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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魔山-第13部分

小说: 魔山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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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材瘦小,灰沉沉的两颊凹陷进去。他穿一件棕色皮茄克,脚上穿一双有鞋扣的笨
重毛毡皮靴。他妻子也长得很娇小,穿着小小的俄罗斯高跟皮鞋,走起路来一跳一
蹦,连帽子的羽毛也会晃动起来。她脖子上披一条肮脏的羽毛长围巾。汉斯·卡斯
托尔普狠狠地端详这一对人,他一向不用这样的目光看人,连他自己也觉得太无情;
但正是这种肆无忌惮的目光,使他突然体验到某种乐趣。他的眼睛没有神采,同时
却又咄咄逼人。恰在此时,左面玻璃门像第一次早点时那样砰的一声关上了,玻璃
发出格格的震颤声。这下他不像今天清晨一样吓了一跳,只是懒洋洋地装个怪脸儿;
当他想回头往那边瞧时,他感到身子沉甸甸的,觉得费这番精力很不值得。因此,
他这回也搞不清莽撞地关门的究竟是谁。
本来,汉斯早点时喝啤酒从来不会迷迷糊糊,可今天这小伙子可完全醉倒了,
昏昏沉沉的,仿佛额角上被谁揍了一拳。他的眼皮像铅块般的沉重,当他出于礼貌
想跟那位英国女人聊天时,他的舌头不听使唤,甚至左顾右盼也很费劲。此外,他
脸上又泛起昨天那样热辣辣恼人的感觉,两颊热得胀鼓鼓的,而且呼吸急促,心在
怦怦地跳,就像有一只包着布的锤子在敲打。假如说这一切并没有使他特别难受,
那是因为他头脑里已好像几次三番地吸入过氯仿。这回早餐时,克罗科夫斯基大夫
坐在他桌子上面向着他,他只是隐隐约约地、梦幻似地感到他的存在,尽管他跟右
边的女人讲俄国话时,大夫曾多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时,那些青年姑娘——也
就是妙龄女郎玛鲁莎和喝酸牛奶的瘦个儿——谦卑而羞怯地在他面前低下头来。不
消说,汉斯·卡斯托尔普的举止也很得体。他默不作声,因为他的舌头不听指挥,
他只是循规蹈矩地挥动着刀叉。当表哥向他点头示意要他离席时,他就站起身来,
冒冒失失地向同桌人欠了欠身,一步一拐跟在约阿希姆后面出去了。
“咱们什么时候再躺下来休息啊?”他离开屋子时问。 “照我看,这是这儿最妙
的事了。我恨不得再躺在那张顶呱呱的卧椅上。咱们再多多散一会儿步吧?”



多余的话
“不,”约阿希姆说, “我不允许走得很远。近来,我空时经常下山稍稍走动,
穿过村庄,有时一直走到高地。那边有店铺,人也多,可以买些需要的东西。午饭
以前咱们还可以再躺上一小时,以后一直可躺到四点钟。你放心吧。”
他们在明媚的阳光下沿着车道下山。经过小溪和羊肠小道,右边山脊的各个峰
谷就俨然在望,什么“小仙霞峰”啦,“绿塔峰”啦,“村山”啦,约阿希姆都能一
一说出它们的名字。那边高起的地方,是达沃斯村筑有围墙的墓地,约阿希姆也用
手杖指点给他看。这时他们走上大路,这条大路比谷底高出一层楼房,沿着梯层式
的山坡一直伸向前方。
至于村庄,却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只是徒有其名而已。疗养街吞并了这儿的土
地,它一直向山谷的入口方向发展,以至称之为“村庄”的整个居住区域已不知不
觉地消失,与名为“达沃斯高地”的这块土地合而为一。大路两侧有许多饭店和供
膳食的公寓,设备上都有遮蔽阳光的游廊、阳台和卧房,还有供出租的私人住宅。
附近各处都有新的建筑物,有时也在兴建新屋,大路上可以眺望山谷里一片草原的
景色……
汉斯·卡斯托尔普为了追求他日常所爱好的生活刺激,又燃起了一支雪茄烟。
也许是他刚才喝过啤酒的缘故,此刻他居然不时闻到渴念已久的雪茄烟香气,感到
说不出的喜悦。当然,香气闻到的次数不那么多,香味也不那么浓。只有当他振作
起精神,才能感知这种喜悦,而可厌的皮革气味还依稀存在,远远没有散去。他感
到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无法再少许享受这份清福。他觉得这种享受格格不入,或者
可望而不可即,终于慵倦而不胜厌恶地把烟头一扔了事。尽管他有些昏昏沉沉,却
仍感到礼仪上有必要找些话题聊聊,因此他想起刚才同约阿希姆关于“时间”的一
席出色的谈话。只是他对“一连串问题”已忘得一干二净, “时间”的概念在他的头
脑里已荡然无存。于是他开始谈谈身体方面的一些事儿,而且谈得十分古怪。
“那么你什么时候再量体温呢,”他问。 “饭后吗?那好。这正是机体活动最旺盛
的当口。情况准是这样。贝伦斯叫我也量量体温,这也许只是开开玩笑罢了。为了
这个,塞塔姆布里尼笑得前仰后合。这简直无聊透顶。我连一支体温表也没有呢。”
“哦,”约阿希姆说, “这倒没有关系,你只要买一支就行了。这儿到处都买得到体
温表,几乎每家店里都有。”
“可干嘛要买呢?我只觉得躺着休息才有味儿。这个我愿意做。但对一个客人来
说,量体温委实太过分了,还是留待这儿山上的人们去受用吧。要是我能知道,”他
继续说,说时像一个热恋中的人把双手按住胸口,“我的心一直跳个不停究竟是什么
缘故,那就好了。这真叫我不安,我对这个问题已考虑了好久。你知道,只要一个
人遇到意外高兴的事,或者害怕什么——一句话,在他情绪激动的当口,他的心就
会怦怦跳起来,可不是么?不过要是一个人的心莫名其妙地、也可说是身不由主地跳
起来,你得知道,那真叫人心寒哪。心跳时,身体仿佛和灵魂分了家,自己走自己
的路,有几分像尸体,只是它没有真正死去罢了。实际上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生
活按照本身的规律一往直前地进展,照样长指甲,长毛发,而且,正如人们说的,



在化学上和物理上蠢蠢欲动……”
“这算什么话, ”约阿希姆冷冷地呵责他。 “蠢蠢欲动! ”今天早上他说了“月牙
棒”之类的话,受到对方的责备,现在他也许算是稍稍报复一下。
“可是事实确是这样!确是蠢蠢欲动!你干嘛要恼火呢?”汉斯·卡斯托尔普问。
“我只是顺便讲一句罢了。我别的什么都不想讲,只想说:当你在生活中感到身体
不由自主地和灵魂分了家,而且来势汹汹——比如遇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心跳——你
真会惶惶不安,苦恼万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真想穷根究底。我真想搞清楚情
绪上的激动是什么原因,是喜悦还是恐惧引起的。至少对我是这样,我只能谈谈自
己的感受。 ”
“对,对, ”约阿希姆叹了口气说, “这倒很像发寒热时的情况。用你的话来说,
这时身体里真有一种‘蠢蠢欲动’的特殊感觉。对于你说的那种‘情绪激动’,咱们
不由得要研究一下,看这种蠢蠢欲动的结果怎么会促使一个人丧失部分理智……可
是咱们谈的话题太恼人了,”他用颤抖的声音说,说完了便不作声。汉斯·卡斯托尔
普只是耸了耸肩膀,这副姿态就跟约阿希姆昨晚看到时一样。
他们沉默了一会,接着约阿希姆说:
“哎,这儿的人你喜欢吗?我指的是咱们同桌吃饭的那些人。”汉斯·卡斯托尔
普脸上显出漫不经心的神态。
“天哪, ”他说, “我看他们并不逗人喜欢。另一张桌子上坐的那些人倒要强些,
不过这只是表面现象。斯特尔夫人应当烫发,她太胖了。那位马祖卡,反正不管她
叫什么名字,我看有些笨头笨脑。她格格笑个不停,不得不老是用手绢往嘴里塞。”
汉斯说错了人名,约阿希姆不由高声大笑。
“‘马祖卡’倒是顶呱呱的! ”他高声说。 “要是你批准,她叫玛鲁莎,就等于咱
们的玛丽。不错,她确实太放荡了,”他说。 “其实她真该规规矩矩的,因为她的病
一点也不轻呀。 ”
“这真想不到, ”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她脸色多好啊。万万想不到她胸部有
病。”他匆匆瞟上表哥一眼,但当他发现表哥那被阳光晒黑的脸上显出一颗颗的雀斑
(那些被阳光晒得黑黝黝的脸上在没有血色时,往往有这种情况),而且嘴角也古怪
而懊丧地歪向一边时,年轻的汉斯·卡斯托尔普顿时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感,
于是他连忙改换话题,探询别人的情况。他要很快地把玛鲁莎和约阿希姆的脸部表
情忘个干净,结果也真的忘了。
喝玫瑰茶的英国女人叫鲁宾森小姐。女裁缝其实不是成衣匠,而是柯尼斯堡一
所国立高等女子学校的教师,正因为如此,她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她叫恩格尔哈尔
特小姐。至于那个生气勃勃的老太婆,连约阿希姆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住在山上
已有很久。不过她好歹是喝酸牛奶那位姑娘的姨婆,始终伴着姑娘住在疗养院里。
但同席的人病得最厉害的, 要数布卢门科尔博士了。 他是敖得萨来的, 全名是里奥·布
卢门科尔,也就是那位蓄有小胡子的愁眉苦脸、沉默寡言的人。他住在山上已有好
几年了。
此刻他们在市镇的人行道上散步;显然可以看出,这是国际疗养院的主要街道。
他们遇到在路上蹓跶的病友们,大多数都是青年,有的是身穿运动衣、不戴帽子的
骑士式人物,有的是女人,她们身穿白裙,头上也不戴帽子。这些人讲俄语和英语。
街道两边都是商店,店里的商品陈列橱窗,琳琅满目。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好奇心,



与他极度的疲乏感展开了激烈的搏斗。他振作精神勉强张望,在男式时尚用品前面
逗留很久,看这些陈列品是否够得上标准。
他们来到一个长廊顶部掩蔽着的圆形大厅,那儿有一支小小的乐队正在演奏。
这里就是疗养地旅馆。几个网球场里,一对对的人在打球。一些须发剃修整洁的长
脚小伙子正在同姑娘们对阵,小伙子们身穿紧身法兰绒裤,脚着橡皮鞋,袖子一直
卷到胳膊肘;姑娘们则一身白色服装,脸蛋儿黑黝黝的,她们在阳光下伸展双臂,
疾步如飞,在空中狠狠击球。网球场养护得很好,好像敷过一层面粉。表兄弟在一
条空的长椅上坐下,观赏和议论他们的比赛。
“你不在这儿打球?”汉斯·卡斯托尔普问。
“他们不准我打, ”约阿希姆回答。 “我们得躺着,老是躺着。塞塔姆布里尼经
常说,我们的生活是仰卧式的;他说,我们都是‘仰卧家’。这也算是他尖酸刻薄的
一种智慧。那边打球的都是健康人,如果是病人,那么这样做也是违犯禁令的。不
过他们打得并不认真,与其说打球,还不如说是为了炫耀衣饰。至于说违犯禁令,
那么这儿玩的东西违禁的多得很,例如打扑克,还有这家那家旅馆里玩的‘小马’
系一种当时流行的赌博。 。我们这儿有告示,说这个对身体最有害处。可是许多人在
晚上查病房后还是溜到那儿去赌博。
据说,赐给贝伦斯头衔的那个亲王也经常搞这个玩意儿。”汉斯·卡斯托尔普几
乎没有在听。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因为他一用鼻子呼吸就会伤风。他心跳得像锤子
敲击一样,和音乐很不合拍,他感到气闷、难受。当约阿希姆劝他回家时,他在迷
离惝恍、矛盾复杂的心情下开始打起瞌睡来。
他们在回家的路上几乎一言不发。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平坦的街道上有两次几
乎摔跤,他忧伤地笑了笑,摇摇头。跛子开动电梯,把他们送上楼去。他们在三十
四号房间门前简短地说了声“再见”,就此分手。汉斯·卡斯托尔普踉踉跄跄地走过
房间来到阳台上,还没有站定,就一骨碌倒在卧椅里。他来不及变换躺卧的姿势,
就在一阵阵急剧不安的心跳中昏昏沉沉进入矇眬的睡乡。
当然,是一个女人!
他也不知睡了多久。时间一到,锣声就响了起来。不过汉斯·卡斯托尔普知道,
这一回还不是就餐的鸣锣声,只是通知人们做好准备,因此他依然躺着,直到嘡嘡
的金属声第二次鸣响,接着又渐渐远去,他才起身。当约阿希姆走进房间找他时,
汉斯·卡斯托尔普还想换衣服,但约阿希姆不允许。他最恨不遵守时间。他说,要
是一个人连吃饭也这么拖拖拉拉,那还谈得上什么一往直前,奋发向上,献身于公
职呢。他的话当然不错;汉斯·卡斯托尔普只能说,他身体确实没有病,只是昏昏
欲睡。他只是匆匆洗了洗手,然后两人一起下楼,第三次进餐厅。
就餐的人通过两道门口拥了进来。他们也从那边开着的两扇阳台门拥入。他们
很快在七张餐桌旁坐下,仿佛从未离席过似的。这至少是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印象
——当然这种印象十分荒谬而富有梦幻色彩。可是汉斯昏昏沉沉的头脑一下子怎么
也摆脱不了这种幻象,甚至还暗暗感到高兴。在用膳过程中,他多次试图唤起这一
幻象,而且效果也不差。这时那位欢乐的老太太又同坐在对面的布卢门科尔博士搭



起讪来,布卢门科尔心事重重地倾听着。她那位羞怯怯的侄女终于吃起酸牛奶以外
的食物来——也就是说,这回她吃的是大麦奶油浓汤,这是女侍者盛在盆子里端来
的。不过她只舀了几调羹,过后又放在一边。漂亮的玛鲁莎格格地笑着,用手绢掩
起嘴儿不让发出声来,手绢散发出橙子的香气。鲁宾森小姐还在读那些字体圆滚滚
的信件,这些信件她今天早晨已经看过。显然,她德文一个字也不识,也不想懂得。
约阿希姆献殷勤地用英文跟她扯起天气来,她只是用单音节的字回答,说话时依旧
一个劲儿地咀嚼食物,然后又默不作声。至于穿苏格兰羊毛衫的斯特尔夫人,她今
天上午又去诊过病。她向大家报道这个消息时,既粗声粗气,又装模作样,说话时
上唇向后咧开,露出兔子般的牙齿。她叫苦连天地说,她右肺上部还能听到罗音,
左肩胛下面呼吸音还很短促,老头儿说她还得呆上五个月。她粗野地称顾问大夫贝
伦斯为“老头儿”。接着她又忿忿不平地说,“老头儿”今天没有跟她同过席。今天
中午, “老头儿”照例应当“轮”到她那儿(她把“轮”字念作“弄”),结果又坐到
隔壁左边那张桌子旁边(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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