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豆豆溪(王地山 著)-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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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我得知许多未决犯为摆脱看守所的煎熬,都宁愿承认莫须有的事实,以争取投入劳改,“两害相权取其轻”乃人之常情。看来,看守所是最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宁愿多判几年,也不愿在看守所多住一天。
施佩龙在结束程序前,询问那位中年女性还有什么意见,那入摇了摇头。显然,这位人民陪审员不过是摆设。
上世纪80年代落实政策后,我曾与杨检察官和施佩龙重逢,杨检察官回忆往事说,你当时给我的印象是比较单纯,态度也诚实,但按当时的政策必须起诉,并向我致歉。施佩龙因“*”中造反积极,后来对政治厌倦,已脱离公职不再当审判官,成了芦山县名噪一时的养殖专业户,被戏称为陆海空三军司令(种兰草,养鸭子,放鸽子)。我去造访时,受到他热情友好的接待,出于礼貌,均未提及往事。其时,他对我加刑六年的判决已被同一家法院宣布*,不知是否感觉有些难堪?
41笑傲宣判会
1965年4月11日是个难忘的日子。刚用过早饭,王所长就喊我与何利荣把行装背好。他掏出一双手铐,一只铐他的左手,一只铐我的右手,我们成了“同铐”,由两名武装持枪押回苗溪茶场。
芦山到苗溪不足十华里,约一小时就走近l3队晒坝,忽然听到麦克风的嗡嗡声和什么人的讲话声,那里正在召开1964年的总结大会。我们从会场边上匆匆走过,我被临时关在集训队的监房里,解开了手铐。
我喘了喘气,隔着大墙,听不清外面的节目进行到哪里。等了半天,重新给我戴上手铐,押到台前。这时总结大会成了宣判大会,县法院的审判员当众宣读判决书。判决书写得冗长,把我写成反动透顶的反革命分子,一贯敌视无产阶级专政;而我16岁参加革命,任党报记者的历史则被一笔抹煞。新帐老帐一齐算,加刑六年,合并执行二十年。我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个个面容冷峻,如鲁迅笔下那些愚昧的看客,伸长脖子欣赏夏瑜受刑,不禁从内心深处涌出了讪笑;又想起周文雍与陈铁军在刑场上宣布这是他们的婚礼。我正扮演着类似的角色,我还有笑的自由,也只有笑能宣泄我的真情实感,表示我对宣判的蔑视和抗议,于是笑容更加灿烂。开始,台下的人们被这笑容惊呆了。觉得不可思议。主持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希望看到被惩处者低下头来,面如土色,而我却坦然面对,从容地笑着,一时不知所措。全场哗然,秩序混乱。这时主持人才想起叫人把我带走,招呼大家坐下,会场慢慢平静下来。
这是当日宣判大会上的一个插曲,也是历年从未发生过的始料不及的一幕。当大会结束集训队的伙伴纷纷与我握手时,出现了更为热烈的场面:“老王,你好!……我们的记者,你受苦了,饿瘦了,骨气犹在!你还是你。”饭后,我走出囚室,高唱《航标兵之歌》:
前面的道路崎岖又漫长,
谁能把英雄的步伐阻挡?
我们虽然互不相识,
友谊像明珠闪耀光芒。
万盏明灯照亮海洋。
条条道路多么宽广,
我们的红心像灿烂的星斗,
永远照亮祖国的海疆……
我真像一名乘风破浪的航标兵在大海中纵情歌唱。许多人应和着,一股恢宏的浩然正气驱逐着压抑与愤懑,宣泄着对暴力一往无前的抗争,音符沉郁激越,盘旋在牢房内外。
作者题外话:走出豆豆溪(王地山 著)(连载09)第五章 苗溪风雨。 最好的txt下载网
走出豆豆溪(王地山 著)(连载10)第六章 重判复取重(上)
第六章 重判复取重(上)
42在水田里浸泡
宣判后的第二天晚上,水田组值星员陶宗敏通知我去一工区(即水田组)。水田组宿舍在一幢破旧老屋楼上,坐南朝北,屋内是两排长长的地铺,铺了一层薄薄的谷草。在值星员赵文堂和王松岭铺位中间,给我留了一个很窄的位置,那就是我的栖息之地了。
13队拥有200亩水田,从下河湾、高家山、灯草窝、廖家洼、芦溪窝、沙坝、磨房沟、酱园房到胡家坪,从平坦的地面到高高的山岗,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宛如一面面镜子,由水田组三四十名囚徒负责管理。整年在水田里浸泡,无疑是队上最苦最累的生产组,其成员多属身体结实和熟悉种水稻的犯人,也有些是桀傲不驯需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加倍整治的人,我自然属于后者。队上派出几个耳目,监督我的一举一动,入厕都有人跟踪。陶宗敏、赵文堂等值星员把我作为重点监管对象,几乎寸步不离,态度粗暴,经常吆喝我:“快点,快点!”人们视我如同瘟疫,尽量避而远之。在工具房,人们争相抢夺木柄坚实、锋口锐利的锄头,剩下不好用的锄头才属于我;有人还在锄把上刻下记号或名字,我经常被人喝斥:“那是我的,谁叫你用我的东西?”在工地小憩时,多数人点火吸烟或聊天,无人敢跟我打招呼。
还在寒风呼啸的早春,就把囚徒们赶到砭人肌骨的滥泥田中犁田、撒粪、铲田壁、糊田坎。我第一天出工是到牛舍出圈肥。冒着春雨,我爬上高高的山顶,把沤过的草肥倒在一块块水田里,大口喘气,不久单衣就被雨水和汗水浸透。我尽力坚持着,觉得还挺得住。第二天铲田坎,每人占一弯田壁,用锄头铲田壁的杂草,一天要完成一百丈以上。
刚下水田觉得发冷难以忍受,挥锄半小时后逐渐暖和起来,觉得疲劳时便唱歌。在糊田坎时,开始不得法,有人悄声告诉我要从田中间挖大坨坨厚泥巴,由底下往上糊。我按这个方法去做,果然糊得厚实而又光滑,在阳光下如褐色长龙闪闪发光。
幸遇水田组带班的赵干事和罗指导员还比较善良。赵干事面目清癯,性格内向,了解犯人心理,对每个人的劳动数量质量并不过问,他只掌握休息时间,大概劳动到上午10时,就喊休息了,时间约20至30分钟,到ll时半就喊收工,极少训人。罗指导员面目黧黑,粗门大嗓,有农民的直率爽朗,脾气温和,休息时和犯人聊家常:天气的变化呀,农时的更替呀,庄稼的长势呀,什么都讲,似乎带班也很寂寞。他俩都认为,只要犯人能积极劳动、不逃跑、不给自己惹祸事就相安无事。
这时l3队的“社教”运动已近尾声,工作组还没走。一天上午,我正在工地劳动,工作组派入喊我回队,徐光佛、周金仁嘱我写社教总结。我说:“我很久不动笔了,也没有笔。”周金仁把自己的笔借给我,我注意到笔杆上刻有一行小字:“生命对人只有一次,因此韶华不可虚度。”这倒是句格言。我想,这样晴朗的天气,美丽的春光,自己在这里折腾来折腾去,写一些言不由衷的检讨,不正是虚度时光吗?
院里很静,材料写完了,百无聊赖,给蒙西礼写了一首七言诗《江湖行》,翌日乘入厕时拥挤,把诗作交给小蒙。没想到被人举报了,于是徐干事等把我又训斥了一顿。我沉默不语,在这种场合,沉默是最有力的抗议。
姜场长在总结社教运动时也提到此事,说:“社教工作收获很大,13队的变化也很大,但仍有个别人思想问题还没有解决,如王某写的《江湖行》就表现了抵触情绪。”他读了其中几段,便说到别的事情去了。我想,这不过是小菜一碟,刚加过刑,我也未上诉,还能把我怎么样?
晚上,赵干事把材料还给我,要我读给大家听。我读过总结后,陶宗敏、赵文堂、余大周等立即发难,说我的检查“避重就轻,敷衍了事,对重新犯罪和加刑毫无认识,更无悔改之心”。有人说我在宣判会上的表现极其恶劣,到水田组后心怀鬼胎,和反省组的人勾扯。还有人说我伪装积极干活,以麻醉大家,“他的表现简直不像个犯人……”等等。
大家说完了,陶宗敏问我还有什么要说,我便痛加批驳:“对犯了错误失足落水的人可以有两种态度,一种是一看二帮,把他拉上来加以挽救的态度。另一种是落井下石一棍子批死的态度。我被判处有期徒刑20年,没有判处死刑,这就说明党和政府对我并不是一棍子打死,而是留有余地的。赵干事对我的态度也是耐心等待,立足于挽救,在座的有些人却不是这样,蓄意攻击我,孤立我,否定人的转变需要有个过程,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有人说我根本不像个犯人,试问犯人的形象该是怎样的?我认为犯人虽被剥夺了政治权利,仍拥有人格和自尊,努力学习积极劳动就是具体的表现,莫非俯首贴耳摇尾乞怜才像是犯人?我和你们是同样的身份,监督是相互的,你们可以监督我,我同样可以监督你,我又不是鸦片或海洛因,怎么会有麻醉作用呢?你们不和我接触,又怎么知道我有麻醉作用呢?有人显然是把我当垫脚石,企图伤害我来表现自己,这不是犯人应有的态度……”
哨音响了,值班干部喊全体集合,我还想继续说下去,赵干事宣布散会,对我的批判也就不了了之。我不知道我的总评是通过了,还是没有通过。
出入意外的是,这次思想交锋后,我的处境明显好转。翌日清晨,比我年长的李尚鹄就笑着说:“你昨晚的发言如诸葛亮舌战群丑,有理有利有节,把那些七嘴八舌的应声虫洗刷得体无完肤。”李金友还说:“一心朝自己的道路走,他们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吧!”,以后,与我接近的人一天天多了起来。
43李金友真逗
在水田组,李金友是主动和我亲近的第一人。
他原是彭县(现为彭州市)山乡的民办教师,年轻力壮,生了一脸麻子,但五官端正,经常露出一副亲切的笑容,喜欢唱歌,歌声高亢婉转而圆润,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平时,人们都称他李麻子,他朗声答应,我却从不使用这个不礼貌的浑名,不是直呼其名,就是尊称他为李老师或李歌手。我对他的尊重,换来他的善意和敬重。
学习时,他爱读报,主动拿来报纸,长声吆吆地读着。抑扬顿挫,声震屋梁,却常读错别字,如把老挝读为老过,袭击读为龙击,歼灭读成忏灭,鬼鬼祟祟读为鬼鬼崇崇。他读别字从不遮遮掩掩,蒙混过关,读得清晰洪亮,引起阵阵讪笑。干部不在场时,那别字更是错得出奇。余大周笑说:“李麻子,你当年如此教学,岂不误人子弟?”他嘿嘿一笑:“四川人生得憨,认字认半边,鄙人文化浅,望各位多包涵。”我怀疑他有时是故意读错,以引起哄笑效应,调剂气氛。下了学习,他常将无把握的字,不熟悉的人名、地名、典故向我讨教,我一一作答,他便笑着说:“你是一部活字典。”随即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显得诚实可爱。他讲话比较随便,心直口快,敢于议论干部长短和值星员的是非,特别见不得那些阳奉阴违口是心非的值星员,称他们是“红毛犯人”、“没良心的*虫”。
我和他都喜欢唱歌,工地上唱,寝室里也唱。当时适宜犯人唱的歌曲越来越少,他便设法找来曲调温柔婉转的歌曲,如《毛主席是我们社里人》《毛主席来到我们农庄》《格桑花》等。我俩按简谱合唱,引得人们侧目而视:“鸡叫鹅叫的。”我问他为何这样乐观,他说:“生性如此。你在宣判大会上还笑,不是比我还乐观吗?”
他有的是力气,不怕赃活累活难活。出牛圈肥是一项耗费体能的沉重劳动,在臭气薰天的牛圈里,用猪八戒那样的钉耙,把一层层浸透牛粪的茅茅草勾起来,装在撮箕中如一匹匹干盐菜。李金友负责给大家装背篼,一次装三四撮箕大约百多斤。对那些平时提劲打把的值星员和积极分子总是装得满满的,轮到我时,却只装些尚未被牛粪沤烂的干草,轻飘飘的,高喊:“走,下一个!”分明是关照我,事后还对我说:“炊事员的瓢儿长眼睛,我装背子也长眼睛,按照阶级路线办事。看人说话。”
在学习讨论会上,他大声发言说:“我家三代贫农,共产党使我翻身得解放当了人民教师,怎么可能反党反社会主义呢?唯一的原因是经不住三年特大自然灾害的考验,如今想起来真是痛悔万分……,下来却对我说:“人生下来就有吃饱饭的权利,受教育的权利。一个社会连这个权利都剥夺了,还像话吗?”他认为自己犯罪是社会造成的,他不过要求吃饱甄子饭而成了*,l3队中许多人够不上*,也不是反革命,只不过在会上非要那样表态而已。
我觉得李金友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无论在哪个人群中,都会给人们带来快乐,他那宽厚的同情心,从不伤害同类的德性,使我对他怀着永恒的尊敬。
44最可爱的人
李尚鹄比我年长十来岁,不修边幅,像位黑脸包公,原为志愿军某部副连级作战参谋,懂军事,转业后在永荣矿务局工作。他性格直率,好打不平,霍中队长不认识“鹄”字,叫他“李上告”,说:“你好大胆,判了二十年还想上告?”
星期天,我们在坝子里补衣服,我对他说:“老李,我在1962年春就知道你的大名了,难得在这里幸会。”接着说起我在动力厂筹办改造成果展览时读过他的判决书,说他与一伙人在劳教中不思悔改,仿铁托的榜样,组织了一个中国共产主义同盟,阴谋颠复无产阶级专政,为首的主席李克非被判处死刑,李尚鹄判了二十年。他听了大吃一惊,说:“真是胡涂官判胡涂案,李克非不是主席,而是秘书长。”他迄今才知李克非已不在人世,那个集团里的人分别送到了不同的劳动场所,到苗溪的只有他一入。
李尚鹄谈及抗美援朝,非常敬佩彭德怀指挥有方,以劣势兵力打到三八线,逼使美国在停战协定上签字。他常同我讨论朝鲜战争的得失,并与当时正在进行的越南战争加以比较。美国对越南*共和国实行狂轰滥炸,越南人民军先后打下一两千架美国飞机,劳改队中一些历史反革命分子不相信我方公布的战报,说:“打下那么多飞机,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