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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魔山-第16部分

小说: 魔山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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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肖夏太太。他看到她细细的眼睛和高高的颧骨。“她究竟使我想起了什么,想
起了谁呢?”他暗自思忖。可是尽管他努力思索,疲倦的头脑还是找不到一个答案。
“当然,要叫我习惯你们这儿的水土并不那么容易,”他接下去说, “不过我还
要等着瞧。要是仅仅因为开头两三天头脑有些混乱或身体有些热度,就马上失去勇
气一走了事,我会害臊的,我会感到自己简直是个胆小鬼。何况这又违反理性,这
个您不是说过吗……”
他突然说得激昂起来,肩膀兴奋地抽动。他似乎要意大利人正式撤回他的建议。
“我尊重理性, ”塞塔姆布里尼回答, “我也尊重勇气。您说的话听来很有道理。
用充分的理由来驳倒您,是不容易的。我确实也看到过某些人后来非常习惯于这儿



水土的例子,去年那个克奈弗小姐就是这样。她全名是奥蒂丽·克奈弗,是一位名
门闺秀,父亲是政府高级官员。她在这儿住上一年半,对山上生活非常满意,因此
当她完全恢复健康时——有时,山上也偶尔有几个人恢复健康——她也无论如何舍
不得离开。她真心诚意恳求顾问大夫让她住下去,她不能也不愿回家;这里就是她
的家,她在这里感到幸福。可是新病人蜂拥而来,需要她腾出房间,因此她白白恳
求了一番,院里硬要她以健康人的身份离开。于是奥蒂丽发起高烧来,她让自己的
体温曲线急剧上升。不过有人揭穿她的把戏,同时把她的那支‘哑护士’拿走,换
上普通的体温表。您还不知道‘哑护士’是什么名堂呢。这是一种没有刻度的体温
表,大夫按照一定的尺度去量,能自动记下温度曲线。先生,奥蒂丽的体温只有三
十六度九,她可没有发烧。于是她到湖里去洗澡,这时是五月初,夜间还有霜呢。
湖水还没有冷到结冰的程度,水温正好在零上几度。她在水里泡了好一会,希望得
上这种或那种疾病,但结果呢?她没有病,而且一直很健康。她带着痛苦和绝望的心
情离开,父母对她说的安慰话,她都听不进。‘下山后我怎么办呢?’她几次三番这
样叫嚷。 ‘这就是我的家!’以后的情况如何,我不得而知……不过工程师,您似乎
没有在听我的话吧?如果我没有搞错,你撑着两条腿站着看来很费力呢!少尉,您的
表弟在这儿呢! ”这时他转向刚走来的约阿希姆。 “您带他上床睡吧!他把理性和勇气
合而为一, 不过今儿晚上他稍稍有些虚弱。”“不,说真的,您说的我全明白! ”汉斯·卡
斯托尔普斩钉截铁地说。“所谓‘哑护士’,不过是没有刻度的一支水银柱罢了。您
瞧,我已完全领会了! ”说到这里,他和约阿希姆及其他几个病人一起登上电梯。今
天的聚会到此结束,人们向四处散开,纷纷到休息室和凉廊里去作晚间的静卧疗法。
汉斯·卡斯托尔普走进约阿希姆的房间。当他经过时,走廊上铺着椰子皮席毯的地
面在他脚下一起一伏,但他并无不舒服之感。他在约阿希姆那把有花纹的大卧椅上
坐下,他自己房里也有这么一把椅子。他开始抽起马丽亚·曼契尼雪茄烟来。它的
味儿像胶水,像煤炭,也像其他别的什么,完全失去原来的香味。即使如此,他还
是继续吸着,同时眼睁睁地看约阿希姆如何做他的静卧疗法:先穿上室内短褂,再
穿上旧大衣,然后拿起夜灯和俄文初级读本,走到阳台上。他把灯燃亮后,就在卧
椅上躺下,嘴里衔一支体温表,开始把披在椅子上两条大的驼毛毯子极其灵活而熟
练地裹在自己身上。看到约阿希姆干得这么麻利,汉斯·卡斯托尔普不由真心实意
地感到钦佩。约阿希姆把毯子一一盖上,先从左面一直拉到肩头,再在下面裹住两
脚,然后从右面盖上去,最后就形成一个极其匀称而光洁的“小包裹”,只有脑袋、
肩膀和胳膊露在外面。“你干起这个来真有一手!”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这是熟能生巧, ”约阿希姆回答,说时把体温表在牙缝里咬紧。“你也应当学
会这个。明天我一定给你搞几条毯子来,以后你下山时也可以用。我们在山上是必
不可少的,特别在你没有睡袋的时候。”
“夜里我可不愿睡在阳台上,”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这个我不干,我可以干
脆告诉你。这样做多怪呢。无论什么都有它的限度。我某些地方终究得和你们划一
条界线,因为我是来山上作客的。我要在这儿坐一下,像往常那样抽一支雪茄烟。
它的味儿真糟,可我知道它的质地很好,今天我该满足了。现在快九点钟了,可惜
九点还不到。如果已到九点半钟,那么可能来不及舒舒泰泰地上床了。”
这时他感到冷入骨髓,寒意一阵紧接着一阵。汉斯·卡斯托尔普一跃而起,往
墙上挂寒暑表的方向跑去,像去捉拿现行犯。按照列氏温度计算,室温是九度。他



摸摸暖气管,发觉它冷冷的,关着。他喃喃地说些不连贯的话,大意是即使在八月
天,不用暖气也真岂有此理;问题不在于日历上写的是什么月份,关键在于天气的
冷暖。此刻天气冷得使他像一只狗那样直哆嗦。然而他的脸却是火辣辣的。他坐下
后又站起身来,嘟哝着要拿约阿希姆的被子,拿来后就坐在椅上,把被子裹住下身。
他就这样坐着,一阵热一阵冷;雪茄烟的味儿令人厌恶,他心里十分难受。他感到
苦不堪言,这样糟的生活他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真是活受罪! ”他喃喃地说。
但这时一种荒唐而又奇特的喜悦与期望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体会到这种滋味后,
依旧呆呆地坐在那边,等待这种感觉能重新在心头萌起。可是这种感觉不再来了,
他感到的只是苦恼而已。他终于站起来,把约阿希姆的被子往床头一扔,歪起嘴来
含含糊糊地说些“晚安”、“别受凉”、“吃早点时你再来叫我”之类的话,然后踉踉
跄跄地经过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间。
脱衣服时他哼着歌儿,但并不是因为心情欢畅。他机械而漫不经心地做完了晚
间梳洗的一些小动作和文明人应做的各种例行手续,从旅行用的小瓶里倒出粉红色
的漱口水,小心翼翼地漱口,再用优质柔润的紫罗兰香皂洗手,然后穿上细薄棉布
的长衬衫,在衬衫胸口的袋上绣有H.C.即汉斯·卡斯托尔普(Hans Castorp)开头
两个字母的缩写。两个字母。接着他躺下把灯熄了,他热烘烘的、思绪纷乱的脑袋
一下子倒在那美国女人临死时睡过的枕头上。
他本来满以为一倒下就能沉沉入睡,但事实证明他是错了。他的眼皮本来不大
张得开,现在却一点不想闭拢;一当他想闭上,它就不安地颤动,并且张了开来。
他暗暗想:他平时睡的时间还没有到,何况白天里睡得又太久。外面响起了击拍地
毯的声音,这却是不大可能的,而实际上也根本没有这回事。事实表明这是他的心
房在跳,跳动声连身外远远的地方都能听到,仿佛外边有人用柳条做的击拍工具在
拍打地毯。
房间里还没有全黑下来,外面屋子的灯光,以及约阿希姆和“下等俄国人”餐
桌上那对夫妻房里的灯光,从敞开的阳台门透射进来。当汉斯·卡斯托尔普贴背躺
在床上眨巴着眼睛时,白天里的某些印象——也就是他观察的心得——突然又浮现
在他的脑际,他怀着恐惧和微妙的心情想把它立刻忘个干净。这是当他同约阿希姆
谈到玛鲁莎和她的身体特征时约阿希姆脸上流露的表情:约阿希姆的脸相古怪而苦
恼地走了样, 黝黑的面颊刷的一下变白了, 显出点点雀斑。 这是怎么一回事, 汉斯·卡
斯托尔普心里明白,而且也看得很透;他对这事有一番新异、深入而敏锐的洞察力,
以致外面柳条击拍地毯的声音,无论在速度和强度上都加快一倍,几乎把下面高地
上传来的小夜曲声淹没了。山下那个旅馆这时又在开音乐会。一曲节奏均匀、调门
陈腐的歌剧在昏暗的暮色中传来,汉斯·卡斯托尔普吹起口哨悄声应和着(人们甚
至能悄声吹口哨),而且用盖在毛绒被下面两只冰冷的脚打拍子。
这当然是不马上入睡的好办法。此刻汉斯·卡斯托尔普一点也没有睡意。自从
他明确而深刻地懂得约阿希姆蓦然变色的原因以来,他感到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刚
才那种荒唐的喜悦与期望又一次在他的内心深处触发。此外他还在期待些什么,也
不问自己这究竟是什么。当他听到左右两边的邻人都已结束晚间的静卧疗法回到房
里,用室内的“卧式”姿态代替室外的“卧式”姿态时,他表达出这样一种信心:
这对野蛮的俄国夫妇今夜该平静无事了吧。“我可以安安稳稳睡一觉了,”他想。今
夜他们总该太太平平的,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然而他们并没有保持安静,汉斯·卡



斯托尔普对此也不抱多大信心。老实说,即使他们悄无声息,汉斯·卡斯托尔普本
人也懂不了什么。纵然如此,他对听到的一切还是惊愕不已,而且从内心迸发出依
稀可闻的叫唤声。 “真是闻所未闻! ”他悄声自语。 “简直混账透顶!谁会相信这是可
能的呢?”在汉斯的嘴唇悄悄发出声音的当儿,山下又不住地阵阵传来陈腐的歌剧曲
调。
后来他终于矇眬入睡。但一睡着就梦魂颠倒,梦境比第一夜的还要混乱。他常
常被这些恶梦惊醒,或者苦苦追寻梦里茫无头绪的意境。他梦中似乎见到顾问大夫
贝伦斯屈着腿,两只胳膊直挺挺悬垂在身子前面,在花园的小径上踯躅。他那跨度
大而令人似乎感到沮丧的脚步,与远处的进行曲合拍。当顾问大夫在汉斯·卡斯托
尔普面前站停时,汉斯看到对方戴一副镜片又厚又圆的眼镜,嘴里胡扯一通。“当然
不是一个军人, ”贝伦斯说,同时也不征求对方同意,用他巨手的中指和食指把汉
斯·卡斯托尔普的眼皮往下翻。“我一眼就看出,您是位可敬的文人。不过也并非没
有才能。抖擞起精神来时,才能可不小哩!别吝惜您的光阴,就在这儿山上跟我们待
上短短一年,快快活活地干上一年吧!嗨,嗨,各位先生!出去散散步吧!”他一面
大声说,一面把两只其大无比的指头伸到嘴里,吹起古怪而响亮的口哨来。口哨一
响,女教师和鲁宾森小姐就从不同方向由空中飞来,她们的身体比实际要小,飞来
后就停落在贝伦斯左右两边的肩胛上,正像她们在餐厅时坐在汉斯·卡斯托尔普左
右一样。于是顾问大夫一跳一蹦地走了,还用一块餐巾放到眼镜后面去揩眼睛,人
们不知道他要拭干的究竟是汗水还是眼泪。
接着,做梦的人发现自己在学校的园子里,多年来,他曾在那儿度过许多课余
时间。当时肖夏太太也在场,他正想问她借一支铅笔。她给他一支半长的用银白色
笔套套着的红铅笔,同时用沙嗄而悦耳的声音告诫他:课后一定得还给她。当她用
高颧骨上细小的蓝灰色眼睛端详他时,他猛然从梦中挣脱出来,因为现在他终于弄
清楚——而且想把这个紧紧抓住——肖夏太太使他回想起的究竟是什么事和什么
人,而这种回忆又是那么栩栩如生。他急于把刚才这幕经历铭记在心,这样到明天
也忘不了。他感到睡魔和梦魇又一次缠住了他。梦里,克罗科夫斯基大夫死盯住他,
要替他作心理分析,他非立刻逃之夭夭不可,因为汉斯·卡斯托尔普对这种心理分
析委实恐惧万分。他跌跌撞撞地逃走,想避开大夫的纠缠,经过玻璃隔墙,穿过阳
台间,冒着生命危险跳到花园里;在他走投无路的当儿,竟爬到赤褐色的旗杆上,
当追逐者一把抓住他的裤脚时,他冷汗直淋地惊醒了。他惊魂方定,却又昏昏入睡。
不过他做梦的内容又变了样:塞塔姆布里尼站在他前面微笑,汉斯却尽力想用肩膀
把他从站的地方推开。那人笑得很狡黠,冷冰冰地带着嘲讽的神气,嘴上是一抹翘
得怪漂亮的小胡子。正是这种笑容,使汉斯·卡斯托尔普感到难堪。“您真讨厌! ”
他清楚地听到自己说。 “走开!您只是一个奏手摇风琴的,可您在这儿找麻烦!”可是
塞塔姆布里尼只是站在原处不动,而汉斯·卡斯托尔普也仍然站着,心中在盘算做
些什么才好。出乎他意料之外,这时他有机会深入探究一下时间的实质,结果发现,
它不过是一个“哑护士”而已,也就是有些人用来欺诈的那种没有刻度的水银温度
表。他醒来时,打算明天一定把这个发现说给表哥约阿希姆听听。
这一夜就在惊险的梦魂和新奇的发现中过去了。黑尔米内·克莱费尔特、阿尔
宾先生和米克洛西希上尉在他的梦里扮演着乱七八糟的角色。这位米克洛西希在盛
怒下把斯特尔夫人轰走,而他自己却被帕拉范特检察官用长矛刺穿身体。其中有几



个梦,汉斯·卡斯托尔普在这一夜甚至做了两次,情节完全相同,做第二次时已快
拂晓了。他坐在有七张桌子的餐厅里,在砰砰几声巨响下,厅里的玻璃门开了,肖
夏太太走了进来,身穿一件白色线衫,一只手插在袋里,另一只手托住后脑勺。但
这个没有教养的娘儿们这回不坐到上等俄国人餐桌上去,而是悄悄坐到汉斯·卡斯
托尔普身边,同时默默伸出手来,让汉斯去吻。不过她伸出的不是手背,而是手心。
于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吻起她的手来:这是一只不很娇嫩、手背宽阔而指头很短的
手,指甲旁的皮肤相当粗糙。这时,一股近乎粗犷的甜蜜的暖流又流过他的全身。
以前,当他企图摆脱人世间荣誉的羁绊、一心想享受羞辱的无限益处时,他曾尝到
过这种滋味。现在在梦境中,他又一次体验到它,而且滋味强烈得多。
必要的购买
“现在你们的夏天结束了吗?”汉斯·卡斯托尔普第三天带着挖苦的口气问表哥。
这几天天气可变得真厉害哪。
客人住在山上的第二天,整天都是绚丽的夏日景象。在枞树长矛形的树梢上,
蔚蓝色的天空阳光普照,山谷里的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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