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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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青牛听到这里,心意稍动,点头道:“哦,你起来。他
是天鹰教殷白眉的外孙,那又不同。”走到张无忌身前,温言
道:“孩子,我向来有个规矩,决不为自居名门正派的侠义道
疗伤治病。你母亲既是我教中人,给你治伤,也不算破例。你
外祖父白眉鹰王本是明教的四大护法之一,后来他自创天魔
教,只不过和教中兄弟不和,却也不是叛了明教,算是明教
的一个支派。你须得答允我,待你伤愈之后,便投奔你外祖
父白眉鹰王殷教主去,此后身入天鹰教,不得再算是武当派
的弟子。”
张无忌尚未回答,常遇春道:“师伯,那可不行。张三丰
张真人有话在先,他跟我说道:“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
倘若当真治好了,我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
胡青牛双眉竖起,怒气勃发,尖声道:“哼,张三丰便怎
样了?他如此瞧不起咱们,我干么要为他出力?孩子,你自
己心中打的是甚么主意?”
张无忌知道自己体内阴毒散入五脏六腑,连太师父这等
深厚的功力,也是束手无策,自己能否活命,全看这位神医
肯不肯施救,但太师父临行时曾谆谆叮嘱,决不可陷身魔教,
致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虽然魔教到底坏到甚么田地,为甚
么太师父及众师伯叔一提起来便深痛绝恶,他实是不大了然,
但他对太师父崇敬无比,深信他所言决计不错,心道:“宁可
他不肯施救,我毒发身死,也不能违背太师父的教诲。”于是
朗声说道:“胡先生,我妈妈天鹰教的堂主,我想天魔教也是
好的。但太师父曾跟我言道,决计不可身入魔教,我既答允
了他,岂可言而无信?你不肯给我治伤,那也无法。要是我
贪生怕死,勉强听从了你,那么你治好了我,也不过让世上
多一个不信不义之徒,又有何益?”
胡青牛心下冷笑:“这小鬼大言炎炎,装出一副英雄好汉
的模样,我真的不给他医治,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向常遇
春道:“他既决意不入本教,遇春,你叫他出去,我胡青牛门
中,怎能有病死之人?”
常遇春素知这位师伯性情执拗异常,自来说一不二,他
既不肯答应,再求也是枉然,向张无忌道:“小兄弟,明教虽
和名门正派的侠义人物不是同道,但自大唐以来,我明教世
世代代都有英雄好汉。何况你外祖父是天鹰教的教主,你妈
妈是天鹰教堂主,你答应了我胡师伯,他日张真人跟前,一
切由我承担便是。”
张无忌站了起来,说道:“常大哥,你心意已尽,我太师
父也决不会怪你。”说着昂然走了出去。常遇春吃了一惊,忙
问:“你到哪里去?”张无忌道:“我若死在蝴蝶谷中,岂不坏
了‘蝶谷医仙’的名头?”说着转身走出茅屋。
胡青牛冷笑道:“‘见死不救’胡青牛天下驰名,倒毙在
蝴蝶谷‘牛棚’之外的,又岂止你这娃娃一人?”
常遇春也不去听他说些甚么,急忙拔步追出,一把抓住
了张无忌,将他抱了回来。
常遇春气喘吁吁的道:“胡师伯,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
是不是?”胡青牛笑道:“我外号叫作‘见死不救’,难道你不
知道?却来问我。”常遇春道:“我身上的伤,你却肯救的?”
胡青牛道:“不错。”常遇春道:“好!弟子曾答应过张真人,
要救活这位兄弟,此事决计不能让正派中人说一句我明教弟
子言而无信。弟子不要你治,你治了这位兄弟罢,咱们一个
换一个,你也没吃亏。”
胡青牛正色道:“你中了这‘截心掌’,伤势着实不轻,倘
若我即刻给你治,可以痊愈。过了七天,只能保命,武功从
此不能保全。十四天后再无良医着手,那便伤发无救。”
常遇春道:“这是师伯你老人家见死不救之功,弟子死而
无怨。”
张无忌叫道:“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转头向常遇春
道:“常大哥,你当我张无忌是卑鄙小人么?你拿自己的性命
来换我一命,我便活着,也是无味之极!”
常遇春不跟他多辩,解下腰带,将他牢牢缚在椅上。张
无忌急道:“你不放我,我可要骂人啦!”见常遇春不理,便
把心一横,大骂:“见死不救胡青牛,当真是如笨牛一样,连
畜生也不如。”胡青牛听他乱骂,也不动怒,只是冷冷的瞧着
他。
常遇春道:“胡师伯,张兄弟,告辞了。我这便寻医生去!”
胡青牛冷冷的道:“安徽境内没一个真正的良医,可是你七天
之内,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常遇春哈哈一笑,说道:“有
‘见死不救’的师伯,便有‘岂不该死’的师侄!”说着大踏
步出门。
胡青牛冷笑道:“你说一个换一个,我几时答应了?两人
都不救。”随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呼的一声,掷了出去,
正中常遇春膝弯穴道。常遇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再也爬
不起来了。
胡青牛走将过去解开张无忌身上绑缚,抓住了他双手手
腕,要将他摔出门去,由得他和常遇春一起自生自灭,张无
忌大叫:“你干甚么?”寒毒上冲头脑,晕了过去。
十二针其膏兮药其肓
胡青牛一抓到张无忌手腕,只觉他脉搏跳动甚是奇特,不
由得一惊,再凝神搭脉,心道:“这娃娃所中寒毒十分古怪,
难道竟是玄冥神掌?这掌法久已失传,世上不见得有人会使。”
又想:“若不是玄冥神掌,却又是甚么?如此阴寒狠毒,更无
第二门掌力。他中此寒毒为时已久,居然没死,又是一奇。是
了,定是张三丰老道以深厚功力为他续命,现下阴毒已散入
五脏六腑,胶缠固结,除非是神仙才救得活他。”当下又将他
放回椅中。
过了半晌,张无忌悠悠醒转,只见胡青牛坐在对面椅中,
望着药炉中的火光,凝思出神,常遇春却躺在门外草径之中。
三人各想各的心思,谁也没有说话。
胡青牛毕生潜心医术,任何疑难绝症,都是手到病除,这
才博得了“医仙”两字的外号,“医”而称到“仙”,可见其
神乎其技。但“玄冥神掌”所发寒毒,他一生之中从未遇到
过,而中此剧毒后居然数年不死而缠入五脏六腑,更是匪夷
所思。他本已决心不替张无忌治伤,然而碰上了这等毕生难
逢的怪症,有如酒徒见佳酿、老饕闻肉香,怎肯舍却?寻思
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妙法:“我先将他治好,然后将他弄死。”
可是要将他体内散入五脏六腑的阴毒驱出,当真是谈何
容易。胡青牛直思索了两个多时辰,取出十二片细小铜片,运
内力在张无忌丹田下“中极穴”、颈下“天突穴”、肩头“肩
井穴”等十二处穴道上插下。那“中极穴”是足三阴、任脉
之会,“天突穴”是阴维、任脉之会,“肩井穴”是手足少阳、
足阳明、阳维之会,这十二条铜片一插下,他身上十二经常
脉和奇经八脉便即隔断。人身心、肺、脾、肝、肾,是谓五
脏,再加心包,此六者属阴:胃、大肠、小肠、胆、膀胱、三
焦,是谓六腑,六者属阳。五脏六腑加心包,是为十二经常
脉。任、督、冲、带、阴维、阳维、阴跷、阳跷,这八脉不
属正经阴阳,无表里配合,别道奇行,是为奇经八脉。
张无忌身上常脉和奇经隔绝之后,五脏六腑中所中的阴
毒相互不能为用。胡青牛然后以陈艾灸他肩头“云门”、“中
府”两穴,再灸他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侠白、尺泽、孔
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少商各穴、这十一处穴道,属
于“手太阴肺经”,可稍减他深藏肺中的阴毒。这一次以热攻
寒,张无忌所受的苦楚,比之阴毒发作时又是另一番滋味。灸
完手太阴肺经后,再灸足阳明胃经、手厥阴心包经……
胡青牛下手时毫不理会张无忌是否疼痛,用陈艾将他烧
灸得处处焦黑。张无忌不肯有丝毫示弱,心道:“你想要我呼
痛呻吟,我偏是哼也不哼一声。”竟是谈笑自若,跟胡青牛讲
论穴道经脉的部位。他虽不明医理,但义父谢逊曾传过他点
穴、解穴、以及转移穴道之术,各处穴位他倒是知之甚详。和
这位当世神医相较,张无忌对穴道的见识自是肤浅之极,但
所言既涉及医理,正是投合胡青牛所好。胡青牛一面灸艾,替
他拔除体内的阴毒,一面滔滔不绝的讲论。
张无忌听在心中,十九全不明白,但为了显得“我武当
派这些也懂”,往往发些谬论,与他辩驳一阵,胡青牛详加阐
述,及至明白“这小子其实一窍不通,乃是胡说八道”,已是
大费了一番唇舌。可是深山僻谷之中,除了几名煮饭煎药的
僮儿以外,胡青牛无人为伴,今日这小孩儿到来,跟他东拉
西扯的讲论穴道,倒也颇畅所怀。
待得十二经常脉数百处穴道灸完,已是天将傍晚。僮儿
搬出饭菜,开在桌上,另行端一大盘米饭青菜,拿到门外草
地上给常遇春食用。
当晚常遇春便睡在门外,张无忌也不出声向胡青牛求恳,
临睡时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和他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以
示有难同当之意。胡青牛只作视而不见,毫不理会,心中却
暗暗称奇:“这小子果是和常儿大不相同。”
次日清晨,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力,替张无忌烧灸奇经八
脉的各处穴道。十二经常脉犹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经八脉
犹如湖海,蓄藏积贮,因之要除去奇经八脉间的阴毒,却又
为难得多。胡青牛潜心拟了一张药方,却邪扶正,补虚泻实,
用的却是“以寒治寒”的反治法。张无忌服了之后,寒战半
日,精神竟健旺了许多。
午后胡青牛又替张无忌针灸。张无忌以言语相激,想迫
得他沉不住气,便替常遇春施治,那知胡青牛理也不理,只
冷冷的道:“我胡青牛那‘蝶谷医仙’的外号,说来有点名不
副实,“仙”之一字,何敢妄称?旁人叫我‘见死不救’,我
才喜欢。”
其时他正在针刺张无忌腰腿之间的“五枢穴”,这一穴乃
足少阳和带脉之会,在同水道旁一寸五分。张无忌道:“人身
上这个带脉,可算得最为古怪了。胡先生,你知不知道,有
些人是没有带脉的?”胡青牛一怔,道:“瞎说!怎能没有带
脉?”张无忌原是信口胡吹,说道:“天下之人,无奇不有,何
况这带脉我看也没多大用处。”
胡青牛道:“带脉比较奇妙,那是不错的,但岂可说它无
用?世上庸医不明其中精奥,针药往往误用。我著有一本
《带脉论》,你拿去一观便知。”说着走入内室,取了一本薄薄
的黄纸手抄本出来,交给了他。
张无忌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着:“十二经和奇经八
脉,皆上下周流。唯带脉起小腹之间,季胁之下。环身一周,
络腰而过,如束带之状。冲、任、督三脉,同起而异行,一
源而三歧,皆络带脉……”跟着评述古来医书中的错误之处,
《十四经发挥》一书中说带脉只四穴,《针灸大成》一书说带
脉凡六穴,其实共有十穴,其中两穴忽隐忽现,若有若无,最
为难辨。张无忌一路翻阅下去,虽然不明其中奥义,却也知
此书识见不凡,于是就他指摘前人错误之处,提出来请教。
胡青牛甚是喜欢,一路用针,一路解释,待得替他带脉
上的十个穴道都刺过了金针,让他休息了片刻,说道:“我另
有一部《子午针灸经》尤是我心血之所寄。”从室内取了一部
厚达十二卷的手书医经出来。
胡青牛明知这小孩不明医理,然他长年荒谷隐居,终究
寂寞。前来求医之人虽然络绎不绝,但人人只赞他医术如神,
这些奉承话他于二十年前便早已听得厌了。其实他毕生真正
自负之事,还不在“医术”之精,而是于“医学”大有发明
创见,道前贤者之所未道。他自知这些成就实是非同小可,却
只能孤芳自赏,未免寂寞。此时见这少年乐于读他著作,隐
隐有知己之感,便将自己的得意之作取出以示。
张无忌翻将开来,只见每一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写满了
蝇头小楷,穴道部位,药材分量,下针的时刻深浅,无不详
为注明。他心念一动:“我查阅一下,且看有无医治常大哥身
上伤势的法门?”于是翻到了第九卷《武学篇》中的“掌伤治
法”,但见红沙掌、铁沙掌、毒沙掌、绵掌、开山掌、破碑掌
……各种各样掌力伤人的症状、急救、治法,无不备载,待
看到一百八十余种掌力之后,赫然出现了“截心掌”。
张无忌大喜,当下细细读了一遍,文中对“截心掌”的
掌力论述甚详,但治法却说得极为简略,只说“当从‘紫
宫’、‘中庭’、‘关元’、‘天池’四穴着手,御阴阳五行之变,
视寒、暑、燥、湿、风五候,应伤者喜、怒、忧、思、恐五
情下药。”
须知中国医道,变化多端,并无定规,同一病症,医者
常视寒暑、昼夜、剥复、盈虚、终始、动静、男女、大小、内
外、……绪般牵连而定医疗之法,变化往往存乎一心,少有
定规,因之良医与庸医判若云泥。这其间的奥妙,张无忌自
是全然不懂,当下将这治法看了几遍,牢牢记住。那“掌伤
治法”的最后一项,乃是“玄冥神掌”,述了伤者症状后,在
“治法”二字之下,注着一字:“无”。
张无忌将医经合上,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说道:“胡先生
这部《子午针灸经》博大精深,晚辈是十九不懂,还请指点,
甚么叫做‘御阴阳五行之变?”
胡青牛解释了几句,突然省悟,说道:“你要问如何医治
常遇春吗?嘿嘿,别的可说,这一节却不说了。”
张无忌无可奈何,只得自行去医书中查考,胡青牛任他
自看,却也不加禁止。张无忌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的钻研,不
但将胡青牛的十余种著作都翻阅一遍,其余《黄帝内经》、
《华佗内昭图》、《王叔和脉经》、《孙思邈千金方》、《千金翼》、
《王焘外台秘要》等等医学经典。都一页页的翻阅,只要与医
治截心掌之伤法中所提到语句有关的,便细读沉思。每日辰
申两时,胡青牛则给他施针灸艾,以除阴毒。
如此过了数日,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