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粒儿老师-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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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儿以后我特恨男老师。”
“天下乌鸦一般黑,那肖什么东西,我早注意他了,没事儿老往排练厅跑。一边还假模三道儿地给团委学生上课呢。开头跟我嬉皮笑脸的,后来干脆趁没人的时候约我出去吃饭,切,我见男的见多了,像他这种老猫啃柿子——一副色迷迷涎皮赖脸的样儿,我最瞧不上了!”
丁波说的每句话都像重锤砸在米粒儿心上,她终于明白肖连铠为什么反应那么激烈了。是积怨已久了啊。但她又不愿意相信丁波的话,也可能是她小的时候受的伤害太大了,形成心理障碍了吧。
“为什么刺这么个图案呢?”不愿意正视现实的米粒儿,顾左右而言他。
“这是我偶像的标志啊,可可。可可夏奈尔。”丁波忽然兴奋起来,手舞足蹈着。
丁波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背对着米粒儿,一只手搭在米粒儿肩膀上,然后突然扭转身朝向米粒儿,摆出一个T台上的姿势,好像此时此刻她成了夏奈尔时装发布会上的首席模特儿。
这个女孩儿,虽然读书不多,没上过正经大学,却很聪明,而且在米粒儿看来,还颇有几分艺术气质,她的思维总是跳跃的,就像眼下,谈到高兴处,转眼就把刚才的不愉快抛到脑后了。米粒儿努力辨认着被黑暗所覆盖的丁波的表情,并且不知不觉地被她感染,她想象着在她的描述中逐渐生动起来的那些构成服装的图案、色彩和线条,然后她开始明白,她的朋友的那种掩饰不住的痴迷和陶醉。
“她是巴黎的骄傲,美丽的艺术女神,好多艺术家都是她的哥们儿,毕加索,海明威,达利,雷诺阿,我见过她抽烟的一张照片,你想象一下,她双手插在衣袋里,高耸着双肩,脸上特自信,漂亮的嘴唇儿叼着细长的烟杆儿,带着点儿不屑一顾,就像斗牛士似的。”
丁波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的小铁盒,按了一下按钮,从里面出其不意地弹出一排细长的镶银边的香烟,是最时髦的台湾产的520香烟,520,我爱你的意思。她不动声色地挑了一根,用漂亮的中指和食指轻巧地夹起来放到嘴角边,另一只手举起一枚造型别致的胸针似的火机,只是随意一拨,就听“噌”地一声跃起一束狭长的火苗,这火苗映出她的脸,这张瘦削而倦怠的脸上显出一丝略带神经质的兴奋,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头桀傲不驯的小野兽。
“你知道我最崇拜她什么?”她点燃了香烟贪婪地吸了一口,这动作带着米粒儿不那么喜欢的沧桑感和风尘味儿,“她没结过婚,她深爱过的一个设计师情人死后,她关了时装店,过了很长时间隐居的日子,等她决心复出,都七十岁了,巴黎时装界的头牌交椅被克里斯蒂迪奥占了。她开的发布会没人理,要搁别人早觉得自己完了,可是她不,她拼了命地干,又在美国重新打开市场,她说,‘我的生活是一场持续不断的长久的战斗’,这是让我最佩服的。”
丁波说这些的时候,跟平常米粒儿见到的样子完全不同,跟在排练厅的时候不同,跟在朱江身边时候不同,跟在外头应酬的时候不同,也跟刚才和肖连铠吵架时候不同。她不说脏话,语气也不显得吊而郎当玩世不恭,她那么投入,像个文静乖巧的女大学生。
“喜欢上夏奈尔,才喜欢上时装设计,这是我的一根儿救命稻草,我抓住它,然后就游上来了。到今天我已经在Z大管理学院的服装设计系念了两年了,快毕业了,我的作品和服装学院那些本科生同台比赛,拿过二等奖,对了,米粒儿,再过几个月就是我们系毕业作品展,到时候你一定得来,来参加我们的发布会。”
米粒儿看着丁波神采飞扬的样子,一下子有些意识恍惚,晚上究竟有没有发生过激烈的争执,她已经无法判断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米粒儿发现宿舍里出奇地安静,她腾地坐了起来,向四下里一张望,果然,每一个床铺上都空空如也,每一个被子早已经叠得整整齐齐,书架边上的饭盆儿和地上的鞋全都不见了——完了,肯定是出早操的时间已经过了。
就在她脑子里翻江倒海悔恨不已的功夫,门口一阵接一阵的热闹和喧哗像气球一样开始浮动。脚步声、说话声、笑声、叫声、敲打饭盆儿声转眼之间迅速填满了狭小而寂静的空间,有人转动钥匙,有人开门,六七个女生你推我搡鱼贯而入,房间里立刻荡漾开豆浆、油条的早点的清香。
“米粒儿,你总算是醒啦!”
“哎,昨晚上你闹腾什么呢?”
“告诉你啊,今天全系点名批评你啦!”
大家七嘴八舌地吵嚷着,米粒儿坐在上铺,望着天花板,不知所措地沉默着。
“你们别跟她瞎逗了,”总显得老成持重的宿舍长文玲玲站起来扶着铁床的栏杆,仰着脸朝向米粒儿:“我们走的时候叫过你好几遍,你就是没醒,我们说给你请病假算了。”
“就是,睡得跟懒猪似的,人家文玲玲都快把饭盆儿敲破了,您倒好,一个懒腰差点没把人从凳子上给拍下去。”
“不过你也真够幸运的,今天学生会那帮查考勤的愣是没去,没人检查。”
米粒儿长出了一口气,有惊无险,万幸万幸。
“你可得留点儿神,今天虽然学生会的人没来,可我看见咱们辅导员了,她自己拿着花名册对来着,脸色挺难看的。”睡在米粒儿下铺的陈梅特兴奋地补充着。
米粒儿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华其军?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这名字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喧闹中一直睡在米粒儿身边的丁波也被吵醒了,推开被子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听见文玲玲说的这番话,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米粒儿的肩膀,“我说什么来着?你得小心着点儿!”米粒儿看着她没有卸妆、因为疲惫和困倦显得有些苍老和憔悴的那张脸,心里越发沉重起来。
上午的课米粒儿开始时听得很勉强。文学概论本来是她最感兴趣的一门必修课,而且课堂上还新来了一个年轻教师顶替生病的老教授,周围的同学都在兴奋地议论纷纷:
“听说这个穆老师是戏剧学院的硕士,出身书香世家。”
“瞧他真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
“上几届的同学说,他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他在学校给理科系上公开课都是场场爆满、座无虚席。”
“最重要的是,穆宇森至今单身。”一句话引出一片别有用心的赞叹。
米粒儿没心情参加他们的议论,她甚至没兴趣仔细地看一眼台上那个“一表人才”的单身男教师,她的心思仍然停在早晨的旷操事件中,虽然她一向自由散漫,但一想到华其军,她还是感到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
起初她心不在焉地听一听,不时还漫不经心地打量周围似乎入了迷的、变得静止不动的她的同学,她甚至发现,她们宿舍那个经常在课堂上偷偷背英语单词的四川女生王颖,也抬着头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只过了十几分钟,她就忘了困扰着她的那点心事,她的注意力越来越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他身上。
他站在讲台上,并不像T大其他教师那样腰板儿挺得笔直,像尊纪念碑似的摆出一本正经的道学面孔,也不像他前任的那位老教授正襟危坐在靠背椅里。他大腿微微向前伸出,以一种几乎不大文雅的方式斜靠在讲台桌上,但是他并不能长久地保持这个姿势,他时常会在大家正听得入神时,突然从讲台上一跃而下,然后顺着狭长的过道奔到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学生的面前。
他就这样在阶梯教室的过道中间来回踱步,所有人都紧紧跟随着他的节奏呼吸和倾听。然后当他开始讲高尔基的《伊则吉尔老婆子》时,他站到了米粒儿跟前,目光停留在米粒儿和她身边的同学身上,但米粒儿感到那目光穿透了他们,进入了作品主人公的灵魂深处。
当他讲到丹柯为解救自己的人民而献出生命时,他像个诗人那样动情地朗诵起来:
“骄傲的勇士丹柯望着横在自己面前的广大的草原,——他快乐地望着这自由的土地,骄傲地笑了起来。随后他倒下去——勇敢地死了。”
穆宇森讲到这里脸色苍白,眼睛里竟含着泪花,他把头深埋在胸前,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整个教室鸦雀无声,所有人和他一同沉浸在勇士丹柯壮美的悲剧中。
米粒儿从没见过一个老师在讲台上如此激动,那些话好像不是从那张嘴里吐出的,而是火焰从一个人的燃烧的胸膛中喷出的。她和她的同学们,已经不知不觉地被这个人的饱满充沛的热情所征服了。
“我非常喜欢高尔基早期的浪漫主义作品,希望你们也是。”沉吟了片刻他重又低下头,望着屏住了呼吸等待他继续讲下去的学生们说,“我很高兴给一年级的新生上课,你们才只有十八九岁,你们多年轻啊!去好好感受吧,这些经典作家的代表作,去尽情地感受,那里面藏着整个世界的最朝气蓬勃的青春的秘密。拿出你们火一样的热情,用激情去感受,去认识作品,认识你们身边的现象,和每一个人。他们会让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正变得年轻起来!”
“今天先讲到这儿——下课!”他的手臂用力地在空中一挥,好像是乐队指挥打了最后一个拍子,学生们在椅子上耽搁了几秒钟,接着全都放下手中的书和笔,拼命地鼓掌。
米粒儿坐在椅子上很长时间没动弹,仿佛心口上挨了重重的一击,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让一个老师紧紧地抓住,那是一种精神的力量。她几乎没记住他的容貌,这容貌已经消融在他生动的讲演中了。她想起小时候看的话剧《伊索》,他就像那个站在舞台上扮演寓言家的出色的演员,用他的智慧和热情激活了年轻学生的丰富的想象和沸腾的热血。在T大能遇到这样的老师,让米粒儿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午饭时间成了女孩子们讨论穆宇森的聚会,她们还拿着笔记交流他上课讲过的那些文学史和文艺理论,有几个性急的,甚至已经从图书馆借来了高尔基的《伊则吉尔老婆子》,还有他曾经提到的《鹰之歌》、《草原上》等浪漫主义作品。
她们争相传阅,有人还模仿他的腔调绘声绘色地朗读起来:“鹰虽然牺牲了,在跟仇敌战斗中流了血,可是在勇敢、坚强的人的歌声中,鹰永远是一个活的榜样,一个追求自由、追求光明的骄傲的号召!”
大家兴致勃勃地对新来的老师做了细致入微的剖析和浮想联翩的猜测,她们谈起他的时候不像是在谈某一门专业课的教师,倒像是讲某一部电视剧里的主人公,或者是某个家喻户晓的流行歌星。连一向老成持重的宿舍长文玲玲也兴高采烈地加入,打听有关穆老师的一切细节。
“你们真俗,人家老师给你们讲文学史,你们非想整明白人家的恋爱史。”东北姑娘赵影不失时机地打趣着,话音才落就被众丫头们一哄而上压在了桌子底下。
“你懂什么,那叫人格魅力。老师必须有人格魅力才能吸引学生。学生因为欣赏和喜欢他这个人,才会爱上他教的这门课,也别管因为什么喜欢他呗,反正这可是教育心理学,是门大学问!”四川女生王颖不动声色地把赵影反驳了,她平时很爱读书,宿舍的几个女生都认为她挺有才,一个个点头同意。
米粒儿对她这句话也十分赞同。任何一个教师要上好课,首先要让学生对他产生好感,不管这好感是因为什么产生的,也许是他的外表和情感,就像穆宇森,也许是他的智慧和善良,像袁丁。总之,如果这个老师首先不是一个独具魅力的人,那他也不会是个优秀和出色的老师,像华其军。
想到华其军,穆宇森带给米粒儿的好心情被完全破坏了。都是这倒霉的T大,米粒儿恨恨地想,一切的管理幼稚得如同一所乡村中学!想到这里,退学的念头又一次痒痒地爬上了她的心头。
下午两点,太阳懒懒地,睡了一半午觉就不得不起床的女生,极不情愿地拿起课本和水杯,磨磨蹭蹭地挪到中文楼的教室上思想品德课。和上午的情形刚好相反,每个人都尽量挑靠后的位置坐,以便在适当的时候能继续中午的美梦,而不被老师发觉不被同学打搅。
华其军今天的样子有点儿特别,脸上是化过淡妆的,描了眼线抹了口红还打了点浅粉的腮红,脖子上围了一条鹅黄色纱巾,穿了一身深咖啡色西服套裙,脚上蹬了一双擦得亮亮的艳紫色皮鞋。看得出来她的兴致很高,精神也好,对米粒儿来说,这至少是个好兆头。
她还发现华老师讲课时一直面带微笑,这发自内心的微笑让她的那张胖胖的圆脸看上去要比平日里和蔼可亲些。
越想越放心,米粒儿干脆坦坦然然地听起课来。这节讲的是大学生如何认识自我,虽然华其军讲的内容仍然像平时一样地淡而无味,尽是些老掉牙的陈辞滥调,但是米粒儿听起来却不像平时那样地感到俗不可耐、难以容忍,她只想着把那件事的阴影尽快地抹去,一切能够尽早地恢复平静。
课本上的内容讲完以后华其军布置了一个作业,让大家写一篇介绍自己的文章,题目是《我写我》,要求“真实”“诚恳”“不设防”“戒虚假”,“有思想有新意有深度”,说完之后她就轻轻松松地宣布下课了。
没有找米粒儿谈话的意思,甚至连看都没多看米粒儿一眼,华其军就扭着腰踩着高跟儿鞋咯噔咯噔地走出教室了。米粒儿跟她们宿舍女生尾随她走出中文楼时,隐隐约约地看见校门口站着一个人影,远远看去,很像肖连铠。米粒儿随即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受丁波的影响,喜欢胡思乱想。但是无论如何,她终于如释重负了,一颗心整整悬了一天到这时候总算可以踏踏实实地放下了。她虽然肯定华其军完全没有察觉,但她还是对她怀有一丝毫无理由的感激之情,她决定把这份感激投入到那篇作业上,她想,要写出一篇像模像样漂漂亮亮的文章来,也让华其君认识和欣赏她,她有这个信心,从前袁丁、常君还有N大附的老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