飚尘-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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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难过,也别轻易下结论,我们一起去找。”董升旭盯着我,目光中浮现一种神采:“而且即使你爸爸就是张代表,又怎么样?”他的声音铿锵起来:“有对错吗?有好坏吗?我刚才已经说了,直到今天,按任何标准来说,他也不能算一个坏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下正确的选择,他甚至也很悲哀,他本不该就这么早逝的。他的人生也是个悲剧,是应该让我们悲悯的,而不是愤恨的!”
“我不恨他。我恨我自己!恨我亲生妈妈杀了我亲生爸爸?!我恨他们把我留下来!我是个噩梦,楚荷菡的噩梦,是张代表留下的诅咒,他留我在世界上诅咒楚荷菡!所以,她抛弃我。我是个野种!”我突然冲他喊起来。
董升旭被我疯狂的话当头痛击,无言以对,张着嘴,看着我扭曲的脸,倒吸着气,眼睛里瞳孔在缩小,他悲哀我的悲哀。
我转身就走,从他的办公室冲出来,跑到外面去,我必须走到室外,必须让秋风吹我,不然,我会憋死的,我的气已经喘不上来!
……
我跑到楼下,蹲在地上,想呕吐,想号啕大哭,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听到背后,董升旭跟上来。我不想见他,如果这是我的身世,被他知道,被他关心,被他分析,是我更大的耻辱。我宁可这个世界没人知道,宁可我爸爸也不知道这一切,希望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永远没有人知道,这是我一个人的耻辱,我不想这个荒诞离奇的耻辱再纷纷扬扬地传播,不想我这个真正野种尽人皆知。
我听到董升旭在背后说:“我理解你,别难过,是有这种可能,确实太荒谬,没法接受。不过,你可以换个角度看。”
我转过身,愤怒地不恭敬地对着他,问:“你怎么看?啊?如果你是我,这是你的命,你能接受?!”
旭严肃地看着我,很郑重地说:“你在刻意强调,强调这里面的荒谬和悲哀。有意它放大了,你想说明什么?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我不认为张代表是你爸爸,就算他是!那只是一个人生的错误,这个错误和你无关!”
“怎么会没有关系?”我的眼泪终于迟到地流出来。
他走到我前面,看着天,说:“如果是我,我不会像你这样!命运发生了,有个荒谬的结果,就去夸张它?什么诅咒!什么孽种!你听的戏剧故事太多了!这就是一个偶然,命运的偶然,对,是落到你头上了!可它又能怎么样?破坏了你一生?你如果一直不知道呢?你想想,如果你不知道,或者你不去理会,这个出身和你一生有多大关系?”
“可我已经知道了。”
“那要看你怎么看待,怎么理解,怎么放松!我已经说过了,上一代的事过去了,死的死了!赎罪的也赎罪了!你为什么还要咬住不放?!能证明什么?!解决什么?!你刚才说什么?野种?!你很在乎这个词吗?”
“这是从小别人对我的称呼,这是我的身份!”我咬着牙,泪流满面。今天向这个和我有渊源,其实也没有任何实际关系的长者透露了太多。
“你的身份?!我看是你自己要证明这个身份!你先假定自己是!是你在纠缠它!不是它在纠缠你!”
“我从小就有邻居、同学骂我,他们说我是!”我的眼前浮现噩梦里的那些丑陋的嘴脸。
“你可以置之不理,如果你不在意,没有人能强加你。”
“可我希望有个完整的家,希望我人生不残缺……”我抽泣着说:“我希望生活完整,希望和别人一样,我错了吗?!为什么我生下来就不完整?就比别人少妈妈?为什么我没法跟别人说清我是谁?为什么我不能有个好身份?”我哭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想有个正常的爸妈,我的要求过分吗?”声音在哭泣中断断续续,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酣畅地哭诉我的身世。
“不过分,但你夸大了自己的悲剧,认为你比别人都可怜,比别人都少。是,你有很多悲哀。但,其实所有人生活可能都不完整。有人没父母,有人有别的痛苦。你的确不幸。但你生下来少胳膊少腿吗?生下来智力低下吗?生在大山里面一辈子出不了山吗?比你可怜的人多了。你只要不在意,不念念不忘那些和你无关的过去,你比别人缺少什么?是你自己不能从不幸里面走出来!”董升旭的声音激昂起来。
“你想想,我幸福吗?26岁到36岁,关了十年,人生最好的十年。我有很多理想,十年所有理想,所有热情都改变了。但,我会选择在这教书,把我的认识传给你们,我的一生已经不可能实现当初的理想,只能寄望你们。我不幸吧?不,看我怎么理解!我愿意教书,愿意把我的人生收获,跟你们分享。让你们在路上走好,哪怕比我好一点。我不会像你这样反问自己,为什么我这么不幸,为什么被关了十年?”
“你要明白,问,没有意义。但你却在一直在问自己从哪里来。对吧?看来,我真得帮你去找,不是找你妈、也不是去找你爸,那都不重要,我们要一起,把你自己找回来!”
……
三、 疏离
在北京的第一夜,我睡在宿舍上铺的床上辗转反侧。宿舍应该有七个人,有个北京的学生还没有报到,来自另外五个省份的同学也兴奋得无法入眠,听着她们有一搭无一搭地东拉西扯,在彼此试探着,交流着最初的感情,试图了解对方,展示自己,并隐隐地戒备,话题自然无聊而令我烦躁,只有我在整个晚上一言不发,蒙了头装作熟睡。
我的心潮难以平静,在这个陌生的我即将生活四年的宿舍里,这些陌生的来自五湖四海的姑娘会是我一生的朋友吗?我渴望朋友,从小就渴望,同时我又一直惧怕与同龄人过分亲密,一边是渴望,一边是恐惧。
听着这些姑娘在有意无意间所表现的优越,所显露的聪明与见多识广。我更是本能地缩起来,或许是一种自卑吧。尽管,可能我的少儿时代的经历与体悟比她们要丰富,但那些并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我的经历只是羞辱。
我不想向她们证明自己什么,或许又是一种清高吧。一半是清高,一半是自卑,交融着让从我在一开始就和同学有一种不亲切的隔膜,可能是多年已经习惯的自我封闭仍在起作用。
让我辗转反侧的主要还是今天与董升旭的相见。
万万没有想到,却又在情理之中,我和妈妈会是如此得相象,以至董升旭看我的眼神中始终迷茫着对过去的追忆与对现实的错觉。
但,顺利地见到他,只能让我更加痛苦,还没有真正找到妈妈,却又把爸爸迷失了。我多么希望就是李建的亲生女儿,宁可根本就不是楚荷菡的女儿,我不可能出生在她死亡以后。
但,我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事实很可能是,我是楚荷菡的女儿,而不是爸爸的骨血,我是爸爸捡的,像小时侯姑姑告诉我一样。亲生爸爸就是张代表。
尽管董升旭否认,但我感觉他在内心深处也相信这一点,在向我讲述二十年前的故事时,也有意无意地加大了对张代表的好评,是想宽慰我,为我接受这个事实作铺垫。但,我不需要善良的假象,我需要真实,哪怕是是残酷的真相。
他否认妈妈曾经与张代表发生过关系的猜测也是无力的,妈妈曾经拒绝过董升旭,并不意味着妈妈就会拒绝,有力量拒绝张代表。女人是软弱的,张代表是强悍的,楚荷菡应该很在乎贞洁,尤其在那个年代,但在乎贞洁就意味着能保护贞洁吗?
何况,从小没有父亲的楚荷菡也许更期待一个强悍男人的侵犯与占有。我不是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吗?我当年也在乎贞洁,可我保护了吗?那是我少年最沉、最黑、最不愿意触及的记忆,我把它藏在心里最深的地方,今天它却蠢蠢欲动,要从囚笼里跑出来,冲着我叫:李非,你的名字就是“非”,是错的,是不合理的。
我少年的堕落也是源于我对爸爸是否亲生的困惑。
我刚上初中的时候,一部由山口百惠主演的日本电视剧《血疑》红遍全国,讲述一个叫幸子的姑娘的身世之谜。她特殊的血型揭示了她的爸爸、妈妈都非亲生,她的姑姑却是亲生母亲,她与之热恋的三浦友和也阴差阳错成为她同父异母的哥哥而无法结合。幸子的悲剧让很多人流热泪,也让很多年幼无知的人开始猜测自己或者周围人是否也有离奇的人生故事。
我自然成了那个怀疑的对象,我自己也深深怀疑着、紧张着、甚至恐惧着,我已经没有妈妈,不希望爸爸也是假象。
但,班里有几个好事的女生是无聊的。我的沉默,我对她们的态度冰冷,我成绩的优秀或许都加重了她们对我的排斥。在排斥中,她们开始流传我的谣言,像童年,像小学一样,我没能逃出“野种”的命运。
我没有妈妈,没有根,和她们不同,她们就夸大着这种不同,用她们从小说,电视中获得的灵感编造着我的故事。
看到她们阴阴的眼神,看着她们蠕动的嘴,她们的怪笑,用彼此熟悉的默契传达我的悲剧,我怒火中烧。
她们把我隔离,我不仅跟她们不同,简直就是异类,就是怪物,就是被猜忌、被嘲笑、被侮辱的对象。我自己来自内心的自卑与忧虑加重了我的孤独,加重了我的痛苦,使我进入一个越孤独、冷漠、仇视别人,就越被孤立、被非议、被伤害的恶性循环,我简直无法忍受。
我对身世的不确定也让我无法反驳、无法辩白,只能在班里夹着尾巴独进独出。我的愤怒、压抑与痛苦被积累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厚,我终于在一天爆发了。
那是一个周三的下午,老师们被集中起来政治学习,下午都是自习课。整个下午只有班长,没有老师。最后一堂课间,还有几分钟就上课了,我看到传播我流言最积极,对我最敌意,最可恶的三个女生结伴去上厕所,她们一路唧唧喳喳,不时回头看我,肆无忌惮地笑。
我盯着她们,眼睛里有火,突然意识到这是我报复她们最好的时机。我悄悄跟上去。学校的厕所在操场的一头,厕所旁边不远有一块沙坑,我们的体育课就在沙坑里跳远。女厕所的顶棚已经烂了,下雨的时候,滴滴答答的落水,简直都没法上厕所,学校经费紧张说修又拖了很久。
看着她们彼此嬉笑着走进厕所,我尾随到沙坑旁,心里扑腾扑腾狂跳,脑子里嗡嗡地响。我搓起两大把沙子,环视周围,马上就要上课了,操场上已经没有什么人。
血向我脑门上冲,我的脸火烧火燎的,一咬牙,站在厕所外把手里的沙子甩进去,一把、两把,扑扑地从顶棚砸进去,听见里面哎呀乱叫。我心头狂喜,又从沙坑抄起沙子,奋力撒进去,里面叫声、骂声沸起,一阵混乱。
我拔腿就跑,耳旁是呼呼的风声,先躲到厕所另一侧的库房后,喘着粗气,紧张得浑身发抖,止不住地抖。探出头偷偷看厕所门口的方向。很快,她们从厕所里追出来,一个不断挠头,她的头上被撒满了沙子,还有一个衣服落了沙子,脏了一片,另一个更惨,大约是没站稳,一条腿的裤子鞋子上全是尿屎。她们边走边骂,我突然不再喘粗气,一股巨大的亢奋从心里涌起来,我开心想叫出来,身子抖得更厉害。我体会到作恶的快乐,报复的快乐,这种从没有过的快乐,让我再以后很长的时间沉迷于报复中。
但,我没有想到事情后来闹得这样大。
班长从学校办公室找来了班主任,班主任的脸铁青着。
有别人发现了我作案,并报告了班主任。班主任气得直拍桌子,如果我不是个女生,巴掌大约就要直接打过来。这么恶劣的事件,才十来岁,就这么阴暗的心理,还是个女孩子。她不断重复着类似的话,脸已经扭曲走形。
我被罚站在教室里,班里第一次有一个女孩子被这样不留自尊地罚站在那里,老师已经不愿意给我自尊,因为她说,我不要自尊。
我站在那儿,所有同学的眼睛带着各种复杂的眼神,各种复杂的表情:鄙夷、奇怪、幸灾乐祸、迷惑、同情、厌恶……他们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坏人,看一个怪物,一个野种。我盯着,迎着他们的目光,没有一丝游移,没有一刻躲闪,我咬牙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冷漠而仇视,凶狠而残酷。让他们去躲避我的眼神,躲避我的倔强与愤怒。
但,我知道我的心中升起一种让我几乎无法抵御的巨大压力:彻底地孤独,感觉到自己像是被关在一个狭窄的铁笼子里,挣脱不开,孤单单被同学围观,仿佛是动物园里的一个禽兽。
这种孤独使我又生出新的愤怒。我不能相信他们,我不知道是谁揭发我,那并不重要,我已经明白所有的同学都不可能是我的同伴。我突然有一种解脱感,索性就这样吧,心里没有了一点内疚、惭愧或是害羞。因为我成功报复了,我是野种我怕谁!
我心中涌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畅快的疼痛,就像身上很痒,拼命抓痒,挠破了,血出来,却不痒了,疼痛代替了痒,在一瞬间反而有种轻松的疼痛,疼痛的感觉更好。
我冲着她们笑了。
看着我没有低头、没有哭、没有一丝悔改的意思,甚至连错也不认。班主任只好让别的同学去叫爸爸。
我一瞬间有点害怕,我害怕失去爸爸,失去这最后的亲切、最后的温暖、最后的熟悉,彻底失去所有的人,被抛弃在完全陌生、冷酷的环境中。成为一个被放逐到无人沙漠里的流放犯。比没有妈妈、没有亲身爸爸更恐怖,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当时被彻底疏离的孤独。我以为我不怕孤独,我已经习惯了孤独,但可能在我意识的深处,我一直有一个朦胧的支撑,我并不彻底孤独,我有一个永远都不会打我、骂我,永远都不会对我生气,都包容我,爱护我的爸爸。在那一刻,我最大的恐惧是爸爸这次不会包容原谅我,我此时没有一个支撑。
……
四、对峙
今夜,在北京,在这么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在这么一张完全陌生的床上,在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