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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魔山-第6部分

小说: 魔山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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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托尔普的全身像,他站在铺红砖的地板上一根圆柱和尖角拱门的旁边,是一幅
透视画。他站时下巴向下,嘴角也往下弯,一双湛蓝的沉思的大眼睛眺望着远方,
眼睛下面露出泪囊。他穿着一件黑衣服,确切些说,是一件一直披到膝盖的法衣似
的长袍,衣服前面的敞开部分和四周围都饰有毛皮。上袖宽而隆起,也饰有毛皮;
下袖则显得狭小,用粗布制成,花边袖口一直拖到手上,把节骨也遮住了。细弱的
腿上穿着一双黑丝袜,脚上穿一双有银色扣环的鞋子。他脖子上套着宽大而浆硬的
皿形领饰,前端向下,两侧向上隆起,下面在背心上还锦上添花似地饰着上等细麻
布的褶襞。他手里提着一顶上端越来越尖的老式宽边帽。
这是某个著名画家的杰作,主题鲜明,风格与古代大师的相仿,使观赏者联想
起西班牙、荷兰与中古时代的各种作品。汉斯·卡斯托尔普幼年时常注视这幅画,
这当然并不是因为他懂得艺术,而是因为他怀着某种意义更广泛的、甚至更深刻的
理解心情。像画布上描摹的那个祖父,尽管他在实际生活中只亲眼见到过一次,而
且只是一瞬(当时,祖父正昂首阔步地向议院走去),但他仍禁不住感到这幅栩栩如
生的画像不失为祖父的真面目,而每天所看到的祖父只是所谓“临时性”的祖父,
是一个次要的、不能恰如其分地体现祖父风貌的形象。因为显而易见,那幅不同于
他日常形象的、神采奕奕的画,是以一种不完善的、也许是不成功的刻意摹仿为依
据的,他的这种高硬衣领和高的白领圈都是老式的;不过这样的称呼,不可能适用
于这种值得艳羡的衣饰,它也只有“临时性”的意义——这里的衣饰,指的就是西
班牙式皱领。祖父在街上戴的那种异乎寻常的拱形大礼帽,与画中的那顶宽边毡帽
极为相似,而那件有裥的长袍,在小汉斯·卡斯托尔普看来,只是饰有花边和毛皮
的法衣而已。
因此,当某一天他和祖父永诀时,看到祖父仍旧保持着原来严谨、完好的风貌,
心里十分欣慰。当时大家都在厅堂里,也就是他们常常面对面坐着就餐的那个厅堂;
汉斯·洛伦茨·卡斯托尔普躺在大厅中央一口镀银的灵柩内,灵柩搁在柩架上,四
周都摆满了花圈。他跟肺炎曾作了一场殊死的搏斗,这是一场长期而顽强的搏斗,
尽管由于他的适应能力强,他在世之日对疾病显得不动声色,处之泰然。此刻他躺
在那儿,人们不知他是战胜还是战败了。不过无论如何,他躺着的神态十分安详。
病床上的斗争使他大大变了样,鼻子也尖了一些,下身盖着一条毯子,上面放着棕
榈枝。头部用一只丝绸枕头垫得高高的,这样他的下巴正好漂亮地陷在皱领前面的
凹处。他的双手一半被花边袖口遮住,僵冷的手指被人为地安排得自然而富有生气,



手里捏着一个象牙十字架,仿佛他低垂着眼睑定睛瞅着它。
祖父最后一次患病时,汉斯·卡斯托尔普起初还见过他几次,但临终前却没有
见过面。家人不让他看到祖父所作的挣扎,这种挣扎大部分是在夜间。他只是从家
中沉郁的气氛,菲埃特老头儿红肿的眼睛以及医生的来回奔走中间接地接触到有关
情况。现在他站在厅堂里,心中不禁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祖父的“临时性”形象现
在已庄严地消失,最后又恢复他原来的、恰如其分的真面目了。即使菲埃特老头儿
痛哭着,不住地摇着头,而汉斯·卡斯托尔普自己也痛哭失声——以前,当他亲眼
看到母亲突然去世,不久父亲也一动不动地像陌生人那样躺在他面前时,他也这样
痛哭过——他还是认为这样的结局是令人欣慰的。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这么年青的时候,死神已第三次在小小的卡斯托尔普心灵
上和感官上投下了阴影,特别在感官上。对他来说,看到死已不是什么新奇的事,
他已十分熟悉,他对死已安之若素,丝毫不影响他的神经,只是不免有些哀伤而已。
这一次他也是这样,不过程度更深一些罢了。他不懂得大人的死对他的生活实际上
会带来什么后果,却以天真的漠不关心的态度对待它,满以为将来反正有人会照料
他,因此在灵柩面前,他也漠然无动于衷,只是干巴巴的表演一番。这一回是第三
次了,他除了那些富有经验的感情和表情外,又带着某种古怪而老练的鉴赏神情。
本来,他因为悲痛或在别人的感染下往往流泪,现在,眼泪已不再是他的一种自然
反应了。在他父亲逝世三四个月后,他已把死这件事忘了,现在一下子又记了起来,
而且当时的种种景象,又清晰、深刻、历历在目地以无可比拟的奇特形态再现在他
眼前。
试对上面这些概念作一番分析,并用文字表达出来,大致可归纳为下面这些话。
死,一方面固然是神圣的、富于灵性的和哀伤动人的,也就是说属于精神世界的事,
但另一方面又完全不同,而且恰恰相反:它纯粹是肉体的,物质的,根本不能称它
是动人的、富于灵性的或神圣的,甚至也称不上是哀伤的。庄严而富于灵性的一面,
从遗体豪华的殡葬仪式中,从如锦的繁花中以及扇子般的棕榈叶中体现出来;大家
都知道,这象征着天国的安宁。此外,祖父冷冰冰的手指中捏着一个十字架,灵柩
顶端放有托瓦森托瓦森(Bertel Thorwaldsen,1768—1844),丹麦雕刻家。作品以
纪念像为主,也有取材于神话的。的耶稣基督胸像,两侧摆着高高突起的烛台——
这些更清晰地体现出这一点。在这种场合下,这些也都散发出一种宗教气息。所有
这些安排,都显然而确切无误地指明这样一个事实,即祖父现在已永远回复他的原
来真面目。此外它们还有另外一些意义和减轻痛苦的目的,这点小小的汉斯·卡斯
托尔普心里明白,只是不说出来罢了。所有这一切,特别是这么多的晚香玉,无非
都说明死既不美丽动人,也根本不用伤心,而是一种几乎是不体面的、涉及血肉之
躯的事,应当掩饰,应当遗忘,而不该常常记在心里。
正是由于这点,已去世的祖父才显得这样古怪,甚至一点也不像祖父本人,而
是像一尊被死神替换了的、大小相等的蜡像,目前这一切庄严隆重的场面都是为他
忙碌的。他躺在那儿,或者说得确切些,有一件东西躺在那儿,这不是祖父本人,
而是一个躯壳;汉斯·卡斯托尔普知道,这个躯壳不是蜡做成的,而是祖父的本体,
而且只是本体。这倒是不体面的,也没有什么好伤心的——像涉及血肉之躯以及仅
仅涉及血肉之躯的事儿那样没有什么可伤心的。小汉斯·卡斯托尔普端详着那蜡黄
的、光滑得像乳酪那样干瘪的躯体,身材大小与生前一模一样,脸和手都跟祖父活



着时毫无二致。恰好有一只苍蝇飞来,停在祖父一动不动的前额上,它的触嘴开始
上下移动。菲埃特老头儿小心翼翼地把它赶跑了,同时战战兢兢地怕碰到死者的额
角。他脸色虔诚而阴沉,仿佛不想或不愿知道他刚才干的是什么。这种谦恭的神情,
显然同这样的事实有关,那就是祖父只剩下一副躯壳,其他什么都不存在了。但苍
蝇兜了一圈后,又栖息在祖父的手指上靠近象牙十字架的地方。在发生这事的时候,
汉斯·卡斯托尔普认为自己闻到了某种气息,这股气息虽然不是淡淡的,但比以前
闻到的都要古怪而强烈得多,这使他不无羞愧地回想起过去有一位同学也有这股怪
味儿,因此大家都回避他。晚香玉摆在那儿就是为了驱散这种气味的,尽管它们这
样繁茂芬芳,这种气味还是掩盖不了。
他伫立在尸体旁已有好多次了:第一次单独与菲埃特老头儿在一起,第二次与
舅公蒂恩纳佩尔——他是一个酒商——和两个舅舅吉姆斯与彼得在一起。现在是第
三次了,一群穿节日礼服的码头工人在尚未合上的灵柩前站了一会,跟卡斯托尔普
父子公司的前主人遗体告别。接着开始大殓,厅堂里挤满了人,由戴着西班牙式皱
领的圣米迦勒教堂布根哈根牧师致悼词,他就是为汉斯·卡斯托尔普受洗的那个牧
师。后来乘马车去墓地,他们这辆车紧随柩车之后,马车排成长长的一列。牧师在
马车里待小汉斯·卡斯托尔普很和气。这一时期的生活从此结束,以后汉斯·卡斯
托尔普又马上迁到一所新居,换上一个新的环境。对他年青的生命来说,这已是第
二次了。
在蒂恩纳佩尔家以及卡斯托尔普的品德
这一变迁对他并无任何损失,因为他住的是参议蒂恩纳佩尔的邸宅,参议是受
托保护汉斯的;就他个人的需要而言,他确实不缺少什么,而在保护今后利益——
他对此一无所知——的角度来说,他也用不到担什么心。参议蒂恩纳佩尔是汉斯已
故母亲的舅舅,他经管卡斯托尔普遗下的产业,把不动产卖掉,同时也负责卡斯托
尔普父子进出口公司的清理工作。他从中得益的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四十万马克的
遗产,蒂恩纳佩尔把这笔款子转作信托资金,每季度初从中获取百分之二利息,而
无损于亲戚间的情谊。
蒂恩纳佩尔的住宅坐落在哈尔费斯特胡德街花园的后面,凭窗眺望,前面是一
片草地,草地上连半根杂草也没有;远处是玫瑰花花坛,再前面则是一条河。参议
虽然有一辆漂亮的马车,但每天早晨徒步去“古城”办公,为的是稍稍活动一下身
体,因他有时脑里有淤血。他晚上总是五点钟回来,一家聚在一块端端正正地坐着
吃晚饭。他是一个端庄的人物,穿的是最讲究的英国服式,蓝澄澄的眼睛向前突出,
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鼻子红通通的,长着灰色的海员式胡子,左手粗短的小手指上
戴着一只亮晶晶的宝石戒。他的妻子早已去世。他有两个儿子,彼得和吉姆斯,一
个在海军,不常在家;另一个继承父亲的衣钵,从事酒业,是商行的当然继承人。
多年来,家务一直由阿尔多纳阿尔多纳(Altona),普鲁士城市名,与汉堡郊区的圣
保利邻接。一位金饰匠的女儿莎莱安主管,她圆鼓鼓的腕部饰有浆硬的白褶边。她
所孜孜不倦地关心的,是早餐和晚餐都应当有丰盛的冷盆,还有什么蟹啊,鲑鱼啊,
黄鳝啊,鹅儿的胸肌肉啊,烤牛肉用的番茄沙司之类。当蒂恩纳佩尔参议设宴招待



客人时,她对临时雇来的仆役总是警觉地监视着。对于幼小的卡斯托尔普,她在力
所能及的范围内也尽到做母亲的责任。
汉斯·卡斯托尔普是在凄风苦雨的环境下成长的,也可以说是在黄色的防水胶
布下成长起来的。总的说来,他觉得生活过得挺不错。海德金特大夫说,他从小就
有些贫血,在他每天放学第三次餐后,总给他喝一杯黑啤酒。大家知道,这是一种
有营养的饮料。海德金特大夫认为它能使血液旺盛,而汉斯·卡斯托尔普却觉得对
他的精神能多少起些镇静作用,并有助于他舅公蒂恩纳佩尔所说的他那种“昏昏欲
睡”的癖好,也就是说,有时他会什么都不想,呆呆地像打盹那样凝望远处出神。
不过他身体总算健康正常,打网球和划船都有一手,可惜他不大爱打桨,而喜欢夏
夜在乌伦霍尔斯特乌伦霍尔斯特(Uhlenhorst),是汉堡的一个市区。摆渡房的露台
上坐着欣赏音乐,痛痛快快地喝一杯茶,一面呆望着灯火通明的小船,而天鹅则在
波光潋滟的水面上游弋。只要你听他用冷静的、理智的、同时有些低沉、单调而带
着一些乡土方言的腔儿说话,只要你看到他是一个标准的碧眼金发男儿,他的头发
修剪得多么整洁,带有一些古典风味,而且从冷冰冰、慢悠悠的风度中流露出祖先
遗传下来某种自己完全觉察不到的自负情绪,你就决不会怀疑汉斯·卡斯托尔普是
地地道道从这块乡土成长起来的,在本土中自得其乐。即使他反躬自问,他对这点
也不会有丝毫怀疑。
海滨大城市的气氛——潮湿的空气,世界各地汇集在这儿的零售商商业网以及
优裕的生活,使他心情十分舒畅。他先人曾在这儿度过一生的光阴,现在他又轻松
愉快、悠然自得地呼吸这儿的空气。他闻到的是水、煤炭、柏油散发出来的气味以
及殖民地堆积如山的货物发出的臭气,他看到的是码头上巨大的蒸汽起重机仿佛大
象在工作那样,既聪明沉着,又力大无穷。它们把一袋袋、一捆捆、一箱箱、一桶
桶以及一瓶瓶重达数吨的货物从远洋轮船的腹部吊上来,卸到火车及货棚里去。他
看到商人们像他自己一样穿着黄色的橡皮外套,在中午时分麇集到波尔斯地方,他
知道那儿非常热闹,每个人都易于获得发请帖赴宴的机会,从而一下子提高了他的
信用。他看到了船坞那边万人攒动(以后,这儿是他特殊的兴趣所在),也看到了干
船坞里亚洲轮与非洲轮庞大无比的船身,它们高得像塔一样,龙骨和螺旋桨都露在
外面,由树枝般粗的撑条支持着,它像怪兽那样孤苦无助地躺在干燥的土地上,下
面拥满了侏儒般的人群,工人们擦洗着,锤打着,粉刷着。他又看到盖有屋顶的烟
雾腾腾的船台上,船舶高高隆起,船身里正在构筑一条条的肋材,而工程师们手持
设计图纸和排水表,向造船工人们发号施令——所有这些,汉斯·卡斯托尔普从青
年时代起就十分熟悉,并在他心中唤起了依依不舍、异常亲切的感受。当星期日上
午,他和吉姆斯·蒂恩纳佩尔或表哥齐姆森——约阿希姆·齐姆森——坐在阿尔斯
特河畔的亭园里用早餐,吃着温热的圆面包和熏肉,外加一杯陈葡萄酒,以后再靠
在椅子上抽一支烟时,他几乎已找到生活的最高乐趣;因为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那就是他爱生活得舒服些,尽管他有些贫血,看上去文质彬彬,他骨子里还是追求
吃吃喝喝的生活享受,像一个贪婪的乳儿那样依恋着母亲的乳房。
这个有民主气息的商业城的上层统治阶级,将高度文明赐给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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