飚尘-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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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对峙
今夜,在北京,在这么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在这么一张完全陌生的床上,在这么一间完全陌生的宿舍里,我周围狭窄的空间里还有五个将至少与我一起生活四年的同学,我在这些同学中不敢表达,自卑地回忆起当年的被疏离,被放逐,在人群中的孤单。
那天下午,时间过得格外得慢,我一个人站在教室后面,腿已经酸麻了,头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羞辱已经超过了思维能够舒缓的极限,心里更是疼痛。
放学了,当所有的同学已经离开,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天一点点黑下来,我害怕起来,怕爸爸出现。这种害怕开始上升为一种更大的恐惧,我模糊得感觉我将失去所有的快乐,失去周围的环境,失去一切。
黄昏,校园里彻底安静下来,班主任还在门口,焦急不安地等着我爸爸来跟她一起惩罚我的过错,或者像她所说的我的犯罪。
爸爸来了,当他的瘦弱的黑黑的身影出现在操场时,我一眼认出他,眼泪夺眶而出。他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后唯一不能失去的人。我咬牙没有出声。看着他一点点走近,班主任迎上去,我看到他站在窗外操场的台阶下,班主任在台阶上,他们差了一级台阶,爸爸佝偻着身子,在情绪慷慨激昂的班主任面前显得那样委琐不堪,那样卑微。
我听着班主任声音越来越响地声讨我,描述我阴暗丑陋的行动体现的万恶不赦的罪行,听着爸爸低声下气地检讨,唉声叹气地无奈地批判自己的失职与无能。
我心中涌起的酸涩与苦楚把刚才坚硬的愤怒与仇恨都迅速地腐蚀。对爸爸巨大的歉疚感,对自己人生巨大的悲哀感也迅速把我吞噬。吞噬在一个无底的黑洞中。
我开始感觉浑身虚弱无力,下午报复时巨大的紧张与亢奋,长达一个小时罚站的孤独与愤怒,连同现在的恐惧、歉疚与悲哀一起透支了我所有的精力。我身心惧疲,再也支撑不住,蹲在地上哭出声来。
班主任和爸爸闻声走进教室。看着我痛哭的样子,班主任觉得也有些棘手。
爸爸抓住我的衣襟,他的手狠得那样有劲,把我拎起来,愤愤地说:“快!给老师认错!听见没有?!晚上,咱们挨家道歉!快!认错!”说到最后一个词,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很多倍,是我所从来不曾听到的吼叫,声音已经撕裂得像完全陌生人的声音。
我透过泪水,模糊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脸涨红着,身子也在轻微地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似乎也要倒下,他的眼里一半是愤怒、一半是羞惭,还有一些我读不太懂的无奈,甚至是绝望,这也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眼神。
我害怕他要倒下,看着班主任,试图停止啜泣。眼里向她流露哀求,不是求她原谅我,而是希望她放过爸爸,我们必须离开这儿,爸爸不能再在这里为我蒙受最重的羞辱。
虽然我心里仍然不愿意向她认错,哽咽着,但,我努力向班主任点头,把腰弯下来。我只是说不出话来。
班主任似乎觉得气氛太紧张,“算了,带孩子回家吧,慢慢讲道理,小非这孩子,平时不调皮,学习也蛮用功,能去道个歉嘛,最好,那边的家长肯定也挺生气的。走吧,挺晚了,先回家吃饭吧。”
班主任放过我们,我知道爸爸不会放过我的。
从学校里出来,爸爸走在前,我走在后,我们隔着一米。他不说话,我也不说,就这样一路走,他大约想等自己平静下来,等我停止抽泣。突然,他转过身,我吓了一跳,羞惭地躲避他的眼睛。他问我:“咱们先去谁家道歉?”
我向后躲了一步:“我不去。”我绝不会去跟那些伤害的坏人道歉的,我对她们的伤害要远远她们对我的伤害。
我话音未落,爸爸向前迈上一步,很麻利地挥手在我脸上抽了一个耳光,在巴掌落在我脸上的瞬间,我感觉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减缓了力量,但我仍感到火辣辣的疼。
这是我有生以来爸爸第一次真正打我,以前最多打在背上、屁股上,不重。由于我刚刚停止哭泣,这一下把我打懵了,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去哭。
我楞在那儿,定定地看着爸爸,爸爸也停下手,巴掌在半空中,似乎要打第二下。他停了大约十几秒中,突然狠下心来,又挥手打下来,又一下。他边打边咬牙切齿地说:“作孽啊!你,给我惹祸,你,作孽!”他的声音在巨大的情绪波动下结巴起来,似乎在有意地狠下心来打我,为了说服自己打我而打我,还是为了发泄心中的痛苦而打我。
我躲闪了一下,打在耳朵上,疼得我几乎要叫出来。第三下,我丝毫没有躲闪,挺直了身子,在脑海中闪过的转身就跑的念头也只是电光石火的一下。我咬着牙,挺在那里,身上的疼痛一下变得很远仿佛打的是别人,疼痛比起“打”本身来说,要不疼痛很多,最疼的是心里,巨大的委屈在咬着我。
我努力睁大眼睛,抑制住眼泪,决定绝不哭!
爸爸停下手,抓住我的衣领,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谁!?”
“对不起。”我心里对自己悄悄地说。我明白今生最有可能对不起的就是爸爸。
在我病倒的时候,他背着去医院,脸上都是愁苦。我吐了,吐脏他的衣服,爱干净的他脏着衣服,在医院里跑上跑下,招人侧目。我一年级第一学期回家交成绩单,他高兴地带着我,用他微薄的收入去城里唯一的冷饮店,买了一块小小的白色奶油冰砖。他从不过生日,但我每年生日,都会得到一本小人书或一个铅笔盒、一件小衣服。
他对我的爱让我心里永远想起他的时候都是酸酸的透着一点点甜。但,这次我没有错,那些人的议论侮辱了我,也侮辱了爸爸,我不会去道歉的。
这是我们父女之间,第一次最严峻地对峙。他停止打我,等着。我不哭、不跑、不吭声,他也不打、不走、不问。我们就这样站着,他望着我,我望着另一边的黑暗。
大约过了十分钟或者更长时间,我的身上有种麻木感。耳朵、脸上的疼痛也稀释了,感觉到傍晚,风的凉意。
他终于开口问了:“到底是为什么?啊?使这种坏!”
我转过头看着他。爸爸清瘦的脸,眼圈居然也是红的,但嘴角仍是硬的,我眨着眼睛,不想再哭,把眼泪生生的挤回去,说:“他们骂我,也骂你。骂我是野种!”
爸爸没有吭声,抬起头长长叹了口气,伸手拽我的手。我抵抗着。他弯下腰来,大概跟我差不多高。不善言辞的他等了好一会,才终于理清了自己的表达:“她们不对,可是,咱也不对!”
“是她们先不对!”
“那你就报复?!就往人身上扔沙子!你报复了就满意了?你报复就对了?不管别人怎么样?永远不能害人!不能将错就错,越来越错!”他愤激着,整个人似乎燃烧起来。
“你!得做好孩子!你做错事了,不管因为什么,错就是错了!错,就没借口!错!就得认!”他一字一句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严峻地我觉得一直都不了解他。
爸爸拉着我走,我还在挣扎着,我知道他说的有他的道理,但,我无法当场接受,我的情绪还在波荡,我的心里还充满仇恨,还充满愤怒,我顽抗着。
他摔开我的手,很坚定地说:“你要不去道歉,我去,我自己去!”他转身就走。我知道他会去的,他是这种人,和三国里的曹操相反,宁可别人负他,他不可能负别人。
我不敢想象爸爸在这个夜晚去别人家里道歉的场景,不敢想象别人会否对他说出难听的话来,不善表达的爸爸怎么道歉,会否被人抢白、被别人数落。我不想他代我受过,受委屈。我想象着他被别人羞辱,他不怕,却是对我加倍的羞辱,我一个人的羞辱似乎还可忍受,如果,他被别人羞辱,就把我的羞辱放大了。
我再也忍不住,追上去,哭着喊:“爸爸,别去,我错了。”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妥协。为了自己爸爸不被羞辱,很奇怪,我能接受自己的屈辱,甚至可以在心里认识爸爸的屈辱,但,我无法接受别人给他的羞辱,仿佛这个屈辱超过一切屈辱。
爸爸也妥协了,妥协的结果是我答应第二天向老师和同学认错,在学校当着其他同学的面认错,这对我的自尊、我的倔强是更大的挑战和挫折,但我宁可这样。我也哭着答应他不再闯祸,做一个好孩子,使我们俩的对峙能有一个收场。我在哭泣中向他认错,但另一个我从哭泣中跳出来在空中看着我的委屈,把这个屈辱牢记,镌刻我的耻辱柱上,空中的我充满仇恨,当然不是仇恨父亲,仇恨的是除他以外,给我们父女俩带来痛苦的所有人!
这个夜晚,爸爸回到家做饭的时候,我在厨房外,看着灯泡黄黄地照亮油腻,青烟升起,听着油爆锅,看着爸弯着身子在炒鸡蛋,大约他怕我哭得身体虚,特地多做几个菜。
看着他忙,我更加难过,我心中愤恨这个世界。我更坚定我不需要学校、不要班级,不要集体,不要同学。
少年生活本该是人生最快乐的,就像那部西德电影《英俊少年》中所唱的那样:“小小少年,没有烦恼。”但,我的少年时代有烦恼,更有仇恨。
这件事以后,爸爸加紧了相亲,大约他认为让我早一天有个后妈,可以更好地帮助我成长,不久,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位我现在仍称为阿姨的后妈。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像受过猎人袭击的狐狸,更知道该怎样保护自己,把仇恨藏起来,以更隐蔽的方式报复,以更曲折的方式发泄痛苦。我不再流连学校,除了学习以外,我用良好的成绩撑起对爸爸、对老师的我的保护伞。
爸爸结婚后,送给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自行车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是一种成长甚至成熟的标志,甚至是一种身份,宣告我已经是一个可以驾御自己生活的大孩子,同时,重要的是它让我有了更大的活动半径。放学,我可以更晚地回家,更远地活动。
随着爸爸职务的小小提高,他比原来要忙很多,加班甚至跟着跑车出差。阿姨给我生活照顾,却不可能真正关心我的心灵,成绩作为他们检验我的唯一的手段与标准,却成了我最好的托辞。
我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真空状态:同学对我避而远之,老师因我的成绩、因我特殊的身份与个性对我不远不近,爸爸以为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而忙于自己的工作,后妈阿姨因自己的尴尬的身份除了帮我洗衣做饭以外,对我敬而远之。我心灵的封闭空间有了一个外界的更大更空旷更自由的生活空间。我的堕落就是这里开始的。
……
我躺在大学宿舍的床上,回忆着不堪回首的少年,听到大学新同学的聊天声渐渐停息,一个个平静下来,或者进入梦乡,或者如我一样浮想联翩吧。不知道这些新同学的少年时代是否有与我一样的迷茫与蹉跎,不知道她们的少年、童年是否也有我这样无休无止的烦忧与痛苦。听她们睡得安详,应该没有我这么多噩梦,没有这么伤心的回忆。夜已经深了,我终于在疲乏中沉沉睡去,希望今夜不要再有噩梦。
五、寻找
早晨醒来,浑身酸疼,一夜没有熟睡,眼睛也酸胀的,镜子里的我两眼血丝,今天就要开学了。也许,董升旭说得对,我应该放弃对身世的纠缠,在今天重新开始,一切重新开始。
楼下,有人叫我,我看到了董升旭,就像他当年在楚荷菡的楼下叫她一样,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却又被扯进一扇窗,时间被压成一张平面,他在窗外叫着母女两代人的名字。
同学很古怪地看着我,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中年人在楼下叫我,我懒得解释,在心里却觉得有点得意。
我下楼,看到他。他应该比爸爸要大上八九岁,却似乎和爸爸年龄相仿,感觉甚至更有活力,也许爸爸这些年太沉默,太压抑了。身份、地位、环境的不同在他们脸上、眼中留下不同的岁月痕迹。
爸爸的眼睛能看到自己人生路的尽头,知道自己怎样一天天过,一天天变老,对于他而言,生命有着更少的可能性,因此,他的眼睛更凝重。
董升旭也能看到他自己的未来,但在路上他会有比爸爸更多的风景,他的人生经历比爸爸要丰富,他的未来比爸爸也要丰富,生命中将来的可能性更多,哪怕是一种曲折也会给他更多的体验,因此,他的眼睛更有神采。
董升旭看着笑了,说:“估计你会睡不好,我给你带了一个礼物,哦,应该是两个。”他有些故作神秘。当年,他是这样跟妈妈打趣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信封里滚出一张照片,照片不大,黑白的,我看见照片上的两个人,果然其中一个很像我,甚至让我也有些不相信,另一个人是青年董升旭,他那个时候比现在更要神采飞扬。
我仔细看着照片,妈妈,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其实,从我成人以后,我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也是她,我没有想到她把基因特征这么强烈地遗传给我。
不明白,爸爸看着我长大这么多日子里,看着我一点点变成妈妈,他会怎么想,他痛苦吗?或者他和妈妈真的不熟。我的心又疼了一下。
妈妈的眼睛很静,看出她的成长也有很多复杂的内心感受,她的笑很淡,很柔和,我感觉她不象董升旭所说的那么娇弱,她有她的坚定。旁边的董升旭的笑更开朗,看得出他对生活更满意,更自信。那时,他们正在恋爱吧。
没有想到,这么年,经过这么多颠沛流离,董升旭仍然保存着这张照片,他一定深深爱着妈妈。
“您结婚了吗?”我突然问。
他也意外,笑了一下:“你说呢?”
我不猜,难道我希望他一直没有结婚还沉浸在对妈妈的思念中吗?难道我希望他没有结婚而使未来有更多的可能吗?
“我不能停在过去,总要往前走,对吧?生活还得继续。”他问我,又在开导我。
是啊,他应该算一个有魅力的男人,即使三十多岁回城,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