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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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儿扛着锄头回来的时候，我简直认不出他来了。他高高地卷着裤脚，满腿上都是泥。裤子上，上衣上，到处都是星星点点，像是刚刚跟谁打了泥仗似的。最可笑的是脸上，脸上大概本来也沾了泥，三儿一定用手抹过了，这一抹不要紧，就像家里挂的那些抽象派画家的画（画上是这么介绍的），上边是一抹黄，下边是一抹黑。我终于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三儿说，笑什么呢。
我说，没想到，你还真像农民。
三儿瞪了我一眼，一本正经地说，这有什么好笑的，我本来就是农民。农民有什么可笑的！你是不是瞧不起农民？
我赶紧声明，没有，没有。我哪敢呐。老师说过，农民伯伯最伟大了，没有农民伯伯，我们就没饭吃。您没看到现在的城里人一个个都长得胖墩墩的吗？那是农民伯伯使劲喂的。
三儿的脸上立即绽开了笑，少贫。然后又摇了摇头，现在的孩子，鬼精鬼精的。看他那样子，仿佛有七老八十似的。
早饭开始了。这下我有机会体验老爷子说的知青的悲惨生活了。桌上首先上来两盘酸菜，一盘酸豆角，一盘泡萝卜。接下来，是一盘白菜，还有一盘炒黑豆。然后，主食上来了，稀饭，蒸红薯。天呐，没想到乡下人这么奢侈，这么大一盆子蒸红薯，在城里要一块钱一个呢。这一盆子，至少也有二十个吧。
三儿端着碗，稀里哗啦地喝着粥，一边说，愣着干什么，吃呀，快吃呀。
老大爷也看了我一眼，笑咪咪地说，孩子，不习惯吧。
我说，怎么不习惯，习惯！拿起一个红薯，狼吞虎咽起来。说真的，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大骗子老爸，当年躲到乡下来享福，回去后却说自己怎么怎么受苦受难。这回我可戳穿他的谎言了。回去后……我想道，哼！
第一章 逃出都市（13）
我的脸上又黯淡起来，我还回去吗？老爷子一定会打死我的……
三儿又添了一碗稀饭，冲着我说，黄力，发什么呆，吃呀，使劲吃！
乡下的太阳升起得快。田里都是阳光的时候，我们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老大爷怕我不习惯赤脚，要我穿靴子，我不肯。赤着脚多好玩。好久没赤脚在泥里玩过了，我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现在，我就赤着脚，走在乡下的小路上。脚下踩着石子，硌在脚板下，有些刺痛，像城里的那些按摩路一样。好在很快就到了田埂上，田埂上长着草，脚踩上去痒痒的，舒服极了。
三儿说，今天上午的工作是栽秧。拔好的秧零星地撒在田里。三儿下了田，拿起一把秧，解开绳子，拿出几根，按到了泥里。一会儿的工夫，面前就整整齐齐地排满了几排。
原来就这么简单，怪不得农民天生就会干农活。我也开始下田，一脚踩下去，脚一歪，差点摔倒在田里。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几步，这才发现并非想像的那么简单。我像喝醉了酒一样踉踉跄跄地走着，总算到了目的地。几棵秧插下去，却发现不对劲。高的高，矮的矮，有的还歪歪斜斜，像刚上学时写字那样。我看了看三儿，只见他的身前已经是一大排绿色，像书中的字那样整齐。
三儿说，过来吧，我教你。
我嘿嘿地笑着，没想到栽秧也这么难。
三儿开始手把手地教我。手的姿势应该怎样，应该怎样分秧，怎样轻轻地用手指头把秧按到泥里去。他讲得十分仔细。现在，好多了，我还是挺聪明的嘛。我重新拿起秧。
一会儿的工夫，我就感到腰也酸了，手也疼了，站在那里直喘气。
三儿远远地望着我，笑道，累了吧。
我冲他笑了笑。这个三儿，越来越让我感到神秘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似乎什么都会。我无聊地坐在田埂上，心想，做农民真是累，多亏我不是出生在农村。我扫视了一下远方，整个田间是一幅热火朝天的场面。一块块稻田高低起伏地排着，有的田里已经栽了秧，一阵风吹来，秧苗轻轻地摇着。我们这块田里，现在已经绿了一大片，老大爷和三儿一直没有休息。拿起一把秧，站起来，解开绳子，这片刻就算是休息，然后蹲下来，前面又是一排绿色。
坐了一会儿，我又慢吞吞地下田，走到田的另一头。这一会儿的工夫，我又有了个好玩的想法。我慢慢走到田的另一头，解开秧，开始弯腰栽秧。我一边栽，一边偷着乐，为自己的壮举兴奋不已。我想，他们一会儿一定乐坏了。这个念头给了我动力，我一边喘着气，一边继续干着。过了一会儿，终于完成了。我站在田埂上，退后了几步，远望着自己的杰作：只见这一片田里，歪歪斜斜地写着一排绿色的字：黄力到此一游。我哈哈大笑起来，田里的三儿连忙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得意地指着那排字道，大哥，怎么样？我聪不聪明？然后仰着头，等着三儿的夸奖。
三儿看了看那排字，脸上突然涨得通红，他瞪大了眼睛，指着我，大声吼道，黄力，你混蛋！你……你，太不像话了！
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我冲着三儿笑道，真没劲，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三儿说，幽默？有你这样幽默的吗？你这是拿我们的劳动开玩笑！我们已经忙不过来了，你还在这儿捣乱！
一边说道，一边跑过去，去拔那些秧。这时老大爷走过来，说道，三儿，不用了，我来吧。拿起一把秧，蜻蜓点水一样在那排字中间穿梭着。不一会儿，字就消失了，几排秧苗整齐地立着。
第一章 逃出都市（14）
三儿冲着我说道，你回去吧，不要你帮倒忙了！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不要就不要，我还不想干了呢！转身往回走。
回家的时候也有好玩的，我听见几只母鸡在咯咯地叫着，老大妈在一旁一个劲地嘀咕。
今天这鸡是怎么啦？老不上去下蛋。这遭瘟的鸡，是不是又嫌窝不好啦。哎，这年头，连鸡的胃口都刁了。你看你看，还给你垫上布了，让你舒舒服服地下蛋，你还嫌这嫌那。你们可知道，以前的鸡窝垫的是什么？是草，知道吗？几块砖头一围，中间垫上草，就这。哎，现在的鸡呀……
老大妈一边嘀咕着，一边端着一瓢稻子去喂鸡。喂着，又唠叨上了。
咯咯，咯咯咯，来，吃稻子。今儿个这是怎么啦？稻子也不吃啦。你们这些鸡呀，不是我说你们，以前连人都没稻吃，人都吃糠呢。你们舒舒服服地吃着稻子，还不享福？
我偷偷地笑着，趁老大妈不注意，一闪进了房门，躲在门后面偷偷地看。
哎哟，这是怎么啦？怎么地上还有血？是谁弄的呀？妈呀，是不是又有黄鼠狼了？村子里可是好些年没有黄鼠狼了。不对呀，黄鼠狼抓鸡应该有毛呀……
我躲在门后面，正乐着呢，猛然瞥见三儿回来了。三儿说，妈，您一个人说什么呢。
老大妈说，三儿，今儿个可真怪呀，你瞧瞧，瞧瞧看。
三儿凑上去看了看，突然跑到鸡窝边，伸手拿出一个纸球。纸球现在已被压扁了，准是那几只倒霉的母鸡压的。三儿把纸撕开，从里面抖出两根钉子来。
老大妈说，哎呀，这是哪个淘气鬼干的呀。这两天没见着隔壁的胖胖来呀。
三儿猛地转身，朝着我住的房间吼道，黄力，你给我出来！
看来这下瞒不过去了，我从门后走出来，冲着三儿说道，大哥，是我干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三儿说，你拿什么当？就你，还冒充英雄好汉！我真是瞎了眼，带回一只白眼狼！你哪儿来的，还从哪儿走！
这话太伤人了，我怕过谁！我也冲着他吼道，走就走！
说罢，拿起自己的包，转身打算出门。这时老大爷回来了，老大爷一把拉住我，孩子，去哪儿呀？别理他，到我这边来。
一边冲着三儿吼道，你凶什么凶，人家还是孩子！你别吼人家，当年你调的皮还少吗？
三儿这才不吭声了，转身气鼓鼓地走了。
老大爷转身对我说，孩子，别怕他。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没事，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调点皮没什么。
我是个好孩子？好些年没听人这样说过我了。我的眼泪快下来了。
走，我带你去参观一样东西！老大爷说着，拉着我，朝另一间房子走去。
房子的墙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纸，走近一看，都是各种各样的批评和奖状。
呶，你看看。这是他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得的奖状。第一名。是他头一回得奖状，回家以后乐得嘴都合不拢。
我凑过去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字：
奖状
丁三妹同学在本年度期末考试中，荣获第一名。
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一九八零年七月十五日
我笑了起来，他叫丁三妹？怎么叫了个女孩名字？
老大爷呵呵地笑着，这都是乡下的旧规矩，他奶奶说他是家里的独子，金贵，硬要给他叫个女孩名，好养。呶，这张，是他四年级的时候，和人打架，被学校处以警告处分。还有这张，是小学毕业的时候，全乡第一名。这是初中的录取通知书。来，再往这边，是初中的时候，他逃学，被处以严重警告处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一章 逃出都市（15）
他也逃学？我瞪大了眼睛说。
是呀。说起来话就长了，以后再慢慢跟你说吧。这算什么，他还进过公安局呢。呶，看这边，是中考的时候，录取通知书。他考上了省重点中学，知道他的成绩是多少吗？告诉你，全县第三名。当时呀，全乡都轰动了。那时呀，进了重点中学就当是跨进了大学的门槛。当时，咱们村还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呢。
呶，再往这边。证书可就多了。这张是优秀学生干部证书，嗯。连续三年。这边是三好生证书。还有，这是参加省里作文竞赛的获奖证书，获二等奖。当时可乐坏了。那天晚上，还喝醉了。真的，他可是平生头一回喝醉呀，呵呵，还是我灌的。
墙上花花绿绿的，简直就是三儿的历史博物馆。满面墙上，好的，坏的，都有。没想到，三儿还有这么复杂的历史。
再看，这边，是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都特地复印了的。瞧瞧，那么大的字。呵呵。重点大学的呀。他可是咱们村里的头一个大学生呐。可不，当时可是一号新闻呢。村里敲锣打鼓，还给他戴了红花，像新郎一样。乡亲们可高兴啦，送来了一堆花生，鸡蛋什么的，那天呀，这间屋子里，桌上，椅子上，床上，到处都堆了村里的大叔大婶们送来的东西。有的大婶还带着孩子过来，拿着本子，要三儿给他写几个字，说三儿是咱村的头一个状元，要沾沾喜气。
我闭着眼睛，尽力想像三儿当年的风光。三儿的周围围着一大群小学生和中学生，他们手里拿着本子，等着三儿给他们题字签名。就像那一次刘德华给小歌迷们签名一样。三儿当时一定也像刘德华一样，酷毙了。
我嘿嘿地笑着，没想到，大哥也当过明星。
大爷牵着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可不，风光着呢。三儿上学的时候，乡亲们都来送了，一直送到村口……
走到门外，我看到三儿进来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转身想躲开他。
三儿说，黄力，接受革命传统教育了吧。
我扭头躲开他的目光，不想理他。
三儿说，小气包，我还以为你是个男子汉呢，没想到还是个小气包。做了错事不承认还不算，还要赌气。
我说，谁做错事了。母鸡不是在弄虚作假吗？明明没下蛋，还在那儿邀功请赏。你说说，该不该惩罚它们一下？
三儿笑得弯下了腰，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哈哈哈……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我说，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三儿说，看来，你和母鸡之间还缺乏沟通。嗯，你们要好好沟通一下。它哪里是邀功请赏呀。几只鸡在谈判，看谁先占窝下蛋呢。
没想到三儿也这么幽默。我被逗得笑起来。
三儿说，走，我带你看几个好玩的地方。
我跟在三儿后面，往屋后走去。天呐，屋后竟是一大片森林，无数颗松树排成了一个树的海洋。森林后面，是一条小路，小路一直通向前方。站在小路上向前望去，远处层峦叠嶂，一层一层的，都是山。
三儿说，小时候呀，我就在这儿放牛。牛就在林子里，地上全是草，怎么跑都不要紧，我们几个小朋友就在林子里玩游戏。有时候，还能抓到松鼠和小白兔呢。
我羡慕地望着三儿说，大哥，你可真有福气，小时候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
三儿瞥了我一眼，你还瞧得起这些地方。你们城里的孩子不是可以玩游戏机吗？不是可以上网吗？
我一想，也是，乡下的孩子就没有。说不定乡下的孩子也在羡慕我们呢。这样一想，我就昂起头，得意洋洋起来。
三儿说，好吧，回去吃饭吧，下午还要干活呢，等闲下来，我再带你到那边山上去玩。
我赶紧说，太好了。说话可要算数！
夜又来了，一天过得真快。晚上，我躺在床上，大脑里乱七八糟的。没想到这一天竟然经历了这么多事。三儿在我的大脑里本来只是一个轮廓，现在越来越清晰起来。一个好学生——一个调皮的孩子——一个淘学的孩子——进过公安局——全乡第一名——全县第三名——重点大学大学生——农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了，三儿不是考上大学了吗？怎么又回家种田来了。我一屁股坐起来，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谜一样的三儿。心里有了问题，我怎么也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考。傻冒。三儿。丁三妹。这三个形象合而为一，成了一个人。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翻来覆去的时候，我突然又想起了那本书。哎，还是看看三儿的那本宝贝书吧。
我翻身下床，从床底下找出书，随手翻开一页。又是那一页，几行字跳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