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茶-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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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到久未谋面的祖国,葛瑞格和妹妹们既兴奋又紧张。葛瑞格翻出家里的百科全书,找到每个州的介绍,一边想象,一边做着回国的准备。过去十四年来,在美国的亲友一直给他们寄明尼苏达双城队的剪报。葛瑞格把这些都收藏在房间里,晚上睡前拿出来一读再读。那是他渴望了解的另一种文化。
第一天到美国高中上学,葛瑞格看到圣保罗中学里有很多黑人同学,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好像摩西离他并不那么遥远。
消息很快在学校里流传开来:那个十五岁大块头的害羞男生是从非洲来的。下课时,一个高大魁梧、脖子上挂着凯迪拉克链坠的篮球队员把葛瑞格逼到饮水机旁,一群叫嚣的狐群狗党也围了上来。“你不是非洲人!”他鄙夷地说,然后那群同伙开始拳如雨下地痛殴葛瑞格。葛瑞格本能地用手护住头,不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当他们终于停手后,葛瑞格把手放下来,双唇颤抖着。带头的男孩突然对着他的眼睛就是一拳,另一个拿起垃圾桶倒扣在他头上。葛瑞格站在那里,头上顶着发臭的垃圾桶,听着他们的狂笑在走廊里慢慢远去。
总体来说,葛瑞格对美国文化适应得很快。他成绩优秀,尤其是数学、音乐和科学,当然,还有他遗传自双亲的运动才能。
但另一方面,他还是与美国生活脱节。“葛瑞格这辈子从来没准时过。”他母亲说,“从小开始,他就一直按照非洲时间作息。”
在非洲的工作给了这家人丰厚的报偿——但并不包括金钱。所以家里付不起私立大学高昂的学费。
“我是靠‘退伍军人法’在退伍后领补助上大学的。”父亲说。于是葛瑞格在高三那年前往圣保罗军人招募中心,签下两年的职业军人协议。
“越战才结束不久,”葛瑞格说,“我竟然去当兵,同学们都很惊讶。不过我们实在太穷了。”
高中毕业第四天,他前往密苏里州的立奥拿伍堡军事基地,接受新兵训练。当大多数同学在上大学前的暑假睡意正浓时,葛瑞格在当兵第一天,清晨五点就被中士吓醒了——他粗鲁地踹着寝室里的行军床,大吼:“赶快起床!”
“我不能被这个人吓倒。”第二天清晨五点钟,葛瑞格已经穿好军服,坐在床上跟士官长帕克斯问好了。
“他大骂我没有按规定睡足八小时,罚我做四十个俯卧撑,然后要我步行到司令部,给了我一个袖徽,让我戴着回寝室。‘这是摩顿森,他是你们的新排长!’中士说,‘他比你们这群混账军阶高,所以照他说的做!’”
三杯茶 第一部分(14)
摩顿森为人谦和,指挥效率并不算高,但他的表现仍旧相当抢眼。橄榄球校队和田径队的训练让他体能优异,军中的基本训练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甚至不如越战后美军委靡的士气让他记忆深刻。摩顿森和第33装甲师一起被派驻德国,行前接受医护训练,成为一名医护兵。这也开启了他这辈子对医护的兴趣。
“刚入伍时很天真,不过军队生活能让你一夜长大。”摩顿森说,“很多人在越战后都染上毒瘾。有些人因注射过量挂掉了,然后我们就得去收尸。”在一个寒冬的清晨,他们去给一位中士收尸——因为是同性恋他被人痛殴,丢在满是冰雪的壕沟里。
派驻在东西德边界附近的班贝格时,摩顿森练就了随时可以入睡的本领,这让他的余生受益匪浅。这得感谢军队里不规律的作息,他们必须在任何地方入睡,也必须瞬间恢复清醒。“我从来没对任何人开过枪,”摩顿森说,“当时柏林墙还没倒,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在M16步枪瞄准镜里观察东德卫兵的动静。”放哨时,如果发现东德狙击手射杀企图逃亡的民众,卫兵被授权可对狙击手开枪。“这种状况偶有发生,不过从没在我站岗时发生。感谢上帝。”
摩顿森在德国认识的大多数白人士兵,都会在周末“找女人、喝得烂醉、或是嗑药”,所以他宁愿跟黑人士兵一起搭免费军机,去罗马、伦敦或是阿姆斯特丹逛逛瞧瞧。那是摩顿森头一回自助旅行,他发现旅行和旅伴都棒得不得了。“我在军中最好的朋友都是黑人。那是离开坦桑尼亚后我第一次不再觉得孤单。”
继“迟到”后,摩顿森养成了第二个最难改变的习惯——再也没办法把车往前开进停车场:即使已经退伍多年,摩顿森仍是倒车入库,无论在巴基斯坦,还是在家。按照军中灌输的观念,这样,他的脸才能永远面向前方,万一车子着火可以迅速逃生。
摩顿森申请了退伍军人奖学金,选择到学生族群更多元化的南达科他大学读书。
母亲当时也是学生,正在攻读她的教育博士学位,父亲则找了一份待遇很差的无聊差事,长时间在明尼苏达的一间地下室处理债权人和债务人的法律问题。葛瑞格半工半读,在学校自助餐厅洗盘子,在达科他医院担任夜班护理员。每个月,他都偷偷把部分收入寄给父亲。
1981年4月,葛瑞格在南达科他州的第二年,父亲被诊断出癌症,那时他才四十八岁。葛瑞格在大学主修化学和护理,得知父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淋巴结和肝脏,他清楚自己很快就会失去父亲。于是他每个月两次驱车六小时回家陪护父亲,每次都发现父亲的病情恶化。
他提出暂时休学全力照顾父亲,但登普西却喊:“你敢!”葛瑞格只能持续隔周一次的探望。天气好的时候,葛瑞格把父亲带到户外,坐在躺椅上晒太阳。像在坦桑尼亚时照料绿茵庭院一样,登普西一直把罗斯维尔家中的花园照顾得好好的。现在,他也要儿子把杂草及时清理掉。
深夜,葛瑞格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总会听到父亲打字的声音。他正忍着病痛,安排自己葬礼的程序,母亲则坐在沙发上打盹,一直等到打字机停止,她再陪丈夫回房休息。
九月,葛瑞格最后一次探视父亲时,他已经住进圣保罗的中途医院,无法下床。“我第二天一大早要考试,但我不想离开他。”摩顿森回忆道,“病魔让他十分痛苦,但只要我在他身边时,他却总把手放在我肩上安慰我。最后我不得不离开时,他跟我说:‘办好了,一切都办好了。每件事都处理好了。’他一点也不害怕死亡。”
像在摩西时筹划盛大的派对,为他们的非洲旅程画上成功的句号一样,对于自己结束世间旅程的仪式,登普西仔细规划了所有程序,包括最后一首圣诗。第二天清晨,他安详离世。
在罗斯维尔的“和平王子”路德教会,许多人参加了这场登普西生前亲自筹划,名为“返家之乐”的追思礼拜。葛瑞格用斯瓦希里语追忆他的“爸爸、卡卡、努都古”(父亲、兄弟、朋友)。
父亲过世后,葛瑞格开始担心会失去克莉丝塔,她的癫痫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葛瑞格决定在家居住一年,陪伴他最小的妹妹。他帮克莉丝塔找了份组装四号点滴袋的工作,并陪她在圣保罗坐了几十趟公交车,直到她学会自己坐车。克莉丝塔对哥哥的女友非常感兴趣,还问他一些羞于向母亲询问的性知识。葛瑞格知道克莉丝塔开始约会时,还以护士身份为她上了一堂性教育课。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三杯茶 第一部分(15)
1986年,摩顿森开始修习印第安纳大学的神经生理学课程。他天真地以为只要努力学习,就能找到治愈妹妹疾病的方法。但医学研究的进展速度对这位二十八岁的年轻人来说,实在太缓慢;而且他越了解癫痫,越明白治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越失望。
他坐在实验室里,埋头苦读厚厚的教科书,却发现自己的心事、精力无处宣泄。
摩顿森感觉到心里有股难以按捺的骚动。现在他有祖母的酒红色老别克车,给它取名“青春传奇”,还存了几千美金。他很想去过一种不同的生活,一种奔向户外的生活,就像他在坦桑尼亚的生活一般。加州不错,于是他把行李扔进“青春传奇”,上路了。像当年父亲去非洲时那样上路了。
他要去攀岩。
和大多数他曾认真钻研的事物一样,摩顿森在攀岩技术方面的学习直线上升。在加州的头几年,他不是在南加州接受一整个礼拜的攀岩训练,就是在尼泊尔担任登山领队,攀登海拔超过六千米的高山峻岭。对摩顿森来说,历经母亲严谨管教的童年,以及从军、读大学、念研究所之后,此时的自由攀登充满惊喜。他开始在旧金山湾区的急诊室担任创伤护士赚钱,然后值众人避之不及的大夜班和假日班,以换取登山所需的休假。
摩顿森醉心于攀登活动。在旧金山湾区爱默维尔,一所由旧仓库改造的攀岩馆里,他日复一日练习攀岩技巧。他还随队攀登过贝克尔山、安娜普尔娜IV峰、巴伦哲峰等喜马拉雅山区的高峰。不登山的时候,他就跑马拉松,进行有规律的运动训练。
“从1989到1992年间,我的生活里只有登山。”摩顿森说。学习登山知识对他的吸引力,几乎和攀登本身一样强烈。他累积了百科全书般的登山知识,翻遍湾区的二手书局,寻找19世纪的登山探险故事。“那些日子,我的枕边无时无刻不放着一本《登山圣经》。”
克莉丝塔每年都来探访他,他总是努力让妹妹了解自己对登山的热爱,还开车带她到优胜美地。
1992年7月23号,摩顿森和当时的女友安娜正在攀登内华达山脉东边的思尔山。登顶成功后,他们在冰川附近露营过夜。第二天清晨四点半,两人开始往山下走。摩顿森突然一脚踩空,整个人往前翻了个跟斗,然后开始沿陡坡滑坠,下滑速度越来越快,身体几次弹起一米多高又重重摔下。沉重的背包把他的左肩拉得脱了臼,肱骨也折断了。滑坠了两百五十米的垂直高差,他才勉强靠没摔断的右手用冰镐制动住。
历经昏昏沉沉的二十四个小时,摩顿森跌跌撞撞忍痛下山。走出山口后,安娜开车把他载到加州毕夏最近的急诊室。摩顿森从医院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自己没事,却听到了比摔伤更让他痛楚的噩耗:克莉丝塔走了。就在摩顿森在思尔山滑坠的那一刻,母亲打开克莉丝塔的房门,准备叫醒她去爱荷华州的代尔斯维玉米田旅行——为了庆祝她二十三岁的生日,母女俩计划前往克莉丝塔最喜欢的电影《梦幻成真》的拍摄地旅行。
“当我打开房门时,她整个人趴在地上,好像是刚上完洗手间要爬回床上一样。”洁琳说,“全身发紫。”
摩顿森手臂吊着石膏,在明尼苏达与父亲告别的那所教堂里,参加了克莉丝塔的葬礼。舅舅连恩多尔林牧师对着满场啜泣的追悼者致辞时,将《梦幻成真》中最著名的台词稍做修改:“我们亲爱的克莉丝塔将会醒来,问身旁的人:‘这里是爱荷华吗?’然后他们回答:‘不,这里是天堂。’”
妹妹的葬礼结束后,摩顿森返回加州,他像个游魂一样,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是唐?马祖尔的一通电话把他从魂不守舍中解救出来。摩顿森听说过马祖尔的丰功伟绩,他是个成功的登山家,正在筹组队伍准备攀登乔戈里峰。这是登山者的终极试炼。他需要一位懂高山医护的搭档。“你有没有兴趣?”马祖尔在电话里问。
摩顿森也这样问自己。或许这是一条路,一条让自己回归正轨的路,同时也是纪念妹妹的最好方式。他会爬上最令人敬畏的山顶,然后将这次攀登献给克莉丝塔。他必须从这个悲剧中寻找到意义。
一辆十八轮大货车从外头的圣巴勃罗大道上隆隆驶过,将小小的储藏室震得晃动起来。摩顿森温柔地把脸庞从吉吉身上移开,回到现实。他走出储藏室,从“青春传奇”车厢中取出他的登山装备。
他把安全带、绳索、冰爪、铁锁、岩塞和上升器都整理好,挂回五年来它们只短暂待过的位置。这些曾随他跨越大陆攀越巅峰的设备,这些曾被人类视为无懈可击的工具,如今看来却如此软弱无力。怎样才能募到足够的款项呢?他该如何说服美国民众关心远在世界彼端、在寒风里用棍子在泥土上写字的孩子?
他再次拉动灯绳,储藏室里瞬间漆黑一团。摩顿森锁上门之前,一抹加州的阳光射了进来,从吉吉磨损的塑料眼睛中,折射出些微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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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茶 第二部分(1)
让悲伤的渴望深藏心中,
永不放弃,永怀希望,
安拉说:“破碎者是我所爱。”
任你破碎的心,悲伤吧!
——阿比尔海尔《无名小卒,无名小卒之子》
打字机对葛瑞格?摩顿森的手来说实在太小了。他老是一次敲到两个键,只好撕掉信纸从头开始,这样成本就更高了。这台IBM古董打字机一小时一美元的租金看似合理,但耗了五个小时,他只完成了四封信。
除了打字机用起来不舒服之外,主要问题在于摩顿森不知道如何下笔。“亲爱的奥普拉?温芙瑞女士,”他用食指指尖敲着打字键,开始打第五封信,“我是您的忠实观众。您对需要帮助者的真心关怀,让我深受感动。我写这封信是想告诉您,在巴基斯坦有个小村庄叫科尔飞,我想在那里筹建一所小学。您知道吗?在美丽的喜马拉雅山地区,许多孩子根本没有学校可去。”
接下来就是他一直感到为难的地方。他不知道是否该直截了当谈到“捐钱”,还是只说请求协助就好。如果要请对方捐款,是不是该提一个确定的数字?
“我计划建一座有五间教室,可以容纳五个年级一百个学生的学校。”摩顿森用食指敲着打字键,“当我在巴基斯坦攀登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时(我没登到山顶就是了),我请教过当地专家,如果使用当地材料和工匠,用一万两千美元应该就能把学校建好。”
然后就是最困难的部分,他应该请求对方捐出全部的费用吗?“您所捐献的任何金额都是最美好的祝福。”摩顿森决定这么写,不过他的手指头不争气,把“祝福”blessing敲成了bledding,只好又把信撕掉重写。
等摩顿森回到急诊室值夜班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