蝎-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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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也就是在餐馆移迁的这一年，昌弱的家也随着餐馆的迁动而搬到了城市北部。
搬家这天，外祖母一大早便前往新的住所着手于家具的置放。昌弱则留在旧屋内照看还未搬走的物品。父亲也留在了旧屋，他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自己的细软。昌弱依然站在远处观望着父亲。屋内的气氛是怪异的，一边是昌弱深层次的恐惧，一边是父亲的惯性的沉默。旧屋就这样被生硬地分隔为紧张与静寂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
昌弱的目光追随着父亲，她看见父亲从一只黑色的铁盒子里取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昌弱瞄见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像，隐隐约约正在微笑。昌弱觉得那笑容很熟悉。昌弱被照片上女子的笑容迷惑。同样被迷惑的还有父亲。父亲的神态显现出一种昌弱从未见过的欣慰，他沉醉于照片带给他的无限回忆中，以至于照片从他手中滑落亦未曾察觉。
第十三章 影像的秘密（3）
昌弱被一种原始的猎奇的欲望驱使着。此时，她忘却了父亲是一个精神病人的可能，她将目光投向照片的同时大胆地走近父亲。她弯下腰拾起那张安静地躺在冰冷地面的照片。她把照片紧紧捏在手中。
照片上女子的微笑散发着致命的诱惑，昌弱迷失在笑容的吸引中。昌弱恍然觉得那女子与自己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在这突如其来的启示下，昌弱发现照片上女子的轮廓与外祖母有着惊人的相似，而笑容亦与自己如出一辙。昌弱对这个发现感到害怕，又夹杂着惊喜。她感觉到照片在自己的手中渐渐发烫，并且越来越烫，几乎迫使自己放弃对它的捏握。
“噢……你……”
父亲的惊呼将昌弱从迷离的思绪中解救出来，接踵而至的是莫名的慌乱。她在父亲惊慌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同样惊慌的目光，她怯生生地将照片递向父亲，却又不舍放手。昌弱的手捏着照片的一角，父亲的手则捏着另一角，女子微笑着的头像被尴尬地架在半空。
“这照片……”父亲试图打破当前的尴尬气氛。但他发现，他的话语却使场面变得更加尴尬。父亲惶恐不安，他不知道是应该继续发出声音还是应该立即恢复到沉默的状态。
“这照片……”父亲不知所措地重复着这毫无意义的三个字。
昌弱同样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是多年来她与父亲的第一次独处。她从最初的迷离状态中清醒过来，她记起自己心中对父亲是位精神病人的怀疑，她害怕自己的怀疑得到证实但又渴望去证实自己的怀疑。她像一只蝎举着自己的毒针死死盯住父亲，她等待着父亲的主动出声。
尴尬最终被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打破，在听见一记尖利的锁心转动声后，外祖母的身影出现在昌弱与父亲面前。
三个人同时呆住了。
外祖母的惊呆是因为昌弱与父亲的突然亲近，昌弱及父亲则是因为外祖母的突然闯入感到不知所措。
这注定是外祖母愤怒暴发的导火索，她试图隔离父女俩的用心在苦苦经营多年后仍然以失败而告终。昌弱背弃了她，叛离了她。她的外孙女到底敌不过浓厚的血缘。可外祖母不会就此认命，也不愿就此认命，更不能就此认命，她的一生绝不能以完全的失败来书写。幸运的是，她发现了父女俩眼神中闪现的惧怕，她知道自己的威严还在，影响力还在。她一如既往地将愤怒投向了父亲，屋子里再度充斥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与咒骂声，同时还伴随着易碎物品与地面激烈的撞击声。
当一个人感到自己的存在被别人忽视时，便会做出一些反常的举动，以引起旁人对自己的关注。比如突然大哭，又突然大笑，或猛喝富含酒精的饮品，借着微醉大喊大叫。但是当运用这些粗糙的方法也无法引起旁人关注的兴趣时，此人就会更深层次地挖掘使自己可能受到关注的方式——自残，甚至自杀。这些不可理喻的异常行为的发生只有一个明晰的共同的目的，唤起他人对自己的强烈关注，以排遣心中无法忍受的孤独感。因为孤独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生存状态。
外祖母在这些众多的方式中选择了愤怒，她不允许昌弱因为跟父亲的亲近而冷落自己，她同样害怕孤独。
而昌弱，选择的是另一种。那就是——在外祖母展开对父亲的咒骂时，产生的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胃部的疼痛。昌弱因为忍痛而排出的汗水在外祖母的不断咒骂中大滴大滴地顺着脸颊滑落。
外祖母率先发现了昌弱的异常，她立即停止了正处于上升势头的谩骂，走到脸色苍白的外孙女身旁，以一种无比关爱的口气询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父亲也暂时抛开了沉默，他的焦虑在他急切的紧随着外祖母的追问中暴露无遗。
……2……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两年。
在这两年的时间里，每当外祖母的愤怒暴发，昌弱总会感到胃部的疼痛，并且，疼痛感的强弱程度是由外祖母的怒气大小所决定的。并且，当昌弱表现出强烈的痛感，外祖母的愤怒便会立即停下来。这个惊喜的发现，在昌弱的潜意识里加重了她对自己疼痛感的关注程度，她感到疼痛通常超出了疼痛本身的强度，因为她发现，她的病痛成了平息家庭纷争的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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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影像的秘密（4）
在这个家庭里，使昌弱感到恐惧的因素逐渐淡却，昌弱寻找到了制约外祖母愤怒的武器——她的病痛——外祖母令人惧怕的恶毒的咒骂声在她的疼痛中消逝无遗。这使昌弱感受到了一种真切的自由，外祖母的愤怒不再对她构成威胁。于是，在自由的强大支持力的作用下，昌弱闯入了绝对的禁地——父亲神秘的房间。
两年以来，昌弱无时无刻不在思索那张迷一般的照片，她试图继续那个被外祖母的突然闯入而中断的情景，她时常想象父亲从黑铁盒里取出照片并告诉她照片的秘密。而今，随着对外祖母恐惧感的逐渐淡却，昌弱与父亲的交流已从初期的眼神传递升华为偶而的言语交谈。但是，父亲的房间以及存放于父亲房间的黑铁盒仍然保持着原始的神秘感。昌弱曾经试图将话题引入到那张照片上，结果都以父亲的刻意回避而告终。照片以及照片中的人像对昌弱来说依然存在着不可触及的遥远。这更加坚定了昌弱心中的疑惑，也更加坚定了昌弱追索照片隐秘的决心。
照片上的人像一定就是母亲。昌弱不止一次回答着自己内心深处发出的疑问。
终于，索寻照片隐秘的机会来临了。
这天，昌弱因老师生病而提前放学，她回到家时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她看了看父亲房间那扇紧闭着的门，门另一侧的世界不断地向她发出致命的召唤，她的窥视的欲望被点着了。她一心想着趁现在无人的时候赶快寻找并能够找到那个令她日思夜想的铁盒。
昌弱的眼睛离深褐色的门越来越近，她从发亮的油漆里看见了自己的气喘吁吁。一种奇特的幸福感在此刻溢上了她的心头。当昌弱强烈的被现实不断抑制的欲望即将得到满足的时候，她失控了。她的经历以及她的能力还不足以应付这突出其来的变故，她立在门前久久不能动弹，她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她时而感觉到自己沐浴在一片不着边际的白光中，时而又真切地看见门的紧闭。
终于，在急切的深呼吸中，昌弱推开了一直以来都对她处于关闭状态的门。迎接她的是属于另外两个人同样急切的呼吸声，她看见了处于慌乱状态的半身赤祼的外祖母以及正将衬衫往身上套的父亲。昌弱的脑中一片空白，她无法解释映在自己瞳仁里的景象，也无法辩别它是否是真实的。她再一次感到了胃部的疼痛，疼痛如此剧烈，超过了以往疼痛的总合。疼得让她无法忍受，她晕倒了，继而被送往医院。
……3……
医生将一根合金制成的长管子通过卡在嘴部的卡子伸入了昌弱的胃部，管子在医生的操纵下来回在昌弱的胃里游走着。昌弱感到恶心，不停地干呕。然而更令昌弱感到难受的是医生的手套，这双乳白色的手套握着一根银白色的管子在昌弱的眼前晃动着，并散发着消毒水混合橡胶的气味。昌弱就在这管子的搅动和气味的作用下不断地呕，胃部宛若翻江倒海。昌弱感受到一种比任何疼痛都要痛苦的痛苦。
这是昌弱被送医院的第二天清晨。
在前一天刚进医院的时候，医生对昌弱进行了初步的诊断并作了进行胃镜的决定。昌弱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地听见了外祖母与父亲同医生的对话，她试着睁开眼睛看清一切，但她看到的是一片迷茫的白，跟她闭着眼睛看见的景象一样。她再次感觉到自己被一种可怕的白色包围了，这种恐惧感一直持续到那根银白色的管子插入她的胃部。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昌弱觉到自己游离于现实之外，她不停地问自己身在何处，她看见的、经历的似乎都是虚幻的，就连她自己本身似乎也是虚幻的。
昌弱陷入了一个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空间，她在这个空间里尝试自救，她想方设法跳出这个空间。但是，她发现出的逃的欲望越强烈，自己就越发不能逃离那个空间。就象身陷沼泽，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
摆脱痛苦。当一个人对一种痛苦的畏惧与感受超出了自身可以承载的范畴，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寻找摆脱这种痛苦的方式，但是，当他发现他的寻找是无效的，这种痛苦根深蒂固附加于他的身上，他就会尝试去创造另一种痛苦将现有的痛苦的覆盖，即使他知道新创造的痛苦在将来对他自身的伤害比现有的痛苦要大得多，他依然会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另一种痛苦的创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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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影像的秘密（5）
使昌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的管子拯救了她，她在一种全新的痛苦之中逃离了白色空间带给她的痛苦。她在全新的痛苦中证实了自己的存在，外祖母白花花的乳房与父亲慌张赤裸的上身真切地在她的脑海中回荡。她清晰地记起了推开门的瞬间，记起了自己胃痛而晕倒在地。她知道是外祖母与父亲合力将她送入医院，经过诊断后被移送到这个置放着古怪机器的房间。
那根管子无休止地在昌弱的胃里涌动着，她听见那只橡胶手套的主人与助手说着她不明白的专业用语，管子在橡胶手套的牵引下离开了昌弱的胃部，离开了昌弱的身体。终于，检测结束了。昌弱被送回了病房，她在病房里平静地等待着医生最后的判决。
……4……
“救赎时间”，我把这个词的概念定义为：一个人在遭受死亡可能性的威胁开始至死亡可能性消除的这段时间。
我们通常可以听到此类报道：被掩埋于建筑物意外倒塌废墟里的人在获救后畅谈获取前的恐惧感与求生欲。
也就是说，对于一个具有正常思维的人来说，救赎时间是由强烈的不安所构成的，不安的原因是因为在救赎时间里，人无法判断自己继续生存的可能性，而又强烈渴望继续生存。此时，其所能做的，只是等待他人对自身命运某种意义上的救赎。
让我们来看看这些词：恐慌、无助、等待。这些词构成了救赎时间。换句话说，判别一个人是否处于救赎时间，关键在于上述状态的出现与否。
此刻，昌弱半卧在病床上。这原本应该是她的救赎时间，但是救赎时间的关键之一恐慌——在她的思维里消失了。昌弱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平静状态中。促使昌弱平静的原因并非是因为她对自身健康的绝对把握，昌弱对父亲与外祖母暧昧关系的无尽联想覆盖了她的整个大脑，她的脑中已经没有任何空隙供她的胃疼利用。
昌弱设想了若干父亲与外祖母关系的可能，她试图站在父亲或站在外祖母的角度去理解他俩的关系，她明白了外祖母平时对父亲的穷凶极恶实际是一种掩盖，她无法接受无法理解这个事实。她对父亲与外祖母的不道德行感到厌恶与羞耻。
外祖母的逼视阻止了昌弱的继续幻想。她看见外祖母鹰一般的双眼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并用一种异常犀利的眼神配合着她尖利的噪音：“孩子，你昨天为什么会提前回家？”
“因为，老师生病了。”
“老师病了？真的？你不是在骗我吧？”
“没有……”外祖母的气势压得昌弱喘不过气来，她低下头细声答道：“我没有骗你。”
“好，我相信你也不敢骗我。”外祖母停了一下继续说道：“告诉外婆，你站在门外看见了什么？”
昌弱被外祖母的问题惊呆，她瞪圆了眼睛不停摇头：“没看见……”
外祖母抚摸着昌弱柔软的秀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你说谎！你在说谎！”外祖母愤然起身，以一种不容辩驳的口吻说道：“你看见了一幅画，一男一女的裸体画像！”
“我看到了一幅画？”昌弱喃喃自语道。
“是的，你看到的是一幅画。”
昌弱开始回忆她推开门的瞬间看到的景致，画面模糊起来，她突然无法确定那个瞬间的真实性，外祖母的面容连同父亲的面容消失在那个瞬间以外，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陌生人的脸庞，接着，陌生人的脸庞也消失了，只余下白花花的两具无头裸体在她的脑海中。
“真的是一幅画？”昌弱动摇了她最初最坚定的对父亲与外祖母的鄙视之姿，她开始怀疑自己所见是否真的仅为一幅图画，她在胃痛倒下的瞬间所见的是否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产生的幻觉。
“是的。”外祖母不容置疑地回答，并将充满警告的眼神投向她的外孙女：“你看到的就是一幅画。你睡会吧，呆会儿医生会来告诉具体的病情。”
……5……
第十三章 影像的秘密（6）
昌弱最终被诊断为胃炎，在留院观察三天后，不见异常现象被准许出院。
是父亲将昌弱接到家的。
在路上，父亲还是继续着自己惯有的沉默，这也使昌弱得以安静地思考外祖母所言的真实性。她时而看一看父亲，又看一看沿路的风景，从未有过的疑惑突然就涌上了心头。昌弱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