶鞋和劳改服,可给现钱,可换食品。犯人家属来了,有的队部不准相见,或见面时间过短,可在她的草房里作蓝桥会,有些私信可由她的女子代交。她家整修房屋,会有犯人义务帮忙;收麦的时候,犯人欢迎她的女子来捡麦穗,当装满麦捆的牛车驶过,会无意中失落几捆小麦。有时,干部也到她家作客,说她觉悟不高,不该和犯人们拉拉扯扯,她矢口否认。还说,“我是贫下中农,觉悟高着哩!我和他们交往,是帮助他们加速改造。人心都是肉长的,干部是人,犯人也是人,你们不是也讲人道主义吗?”想不到她还会用“人道主义”这个词。
万家山猪舍紧靠万家山生产队,不仅社员们常到猪舍摆龙门阵,队长万春林和队长娘子也是工棚的常客,他们要与猪舍交换良种,购买红苕、地瓜和菜种,调剂化肥,沟通有无。饲料组的犯人组长李志韩是大学生,犁地的牛立华也是大学生,放牛的常崇品是*县市荣乡的大队支书,他们知书识理,懂得政策,助人为乐,与万队长有许多共通语言,队长的女儿甚至被牛立华认为干女,成了亲家。守工棚的邹明国、漆瑞金,水田组的李金友与万家山生产队的许多社员称兄道弟,邹明国还与女社员一道赶场购物,一路上有说有笑,形同夫妻。后来,邹和李金友在满刑后都成了万家山的上门女婿。
至于割牛草、捡牛粪和放牛的犯人足迹,更是遍布铜头场、下桥、高家山、升隆、隆兴、官田坝、天全县共和水库甚至更远的地方。2舍房当过魔术师的王葆荪是跑江湖的老手,附近的老乡都知道王老师是“老江湖”,有人病了,请他推拿,捏人中,有些老乡还请他作媒把女儿嫁给平原大坝的美少年。打猪草的杨途秀,就是经他作媒,嫁给被释放的杨俊德。在挖红苕的深秋季节,芦山老乡成群结队到l3队购买红苕作种子或食用,一斤大米换4—5斤红苕,晒坝上熙熙攘攘,如同闹市,老乡纷纷向过称、算帐的犯人和就业职工敬烟,谈天说地,亲热异常。
在芦山的辖区内,常看到穿劳改服的老乡,他们廉价从犯人手中买来,不改装也不以为怪。在东街食堂,常看到赶场的社员和苗溪人同桌吃饭,习以为常。我和周明志到城里各单位收渣滓,从没有受到阻拦,穿一身囚服的我刚走到十字口,就有老乡打招呼:“老乡,你买不买挂面或大米,不收粮票。”你如点头,立即引你到他家里成交,甚至请你喝一杯茶。有一次,景中队长要我为他家买4斤肉,肉店前拥挤不堪,我自惭形秽,不敢与机关干部争抢,掌刀的岳师傅主动招呼我:“那位戴眼镜的老乡,你过来,我先给你割。”我给4斤肉票,他一刀割了4斤9两,说:“多割的不要肉票,给钱就行了。”并建议我把多割的拿到食堂炒回锅肉解馋。我与画家张强大饱口福,大快朵颐,哪知回队第二天就屙肚子,真是命运不济。
在就业队附近的乡镇,还有老乡主动作媒,把女儿或亲友的女儿嫁给“霉和尚”的,当然从中他会得到一些好处。还有的把女儿过继给就业人员作干女,与就业人员打亲家,当就业人员登门走亲戚的时候,亲家公每每借故赶场或有事不在,霉和尚可乘机与亲家母幽会,被称为亲家母现象。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老乡与阶级敌人和平共处,打得火热的现象似乎不可思议,却屡不见鲜,大概是出于对受难者的同情。“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许多老乡看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苗溪既是社会垃圾的集装箱,也是藏龙卧虎的人才库,乡民逐渐得知,这里有高级工程师、技术员、医生、教授、专家学者、记者编辑、话剧编导、歌剧演员,还有党政各级官员,从生产队长、大队支书、公社书记、区县委书记至厅级干部,命运使他们处于屈辱地位,未必永远没有鲲鹏展翅之时?
77管教干部的子女们
干部和犯人之间的鸿沟显而易见,干部子女和犯人的关系却不那么紧张。例如,景义春对犯人经常是凶神恶煞的嘴脸,他的大儿子景春却长得眉目清秀,满面笑语,对人和气,很招人喜欢;唐干事开口就训人,把犯人看成低人一等的贱民,他的儿子唐刚却常和这些贱民打堆。在唐刚看来,这些贱民都是很有本事的,有的人字写得好,讲起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比他爸爸强多了,有的医术高超,有的会打篮球,有的是歌手,没有本事当右派能进劳改队吗?再说,那些年,干部子女的生活也是十分困窘的,除了黄干事的子女偶尔从成都寄来些糖果糕点,孩子们都不知太妃糖、巧克力为何物,在地里挖个胡萝卜,泥巴也没擦净就大嚼起来,连说:“好甜,好吃!”作派和犯人酷似。他们也要到果园去偷摘水果,守园子的犯人不便严厉干涉,他们也不敢光明正大去采摘。唐刚就约过我:“今天摘樱桃了,我们一起去帮帮忙好不好?”其实是想尝尝新鲜樱桃的滋味。指导员的儿子满口灵关土活,开口便是“鸡儿法,你有鸡儿法?”(意思是你有什么办法?)犯人们就给他取了个绰号:“鸡儿法”,他也不恼,常跑到监房里和犯人鬼吹。张中队长的三娃比较文静,常到工棚里玩,也不拒绝犯人的招待。日后当我到芦阳中学任教时,唐刚被安排到县城一家工厂当工人,还到学校来找我请教。
不错,一般干部子女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对犯人和就业人员有些不屑一顾,认为他们成年后可以接父辈的班,继续管这些下等人;但因长期和这些人在一个小环境里,也必然感染了底层人物的某些习性,吸烟、饮酒,*不羁,流里流气。当然,其中也有因家教严格勤于学习素质优良的,l3队林上清干事的儿子林大庆就给人以刻苦上进的印象,常向我请教英语的造句以及与汉语的区别。这些人后来都顶了班,林大庆曾任茶场党委办公室主任。
4队的李孝源是品学兼优的大学生,出身望族,就业后留队当小厨房炊事员,他的谈吐、气质和学识都被一位中队领导在农村的女儿小周看上了,尽管年龄相差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