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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部分

当青春成为往事-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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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洛泉大学开会期间,萧川向我介绍了上述情况以后,郑重地断言:“如果国家再不采取措施,就要出大事情。”
  我看着萧川因为叙述这些事情而激奋起来的面容,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事情验证了我从新闻广播上对于这类事情的了解,它作为事实沉甸甸地落在了我面前。但是,当时我想的似乎并不是这些事情,我在想:萧川为什么要花那样大的气力去写商子舟?和他刚才讲述的事情相比,商子舟多么遥远啊!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他在对现实观感和文学表现之间造成了阻隔?
  这真是耐人寻味。我什么都没说——我想起了我和萧川大致相同的履历,想起了我也曾经经历过的摸索。人要看清眼前这个世界需要时间。这也是我不想让萧川陪同我到崤阳的原因吗?我不知道。
  我特意到著名的“春生记”月饼商店买了几斤月饼。萧川告诉我说,目前崤阳县能够拿得出的特产也就是“春生记”月饼了。“春生记”月饼商店是一个副县长的妹妹开的,现在好生了得,目前已经把分店开到了洛泉和靖州,把钱赚海了。
  我知道萧川说的那个副县长叫金超,仅仅两年以前还是我在北京一个单位的同事。金超是崤阳县人,他是从这里考大学到北京,在北京参加工作,结婚,离婚,后来因为一些很复杂的原因被迫离开单位,应聘到这里当副县长的。尽管我很想见到他,很想了解他的生活和事业状况,但是我又害怕这个人和萧川谈论的那些事情有什么关联,害怕世界再次向我显露出它的恶意和荒诞,我甚至连类似的联想和推测都恐惧着。所以我没有对萧川说我认识金超,我到崤阳也不准备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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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在路上(3)
这样,我就没有在崤阳县城停留,直接到马家崾岘去了。
  

59。父亲·母亲·儿子(1)
从县城出来的时候,天气更加阴沉,浓云包裹住了崤阳山,山上的建筑消融在滚动着的雾霭之中。大地更加苍茫,好像已经无力承担自身的沉重。
  尽管我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马家崾岘村之荒凉凋敝仍然让我感到吃惊。原来散漫着窑舍房屋的地方,现在到处是断壁残垣,树木杂草疯狂地生长,遮没了人类活动的痕迹,看上去就像史前时期的一处遗址。造成这种状况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自从崤阳县的煤炭生产大规模开展以后,相当多的农村青年被转移了出去,成为煤矿工人,而黄土高原上的村落原本就地多人少,广种薄收,没了劳动力,撂荒土地就越来越多。再一个原因是,为了涵养水源,减少黄土高原向黄河流失泥沙,国家采取了退耕还林政策,很多地方都不再让耕种。这两个原因奇妙地结合成为非常有效率的社会行为,于是造成了这样一种趋势:一些自然条件不好且人口逐渐减少的村落归并到大的村镇中去了,这些村落自然要在自然中消失。马家崾岘就属于这样的村落。萧川当时还警告我说:“你不一定还能够找到那个村子。”看来我还是幸运的——马家崾岘还在,我看到一些窑院里有人在活动。
  没有用什么人指点,我就依照二十五年前的印象找到了吴克勤住的那个窑院。院子里那棵独一无二的枣树还是那样挺拔高大,由于刚刚被收获,枝叶有些疏落,但是它那坚硬的枝条仍然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院子里堆着一堆没有剥皮的玉米和带着缨子的大红萝卜。没有狗,没有鸡,也没有猪,异常安宁。
  “有人吗?”我冲着窑洞轻声问。
  没有人应答,那扇破旧的门却被打开了,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露出头来,语气生硬地问:“谁嘛?!”
  我不愿意相信这就是秀梅,然而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在我们不能相信的时候发生的——眼前这个瘦弱、形容枯槁的老太婆就是秀梅。我短暂地想了一下,她的年龄应当与我相仿,今年也就是五十出头的样子,但是,现在的她看上去足有七十岁。
  她不能够认出我。“啊!”她惊喜地说,“是马双泉呀!快进窑里来!”
  我就作为“马双泉”走进窑洞,一股刺鼻的臭味迎面扑来。我的视力逐渐适应了窑洞昏暗的光线。这个家庭和整个马家崾岘一样有一种破败的迹象,虽然窑洞里的陈设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但是,时光让一切都破旧了。只有墙上挂着的镜框还光亮如初,镜框里的奖状仍然在诉说着那个已经长眠地下的人曾经有过的辉煌。靠墙的木桌上,有一个粗瓷碗,里面有两个蒸熟的洋芋。秀梅一定是刚从地里回来,正在吃洋芋。
  我突然发现炕上躺着一个人。“这是谁?”我惊问道。
  秀梅觉得奇怪:“双泉呀!你这是咋了?这不是虎生嘛!”
  “虎生!?”我惊讶地扑上去,看那个瘦弱的身躯,我不能确认这就是虎生——虎生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应当是壮实的小伙子呀!怎么会成为这样一个脸色黑黄的病人呢?从平坦的被窝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只有五六十斤体重的孩子,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着,脸上有一种凝固了的痛苦表情。我猜想他是醒着的,他只是不愿意被打搅才安安静静地躺着。
  “他怎么会成了这样?”我急切地问站在我身边的秀梅。
  我不得不解释我是谁。
  秀梅好像是听明白了,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惊喜,只简单“哦”了一声,就用平静的语调回答我的问题。我从秀梅身上看到一种我很陌生的冷漠——对一切的冷漠。
  虎生在九里坪煤矿已经当了整整六年采煤工,煤矿几乎是在用最原始的手段进行开采,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虎生和很多人一样得了矽肺病。
  我的有限常识告诉我,矽肺是由于吸入煤炭中的矽粉末后,在肺内形成矽结节、纤维组织增生和气肿等改变的一种疾病。这种病早期可以完全没有症状,只有在X光检查时方可发现。晚期矽肺有呼吸短促,胸口发闷或疼痛,咳嗽,体力减弱等表现,最后因肺心病和肺功能不全导致死亡。矽肺病是进展快、危害最严重的一种尘肺病,死亡率极高。  
  “他的肺变成了一块石头。”秀梅说。
  “怎么不到医院去看呢?这病可是耽搁不得的呀!”
  秀梅用怨艾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说:“看不起。”九里坪煤矿说不管,你再能咋?虎生和几十个这样的人一样,都在家等死哩,矿上只给了五十块钱抚慰金。秀梅宽慰我说,虎生就算好的哩!一个月以前,峒灿山煤矿矿井发生瓦斯爆炸,一下子就死了七个人,不是每个人几百块钱就打发了?“都是欢蹦乱跳的小伙子,你想想,人家的父母亲可咋受?!”
  我表情僵硬地看着门外。一阵风从破败的院墙外面翻卷到院子里,枣树又哗哗地落下落叶,一些纸张飞舞了起来,悠扬地飘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了。我转过脸默默地看着虎生。说实在的,我很难过,这种难过被它绵长的纵深感强化了,我从虎生身上看到吴克勤的影子,甚至——这绝对是莫名其妙——我竟然也看到了吴克勤给我讲述的故事中那个叫绍平的后生的影子!
  

59。父亲·母亲·儿子(2)
在这样的时候,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秀梅突然站到我面前,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然后说:“噢……你是苏北嘛!”
  我说我是。
  秀梅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啜泣起来。“你为啥不来么?你为啥不来看看克勤么?他一直惦记你哩!我们老是念叨你,我们不知道你到哪搭去了……”
  我接住这个单薄的肉体,搂抱住她,听她的诉说。她有那样多的委屈,她要说的全部是委屈。
  我哭了。我没有发出声响,但是我的泪水一溜一行地落在秀梅的肩膀上,那里正好有一块带碎花的补丁。补丁很新,还不能洇渍泪水,泪水就从补丁上滑落下来,洇在已经说不上什么颜色的旧衣服上。
  虎生觉察到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转过头来,用空洞的眼睛看着我和秀梅,虽然无力但是能够引起他极大痛苦的咳嗽阻止了他,他又回转过头,一心一意咳嗽去了。
  我放开秀梅,去帮助虎生。我把他的头稍稍抬高一些,坐到炕上,为他摩挲前胸。他喘息着完成了这个可怕的过程。经过这样一番折腾,他再也没有气力睁开眼睛看我了,就像一个垂危的人,把自己和现实世界拉开距离,远远地独自一人品味着痛苦。
  秀梅把一碗开水放到炕上,不知道是给我的还是给虎生的。
  我找到了马双泉。
  马双泉蓬头垢面,穿着一件露出棉絮的棉袄。他正在一孔窑洞前用荆条把窗户遮起来——马上秋就尽了,天要凉起来了。
  起初他用敌意的目光看着我,手里的柴刀攥得更紧了。他听我做自我介绍,但我看出他并不相信我,好像我说的都是谎言,好像我是专门来残害他的人。
  “那……你这是干啥来了?”
  尽管我们仍然对峙着,但是心理上的距离已经缩小了许多。
  “我到洛泉开会,听说了一些吴克勤的事情……我是来看看他。”
  “你不是说知道他死了么?”
  “我知道。”
  马双泉脸上显现出嘲笑的神情。
  我进一步说明:“我也是来看看秀梅和虎生。”
  “哦。”马双泉把柴刀扔在地上,蹲了下来,用烟袋锅在荷包里挖烟。这说明他已经解除了敌意,我们能够正常交谈了。我也就蹲到他面前去。我不抽烟,我等着他用骨节粗大的手把烟袋锅装满,点燃,等着他把第一口烟吸进肚子里。
  ……
  马双泉早就不再是小学民办教员,也不再是马家崾岘村的村长了,他现在专门替包括虎生在内的三十七个矽肺病人打官司,要求九里坪煤矿给予赔偿。
  一年以前,因为同样的事情,马双泉的三孔窑洞被人放炸药炸塌了,那天他正好不在家,但是他的婆姨巧凤和两个儿子却死于非命,连尸体都被炸碎了。究竟是谁炸的,是一个并不复杂的问题,用案件的一般推理——谁能够从事件中得到好处——就可以推断谁是幕后指使。但是,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案子,到现在也没有破。当时报道这件事情的《洛泉报》被洛泉市有关领导严厉批评,说社长、总编辑把关不严,向社会披露此类消息对维护社会稳定不利。所以马双泉在报社就成了散发着灾难气息、人人惟恐避之不及的人,后来收发人员干脆就不让他进报社大门了。
  目前这个官司在洛泉市法院也打得显见得没有了名堂。有人捎话给马双泉说,你要是再闹就死定了。这不是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威胁,事实上,在这块土地上,已经有人因为这样的事情丢掉了性命——马双泉曾经听说一个在矿难中失去儿子的瘦弱老汉,因为长年上告黑心矿主被人用刀捅成筛子,扔在了一座石拱桥下面,人们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高度腐败,某些地方露出了骨头,从很远的地方就能够闻到令人窒息的尸臭。尽管这样,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把生命置之度外的马双泉仍然说是要上省城龙翔告状。
  “要是龙翔也告不下来呢?”我忧郁地问。
  他回答得异常干脆:“那我就上你们北京!”
  我什么都没说。
  “这世上总该有个说理的地方吧?!”
  我什么都没说。我说什么呢?
  “你是说……你的窑洞……你的婆姨和两个儿子……”
  “就在那边,”他指给我看前面黑糊糊的废墟。“我把他们埋在那里了,我不离开他们。我为啥要离开他们?巧凤是我婆姨,我怎么能离开她哩?我那两个娃娃,都死了……我为啥要离开他们哩?我就在这里守着他们呀……”
  马双泉带我去宽坪吴克勤的墓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下着小雨,整个世界都死气沉沉。马家崾岘就像贫血的人那样,显得疲惫而懒散,它好像不再关心任何与自己的生存无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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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父亲·母亲·儿子(3)
踏着变得潮湿起来的泥土,脚步的声音显得很轻微。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沉重的安谧之中。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听到黄河的涛声,按照常理,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时候它应当十分雄浑。我听不到。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喘息的声音。
  马双泉扛着铁锨走在我前面,我感觉他完全把我忘记了。褴褛的煤矿工人制服上结了一层细微的亮晶晶的水珠,就像是下面有一个很热的东西在蒸腾着水汽一样。
  “你……真的不打算离开马家崾岘吗?”我很为前面那个人对自己未来的安排感到不安。
  马双泉马上做出了回答,这说明他的神思并没有脱离当时的情景,或者说这个人不耽于幻想。
  “我当然不离开。”他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说,“这里是我的家,我凭啥要离开?我家里的人都在这里,我不能离开他们。”他已经忘记前面说过同样的话了。“再说,哪一个村子会要我呢?我尔格就像传说中的‘殃’,碰到什么,什么就死了,谁会愿意遭殃呢?”
  “如果政府强行让你离开呢?”
  马双泉突然站住,看着我,然后轻蔑地笑了:“政府能让一个既不怕活着又不怕死的人离开他的家吗?”
  我感觉他已经做了某种选择,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的话。
  吴克勤的墓地只是一个矮矮的坟包,孤伶伶地坐落在宽坪的坡地上,上面长满了荒草。马双泉什么都不说,就去薅草,并且用铁锨填上新土。坟墓正面摆了一块方正的青石,是用来放供品的。我把月饼放在上面,然后跪了下来。
  “哎,不敢!”
  马双泉试图阻止我——按照当地乡俗,只有死者的晚辈才下跪。
  也许我当时的脸色过于严峻,马双泉站定在离我二尺远的地方,不再说什么,也不再做什么。
  我说:“克勤,我来看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跟我讲那个故事了,我知道了。现在,在这里,我向你承诺:我要把它写出来。请原谅我,克勤,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想把它讲述给世人。世人应当听到这个故事。克勤,那是一个好故事……”
  我站起身来,围着吴克勤的墓绕行一周。马双泉闪身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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