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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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一再表示感激,向马汉祥,也向另外几个人——另外几个人目前也都像马汉祥一样热情地说着什么,这使得玉兰心里感到非常温暖。
“我尔格就叫人去给你们收拾地方。喜子,你先带到咱家去,弄一口饭吃,然后带他们安顿下来。我今晚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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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当人需要证明自己是人的时候(1)
马汉祥家清锅冷灶,喜子就像婆姨那样熟练地忙活着,并且不让玉兰动手。玉兰一边帮助喜子一边小心询问他妈到哪儿去了,喜子说,他妈早年就去世了,家里只有父子二人。玉兰没好意思进一步询问,心里觉得这父子俩怪可怜的。
玉兰和绍平在马汉祥家吃了晚饭,就听到门外有人吆喝了两句什么。喜子表情开朗地对玉兰和绍平说:“地方收拾好了,咱们走!”喜子把他们带到了一个闲置着的窑院。窑洞虽然破旧一些,但是门窗都在,玉兰和绍平进去的时候,炕上已经有了炕席和被褥,炕洞里还烧了火。
“你们就在这里盛(方言:住)着,”喜子说,“不用担心。”
玉兰不知道该怎样感谢,连连说着客气话,就像站在她面前的是农民协会主席,而不是农民协会主席的儿子。绍平什么都不说,好像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这个在最近三天里经历人生遽然变化的小伙子,非常需要一个适合的角度去思索这些事情。
喜子注意到了绍平沉思的目光。
马汉祥当天晚上带领两个农民赤卫军队员连夜赶到离马家崾岘十五里的张家河镇去了。为了筹备崤阳县公审和镇压地主的群众大会,崤阳县县长白旭正在张家河农民协会开展工作。他是靖州解放以后,刚刚从靖州下来就任中共崤阳县县委书记和县长职务的。
“啊!”白旭县长惊讶地说,“他们母子俩跑到了这里!?”
张家河农民协会的首领们面面相觑——文质彬彬的白旭很少这样兴奋。
“我早年做医生,在靖州呆过很多年。”白旭县长兴致勃勃地说,“我可是靖州城里有名的医生哩!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也敬着我几分,我也就认识了他的三房太太石玉兰。你们可能根本想不到,石玉兰的儿子还是我亲手接生的哩!她的儿子叫绍平吧?”
“是叫绍平。”马汉祥证实说。
“让我想一想,”白旭县长摸着后脑勺,继续说,“这是哪一年的事情……哦,是一九一七年,好像也是这个季节——那个绍平今年该有十好几岁了吧?”
马汉祥连忙答话说:“我问了,绍平今年十四岁。”
“对,就是十四岁,时间真是快得很……”
“白县长,”马汉祥小心翼翼地说,“尔格他们到马家崾岘了,他们想在我们那搭安下身来,你看这事……”
“哦,你说的是这,” 白旭改用工作口气, “石玉兰和井云飞还是有区别的——你们千万注意不能搞扩大化,要注意政策哩。我看是这样:你们可以让他们母子俩安下身来,给他们基本的生活需要……”
白旭县长炯炯有神地看了看在场的其他人,但并不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尽管这样,其他人也都频频点起头来。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汉祥。尽管那个石玉兰是佃户的女儿,也曾经受过大地主陆子仪的剥削,当年又是被井云飞的马队抢走才当上井云飞第三房太太的,但是她毕竟跟井云飞过了那么多年,思想不可能不受井云飞的影响,绍平也已经到了懂事的年龄,咱们也不能马上就说他们是自己人……所以住下是住下,你们还是要提高警惕,最重要的是,要对他们加强思想教育,让他们接受改造,重新回到贫苦农民的立场上来……”
马汉祥从容不迫地述说打算如何如何——这个文化不深但是非常智慧的人事先实际上并没有那样多的打算,至少一半设想是即时想出来的。他把这些设想用语言组织得很好,表述得也很好。
白旭县长认真听着,思谋着,最后说:“行,我看你这样可以。”
白旭很了解马汉祥,早就知道马家崾岘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在打土豪分田地运动中立场坚定,表现很突出;他还知道马汉祥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经见过很多世面,工作能力和政策水平都很高,因此,他不用担心玉兰和绍平是否能够被妥善安置和公平对待的问题。
“汉祥,”白旭县长对马汉祥说,“我正在和张家河农会的同志商量在崤阳县召开镇压地主、土匪大会的事情。前两天你不是告诉我带马占鳌参加大会接受教育吗?要做好准备,会期一旦确定,你就带人过来……我想啊,汉祥,到时候你把石玉兰和石绍平也都带到县里来,当然不是要拿他们怎么样,主要是让他们也看一下,感受一下,受一受教育——不管什么时候,教育工作都十分要紧。”
“我知道。”马汉祥说。
“有意思,有意思,”白旭县长搓着双手,仍然觉得有趣,“等有时间了,我一定要看看这母子俩,那个娃娃可是我亲手接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啊!”
有了县长白旭的亲自关照,在马家崾岘落下脚来的玉兰母子俩可以说非常安全,这是玉兰在往这里奔跑的路上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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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当人需要证明自己是人的时候(2)
终于离开靖州的深宅大院,重新回到了这样一个小山村,在石玉兰的心中,是一件无从判断好坏的事情。目前她尽量不想这件事情。尽管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玉兰对周围的一切却并不感到陌生:那傍山而建的窑洞和房舍,错落有致地布排在各家窑畔上的大大小小的烟囱,地里的庄稼,山上的花草树木,天空中穿飞着的雨燕、画眉和百灵,在花丛中欢唱的蜜蜂儿,以及这浓郁的黄河浪涛的气息,这奇妙的音响,都使她产生出一种又回到故乡的感觉。就连时光仿佛也倒流回去了:她仍然十九岁,仍然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农家女子,仍然对生活怀有万千种新奇的渴望。
十五年了,离开和自己在一块土地上长大的兄弟姐妹们十五年了。现在,这一切竟又突然间重新出现在眼前——女子们天真无邪的打闹,婆姨间放肆而大胆的攻讦……她怎能不感到亲切呢?她迫不及待地要加入到她们中间去,但是她很快就发现她们躲着她。
村南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直通沟底,那里有一眼泉子。她像村上其他婆姨女子那样,用木盆端上衣服从小路上走下来。透过松柏的枝杈,她发现泉子周围绿茵茵的草地上晾了不少洗净的衣物,十几个婆姨女子们蹲在泉边,有说有笑地洗衣服。她高兴极了,不禁加快了脚步。她们笑得多么热烈,她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声了。突然,笑声戛然而止,世界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了,只有树林间不知名的小鸟在叫唤。
“咱马家崾岘倒好,刚刚斗倒了一个地主马占鳌,又来了个地主婆子……”
“哼,看她那细皮嫩肉的,还风骚哩,成天喜眯眯地冲啥人都笑。”
莫不是在说我么?她停住了脚步。与此同时,她看出泉子边上的人在注意她的动静,有人在低声笑,玉兰不自觉地把身子向崖壁靠了靠,一束柏枝正好挡住下面人的视线。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婆姨猫着腰往上看了看,确定玉兰没有返回去以后,便坐到自己的洗衣盆前,用粗哑的嗓音说:“听说那井云飞长得马大马大的,她怎能负得起哩?”
另一个婆姨尖声叫起来:“你操心啥?人家有办法哩嘛,要不,咋就会有了儿子?”
玉兰返身往回走,泪水顺着脸往下淌,流在嘴里,又苦又涩。她的腿极为沉重,迈不前去。她从小路走上来,没直接回家,转到村西的一个背洼处,疲惫地坐到长满了苦艾和花草的土地上,在这里哭了很久。
她不怪她们,她知道“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这个身份是不会被人敬重的,尤其是在这个已经成为红色根据地的地方。这里的人对人对事的看法出奇的一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靖州的那个井云飞是大地主、大土匪,都认为石玉兰必定也是坏人,这些人根本不给她机会,让她向她们解释一下,倾诉一下。
农民协会对她和绍平很关心,不但给了他们住的窑洞,吃的粮食,还凑集了日常使用的家什,专门划拨给他们一块土地,她和绍平已经把庄稼种到地里了。马汉祥经常嘘寒问暖,但是她从来没有向他述说在村子里的境遇,她总不能事事都找农民协会,她必须生活在这些婆姨女子们中间。
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她做井云飞的第三房姨太太,究竟幸福还是不幸福?这似乎是一个很难判定的问题,但是她必须对这里的婆姨们说,她不幸福;她要告诉她们,父亲在她被抢到井云飞家的第二年就死了,她再没有亲人了,她是在孤寂与冷漠中熬过十五个年头,走到今天来的。她要对她们说,以前她孤寂惯了,冷漠惯了,从来没感觉到自己需要什么人,但是现在,她是如此强烈地需要人,需要和人拉谈,需要人接纳,她无法抵御和人交往的渴望。
她像一只被遗弃的孤雁,眼巴巴地看着整个儿雁群从眼前飞过去。她有时会不顾一切地往人堆里挤,哪怕冲他们陪笑,用乞怜的语气同他们说话,她也愿意,只要他们别恨她,别把她当地主婆看待。
马家崾岘的人是坚定的,他们根本没有宽恕她的意思。玉兰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过去的身份对于现在的她意味着什么——这是一座山,一座沉重地压在精神世界之上的大山,她必须用一个女人全部的精神力量来扛住它。
马汉祥看出了她的沉重,教育她说,你要理解这里的人哩,你要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对你过去生活的那个家庭抱有刻骨的仇恨。他说他们的许多亲人就死在你过去站的那个行列的人手中,他们苦难的岁月都与那些人有关……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笑眯眯地问她:“你想一想,他们恨你是不是有道理?他们不可能不恨你嘛!你是从那些人当中走出来的嘛!”
她说她当然是理解他们的,她怎能不理解他们呢?也正因为她理解他们,所以她才从来不埋怨他们……是的,是的,玉兰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因为这样,她才不管人们怎样对待她,不管他们向她倾泻什么样的污言秽语,对她怎样蔑视,进行怎样的讽刺,她都忍受着。她坚信总有那么一天,她会向这些人证明她也是人,他们也会像她理解他们那样理解她;她坚信自己对所有马家崾岘人的温爱之心,总有一天会换来她时时渴望着的那种人世间最宝贵的温暖。
9。当人需要证明自己是人的时候(3)
她做着她所能做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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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恐惧与皈依(1)
绍平却不同。
谁也看不出来,这个外表看上去十分羸弱的少年心中,正在形成对事物做出判断的能力。刚来那天,双柱那涎着脸笑的神情,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味用枣木棍拨弄搪瓷缸缸的举动,深深印在他的脑子里。他尽力不去想它,他希望将厌恶感消除,希望自己也能滚到娃娃堆里去欢笑和打闹,一同上山砍柴,一起下河凫水……没多久,他就发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下沟担水,会突然飞过一小块土疙瘩,打在他的身上。他停住脚步往上看,就会看见双柱那张无耻的笑脸,这个爱欺负人的家伙正躲在崖畔上的树干背后往这边偷视。绍平不善于发作,他也不敢发作,并不是缺少胆量,他只是不愿意伤妈妈的心。他深深地知道如果他和村里的伙伴处不好关系,妈妈会多么担心。当然,这里也有自己的原因:要是和别人吵一次架,对方什么事儿都没有,他却有可能好几天平静不下来。为了妈妈,同时也为了自己,他学会了抑制自己。他继续往坡下走,身后就会突然响起一片呐喊之声——原来不止双柱一个人埋伏在那里。“大地主井云飞的龟儿子,站住!”“站住,我枪毙了你!”一片用嘴模拟的枪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间或还有人扔出一两颗手榴弹:“轰!轰!”他继续走路,任凭土块打在身上和柏木水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十四岁的孩子是需要伙伴的,可是他没有伙伴。他曾经那样强烈希望有能够跟他说话和玩耍的伙伴,当他做过所有努力都无法改变这种状况以后,这个骨子里极为倔强的孩子只好远远地避开他们,即使喜子主动来接近他,也用冷漠、傲岸的目光拒人于千里之外。
“甭怕,”喜子以为害羞的绍平怕和人打交道,“他们只是跟你不熟,熟了就好了。走,相跟上……”
他不。他始终一个人,像只小动物一样,匍匐在高山峻岭中的山窝窝里做自己的事情:砍柴、割草、给猪挖野菜。他对个人独处产生出一种渴望来,只要身边没有别人,他就会感到格外自由,他的心才会像十四岁孩子那样欢跳。一个人面对青翠的群山,面对奔腾不息的黄河,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多好!和妈妈不同,现在使绍平感到苦恼的是摆脱不开人——不仅仅是双柱的纠缠,还有喜子,他总想把绍平拉到村里的孩子们中间,这同样使绍平感到无法忍受。
有时喜子会把一个白面馍馍、一把鲜红润亮的河畔枣塞到他的手里……凡是能够拒绝的,他都拒绝了。无法拒绝的,他收下来,也绝不当着喜子面吃,他总要一个人在山坳里、树杈上独处的时候吃。他觉得这些吃食对于他有一种羞辱的意味。
如果仅仅是孩子们的歧视倒也罢了,还有大人。双柱的爸,那个叫马栓的性格开朗、整天嘻嘻哈哈说笑的短粗汉子,只要见到绍平脸上的笑容就会被阴云覆盖起来,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像是要吃人。绍平不得不尽一切可能避着那可恶的父子俩,走路从来不经过他们的家门,哪怕要多绕半条街……还有文香的妈妈桂芳,经常叉起腰冲他喊:“嗨!地主羔子,爬远!”他真想一头撞去,同所有歧视他的人拼个你死我活……如果真的这样做,妈妈会怎样想呢?她一定会更加痛苦。他忍耐着,这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