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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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想是我故意砸你,闹着玩儿吧?”
“没有,没有。”
“我们正给爸爸干活儿哪。他当然不愿意把什么丢了。他拿这玩意儿当油擦子。”
“我就不明白她们哪个干吗这么干?”裘德问她,挺客气地同意了她的说法,尽管他对她这说法的真实性大有怀疑。
“不要脸呗。你可千万别跟人说我砸的!”
“我怎么会呢。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哪。”
“哦,是呀。要我告诉你吗?”
“要!”
“阿拉贝拉·邓恩。我就住这儿。”
“要是我平常走这条路,我自然认得这儿啦。不过我大都是顺大路一直走。”
“我爸爸是个养猪户。那两个女孩儿帮我洗内脏,做黑香肠什么的。”
他们靠着栏杆站着,你瞧我,我瞧你,谈谈歇歇,歇歇谈谈;女人对男人那种不出声的诱惑,在阿拉贝拉的整个品性和容色上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把裘德迷得动弹不得,这可反乎他一向的意愿——简直是违背他的意志,而这一套他从前根本没有经历过啊。直到这一刻,裘德压根儿没仔细看过女人,没有像对她那样端洋过谯,他以前模模糊糊地感到性什么的跟他的生活和志趣搭不上边儿,这样说决不是张大其词,他目不转睛地从她的眼睛看判她的双唇,再看她的乳房,又看她的裸露的圆滚滚的胳臂,带着水,湿淋淋的,水花一凉,显得皮肤红红白白,结实得犹如大理石一般。
“你真是个美人哟!”他自言自语地说,虽然根本用不着说这话来表示他感受到她的磁力。
“哦!你该到礼拜天看我,那才好呢!”她调皮地说。
“我没说我不行吧?”他答道。
“那就由你自个儿想喽。这阵子还没人追我哪。可过一两个礼拜说不定就有啦。”她说这话,不带一点笑容,酒涡也就没了。
裘德觉着怪得狠,自己一阵子晕晕惚惚的样子,虽然他力求镇定,还是不由自主。
“你让我追吗?”
“我才无所谓呢。”
这时候,她把脸掉到旁边一阵子,来个故伎重演,轻轻地而又古怪地在颊上咋出一个酒涡。而裘德这方面对她的容貌仍然只有个大概印象罢了。“那就明儿喽?”
“行啊。”
“我去找你吗?”
“当然。”
这小小得手使她喜上眉梢,转身时回眸一顾,俨然若不胜情之态,跟着她就顺着河畔草地回到同伴那儿去了。
裘德·福来把篓子背好,依然一个人走他的路,热情高涨,激动不已,可是他同时又有了茫然不解之感。他刚好对着新鲜大气猛吸了一口,以前他随便到哪儿,大气总是前后左右包着他,至于有多久,他没在意过,不过这会儿真正一呼吸大气,觉着有点让一层玻璃给挡住了。仅仅几分钟前他那么精心制订的读书、工作和做学问的计划,现在正意想不到地要垮掉,眼看要灰飞烟灭,可是他一点没知觉。
“哎,这不过闹着玩儿吧。”他心里这么想着,稍微有点意识到,那个向他卖弄风情的姑娘的品格,按常理看,似乎少了点什么,可更其明显的倒是又多了点什么,这一来他只好用解嘲的办法,把找她的理由说成是不过闹着玩就是了——殊不知她身上这一少一多,对于他全心全意致力于文学研究和到基督堂的远大理想的实现,是冰炭不相容的。她选择那样一个飞弹对他展开进攻,就足以说明她决不是给女灶神奉役的贞洁处女①。以他那样心明眼亮,他分明有所觉察,但这只是一刹那而已,好比一个人借着将要熄灭的烛光,看那正被黑暗吞没的墙上铭文,只能瞬间一瞥而已。本来就短暂的分辨力悄然而逝了,因而当从未品味过的纵情放荡的欢乐逼临面前时,裘德懵懵然,对事物的真假、美丑、善恶、正邪再也无从判断,却发现了从未料到的宣泄情感的通路,虽然它一向就近在身边。他要在随后那个礼拜天跟那个挑动他的欲念的异性见面。
①希腊文大写字母,意即《新约》。
同时,那姑娘回到了同伴一块儿,一声不响地在清澈水流中拍打、淘洗猪肠子。
“弄上钩儿啦,亲爱的?”叫安妮的姑娘直截了当地问。
“我也不知道啊。我倒想呢,要是起先没丢那个玩意儿,丢个别的倒好啦。”阿拉贝拉有点后悔地嘟囔着。
“老天爷!他算老几呀,你可别这么想呀。他先前在马利格林给多喜·福来赶车送面包,后来到阿尔夫瑞顿学徒去啦,一直呆在那儿,老是念书念不完,人家说他想当文人呢。”
“哎,他是老几,是怎么回子事儿,我才不在乎呢。你别当我在乎,小宝贝儿呀!”
“哎,算了吧,你用不着遮掩,诳我们哟!要是你没想打他主意,那干吗在那儿跟他聊呀聊的。你干也好,不干也好,反正他就跟个小孩儿一样不懂事儿。你在桥上吊他时候,我就看出来啦,那会于他瞧着你,就跟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是喽,哪个女人要是豁出去,用个合适办法把他弄上手,能讨他喜欢,管保他一辈子算她的啦。”
第一部 在马利格林 第07节
第二天,裘德在他斜坡屋顶的卧室里拿不定主意,先看看书,过了会儿又抬头望望书上方这几个月来天花板上让油灯烟薰出来的黑印子。
这是礼拜天下午,距离他遇见阿拉贝拉已经过了二十四个钟头。他本来老早下了决心,选定这个礼拜的这个下午专门干一件事,也就是重读希腊文本《新约》;他现在手上的是本新书,版本较旧本为佳,因它经过众多审校者对格莱斯巴赫版的修订,页边附有多项集注。他是乍着胆子直接写信给伦敦的该书出版社才买到的,这样的事他以前还没干过,所以他深以获读此本为幸。
他期待着这个下午同往常一样能在姑婆的安静的小屋庇荫下大享读书之乐,眼下他一个礼拜只剩下两个晚上睡在那儿了。不料昨天在他的顺畅而恬静的生活之流中出来了新情况——一个陡然的急转弯,这会儿他就像蜕了冬天的皮的蛇,对新皮的光泽和敏感茫然不解。
反正他是不会出去跟她照面的。他坐下来,翻开书,两个胳臂肘稳稳支在桌子上,两手稳稳抱着太阳穴,开始从头读起:
HKAINH△IAHHKH①
①斯宾诺沙(163—1677),荷兰哲学家。他本是犹太人,著有《神学与政治学》和《伦理学》,因其哲学思想泛神论背离犹太教信仰而受阿姆斯特丹的犹太人会堂的迫害,其后过着退隐生活。
他不是答应过去找她吗?他的确这样答应过啊!她一定在家里等着哪,可怜的姑娘,为了他把整个下午都牺牲了。再说除了约好之外,她身上真有点东西叫人舍不得。他总不好对她说话不算数吧。好多小伙子不是都腾得出来好多下午吗?就算他只有礼拜天和工余晚上才能看书,腾一个下午出来总可以吧。过了今天,他恐怕也没机会再见到她了。是啊,考虑到订好了的计划,以后绝对不行了。
干脆说吧,这会儿好像实实在在有只力大无朋、蛮不讲理的巨手死死抓住了他一样——这可是跟迄今推动他的精神和影响的东西毫无共同之处。那只手根本不理睬他的理性和他的意志,对他的上进心置若罔闻,犹如粗暴的老师抓住一个小学生的领子,只管拽着他朝着一个方向走,一直走到了一个他并不敬重的女人的怀抱,而他们两个的生活,除了同处一个地方这一点,也是毫无共同之处。
HKAINH△HHKH放到一边去了,命该如此的裘德猛地站起来,走过了卧室。其实他原来就有思想准备,先就穿上了顶好的服装,齐齐整整。三分钟后,他出了草房,从小路往下走,穿过空旷的山洼子里的麦田。那地方一边是他的村子,另一边是高地尽头阿拉贝拉家的孤零零的房子。
他边走边看表。两个钟头以后总可以回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下午茶后还剩下好多时间可以看书呢。
一过了小路接大路那儿几棵带死不活的杉树和草房,他快马加鞭,刷地左转弯,直下荒野的陡坡,到了棕房子西边。在那儿,走近了白垩质山冈脚下汩汩流出的小河,随即顺水流一径到达她家房子。房后散发着猪圈的臊臭味儿,还有臊臭味儿的一群制造者的咕噜咕噜声。他进了园子,拿手杖圆把敲敲门。
有人已经从窗子后边瞧见他了,因为里边一个男人声音说:
“阿拉贝拉!你那个小伙子来求爱啦!来呀,我的丫头。”
裘德一听这话就越趄不前了。用那么一种做生意口气说出来求爱,在说话的人固然习以为常,可他是连想都没想过。他的意思无非跟她一块儿散散步,说不定还吻吻她,要说是“求爱”未免算盘打得太精,跟他的意思完全合不到一块儿。门一开,他进去了,这当口阿拉贝拉穿着一身亮晶晶的散步常服,款款走下了楼梯。
“请坐,请坐,先生。请问——尊姓——大名哪?”她父亲说,只见这人精神抖擞,留着黑胡子,一板一眼的做生意的腔调,跟刚才他在外面听见的一样。
“我想立刻出去,怎么样?”她低声对裘德说。
“好啊,”他说,“咱们就走到栋房子那儿好吧,来回半个钟头足够啦。”
阿拉贝拉让她家里杂乱无章的环境一衬托,显得那么容光照人,他不禁欣然色喜,觉得真不虚此行,这时候他心里盘旋着的疑团也就涣然冰释了。
他们先是一路攀登,直达丘陵地的顶高处,途中他间或拉着她的手,助她一臂之力;接着沿山顶左转,插进山脊路,顺着这条古道一直走到前面提过的它跟大路在栋房子左右交叉的地方。他以前曾经在这儿心潮澎湃,遥瞻基督堂,可是这会儿全忘了。他对阿拉贝拉不断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其兴致之高,就算他能跟近来崇拜的所有大学学监、导师、研究员讨论各种流派的哲学,恐怕也比不了。等到他们路过以前他向戴亚娜和菲波斯顶礼膜拜的地方,他再也想不起来神话中还有诸如此类的人物;至于太阳呢,那也不过是照耀着阿拉贝拉脸蛋的一盏有用的灯就是了。他脚下觉着说不出来的轻快爽利,令他大为飘飘然;裘德这位初出茅庐的学子,异日前程无量的神学博士、教授。主教,或者别的什么头衔,这会儿因为那位漂亮乡下姑娘纡尊降格,一身礼拜天盛装,系着丝带,陪着他一道散步,居然受宠若惊,感到备受抬举,不胜荣幸。
他们到了栋房子谷仓——他原计划从那儿回头。在居高临下,眺望北方广漠的景色时,他们瞧见脚下二英里远处的小镇居民区突然冒起了一股浓烟。
“着火啦,”阿拉贝拉说,“快跑,瞧瞧去——快,快!离这儿不远哪。”
裘德胸中正酝酿着的万缕柔情断不容他扫了阿拉贝拉的兴头,何况这还给他提供了借口,可以跟她一起多呆会儿。他们立刻下山,几乎一路跑去,不过到了山脚平地以后,又走了一英里,才发现起火的地方比它初看起来远得多。
既然这段路程开了头,他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直往前走,直到五点钟才走到火场——那地方距离马利格林大概六英里,离阿拉贝拉家大概三英里。他们到达之前,大火已经扑灭了。看了看劫后惨状,他们就掉头往回走,正好路经阿尔夫瑞顿。
阿拉贝拉说她想喝点茶,于是他们走进一家低级酒馆,要了茶。因为要的不是啤酒,就得等好一阵子。女招待认得裘德,就把这件叫她大感意外的事,小声跟没露面的女老板说了,提到他是个念书的,“人平素自爱得不得了”,怎么一下子那么作践自己,跟阿拉贝拉搞到了一块儿。这些话全让阿拉贝拉猜着了,她一对上她的情人的一本正经、情深意切的目光,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有毫无顾忌、一向大咧咧的女人在较量中占了上风的时候,才会那么得意洋洋、粗鄙不堪地笑出声来。
他们坐在那儿,东瞧瞧,西望望,墙上挂着参孙和大利拉的画像,桌上有啤酒杯底留下的圆印子,还看见锯末垫着的痰盂。整个景象弄得裘德意绪低沉,因为再没有什么地方会像酒馆在礼拜天傍晚时分产生那样的效果,那时候夕照临窗,酒闹人散,而不幸的旅人却发现竟然找不到能托庇一下,好好歇歇脚的地方。
天近黄昏。他们实在不能把茶等下去了。“那我们能怎么办呢?”裘德问,“你还得走三英里路哪。”
“我看要点啤酒好啦。”阿拉贝拉说。
“啤酒,行啊,我倒忘了。礼拜天晚上到酒店要上啤酒,总透着有点怪。”
“可咱们刚才没要过。”
“对,没要过。”裘德这会儿但愿逃离这样叫人不舒服的气氛,不过他还是要了啤酒,店里立刻送过来。
阿拉贝拉尝了一口。“噗!”她说。
裘德也尝了一口。“怎么啦?”他问。“我到现在也不大懂啤酒,真的。喜欢我倒是喜欢,可是它对读书不合适。我觉着咖啡好一点。不过这个啤酒好像怪不错的。”
“搀假喽——我才不沾它呢!”除了麦芽和蛇麻子,她还另外点出酒里三四种成分,这叫裘德感到意外。
“你知道得真多啊!”裘德高兴地说。
她说是那么说,还是喝了她那杯,然后他们就继续上路了。天已经擦黑了,他们一走出小镇灯光的范围,就紧贴着,身子挨到一块儿。她奇怪他干吗不搂着她腰,可是他没这么干,只说了句:“挽着我胳臂吧。”这在他也就算大胆了。
她挽着他的胳臂,一直连肩膀都挽到了。她身子贴着,他觉着暖烘烘的,就把手杖交给另一只胳臂夹着,拿右手握着她放在他胳臂上的右手。
“这会儿咱们俩全在一块儿啦,亲爱的,对不对呀?”他认真地说。
“是啊。”她说,可是她心里又加上一句:“真没味哟!”
“我变得多快呀!”他心里想着。
他们就这样走到了高地跟前,在那儿看得见白晃晃大路在昏暗中向上伸展,只有一条路能从那儿通到阿拉贝拉家,要先上一个斜坡,再下来到右边她家所在的低谷。他们往上走没多远,差点撞上两个在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