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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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令安瞧着他,琢磨着世人对他费乐生的冷嘲热讽和他自身的生理要求会不会诱发他的逆反心理,使他一反从前对她的姑息放纵,而置礼法于度外,竟然变得以卫道为名而对她横施暴虐。
“我看单靠冲动办事是行不通的。”费乐生又把话接下去。随着每分钟过去,他越来越感到他此后一言一行非得符合自己的身份不可。“我从前不肯听教会的训示,不过我那样不是蓄意对教会伤害。女人的影响真是怪极了,她们一诱惑了你,你就把仁爱之心滥用起来了。不过我现在比以前有点自知之明啦。稍微厉害那么一点,而又通情达理,也许……”
“对啊;不过你总得一步一步把缰绳勒紧才行。开头别搞得太猛。到时候,随你干什么,她就都乖乖听话了。”
这番告诫大可不必,不过费乐生当时没这么表示就是了。“我还没忘,我答应她私奔之后,人家把我轰走了,沙氏顿那位教区长说的话:‘你要想恢复你跟她的身份,你只有一件事好做,就是承认你错在出手不灵不硬,没管住她;要是再把她弄回来,假定她会回来,那从今而后你就得主意拿定不动摇。’不过我当时意气用事,那些话,我当成了耳旁风。再说我做梦也没想到她离婚之后居然还想到要回来。”
艾林太太的街门卡嗒响了一声。正好有个人从学校那边过来。费乐生说了声“晚安”。
“哟,费乐生先生哪。”艾林太太说。“我正要过去瞧瞧你。我一直在楼上跟她一块儿,帮她开箱子拣东西呢。说实在的,先生,我看这事儿办不得呀!”
“什么事——婚礼吗?”
“对啦。她这是硬逼着自个儿呀,可怜的小东西啊;她受了多少罪,你心里可没点影子哟。我向来不信教,我也不反教,可让她干这事儿,那就是不对,你应该劝她别这么着。当然人人都要说你心眼儿好,饶了她,把她又弄回来。我可不这么看。”
“这是她心里想,我也愿意。”费乐生说,极力克制自己,因为别人一反对,他更固执到不讲理的程度。“从前稀里糊涂地错了,这以后就要改过来了。”
“我才不信呢。要讲她是什么人的老婆,她就是他的老婆。她跟他生了三个娃儿,他爱她爱得才厉害呢;挑唆她干这事,那是太不要脸啦,那个哆嗦得没完没了的小东西可怜哪!她旁边可没一个人跟她商量呀。那个男的是她的朋友,可这个拧脾气的丫头就是不许他沾边。我纳闷,究竟什么东西头一个闹得她有这样个瞎想头。”
“这我说不上来。反正不是我。她这完全是自愿。我该说的现在都说了。”费乐生生硬地说。“你这是大转弯啦,艾林太太。你这可不够交情!”
“呃,我知道我一说该说的话,就把你得罪啦,我可不在乎。实话实说,硬碰硬的。”
“我可没觉着你得罪我,艾林太太。对这样的事儿,你做邻居的心太好啦。可是得由我自己做主,我知道怎么办对我自己、对苏顶好。我看,照这样,你不跟我们一块儿上教堂吧?”
“不去啦。就勒死我,我也不去。……我不知道这年月是怎么回事儿!结婚这阵子都成了那么了不起的大事啦,真叫人害怕,不敢结啦。我那时候,我们才不当回事呢;我看不出来我们那阵子比这会儿坏到哪儿!我跟我可怜的那口子到了一块儿,吃吃逛逛,足足一个礼拜,连教堂里的酒都喝光了,只好借了半个克朗才揭开锅!”
艾林太太回她小房子那一刻,费乐生闷闷不乐地说,“我也不知道该办不该办——无论如何,总是太快了吧。”
“这怎么说?”
“要是她真违反了本心,就为了她的本分和对宗教的新感受,强逼着自己这么着,我应该让她等等才对。”
“这会儿你这么走过来了,就不好往回退了。我是这么想的。”
“我现在也的确不好把它往后拖了,这也是真情。不过她一看见结婚证,就叫出来,声音一丁点,我可是心里直嘀咕。”
“老家伙,你这就别嘀咕啦。我打的主意是明儿早上给她主婚,把人交给你,你打的主意是把她带走,成了亲,这不就行了嘛。我当初没死说话说劝你留住她,我良心上老觉着过意不去,到了这个节骨眼儿,我要是不帮你把事情理顺了,我赶明儿个心里还会不舒服呢。”
费乐生点点头,一看他的朋友那么心直口快,他也就比较坦率了。“毫无疑问,我所作所为,别人一知道了,少不了好些人把我当个没骨头的糊涂蛋。不过他们并不像我了解苏。苏这人虽说实在不好捉摸,可是她打心眼里天生诚实无欺,我认为她压根儿没于过什么违背良心的事。她跟福来一块儿过的事,现在一风吹了。当初她离开我,去就他,她认为这全是她自己权利范围里的事。现在她想的完全反过来了。”
第二天早晨到了,两位朋友从各自角度出发,都默然承认她该上那个她称之为原则的祭坛,作为女人活该当供品。八点几分,费乐生到艾林太太家接苏。前两天在低地上弥漫的雾气现在已往上飘浮到这边来了,草地上的树木水汽盈抱,随又如阵雨般大滴洒落。新娘在屋里等着,一切就绪,穿戴得齐齐整整。她名苏珊娜,可是她这辈子还没有过像那天在早晨青白光色中那样,名副其实地堪称百合花①。她因精神饱受折磨,因对人生感到厌倦,再加上神经恒常处于紧张状态,这就损伤了她的体质,她整个体态比从前显得瘦小了,虽然她体气健旺时候本也不是大块头女子。
①这是句英国谚语。
“万事俱备啦。”小学老师说,同时意态宽宏地拉起她的手。不过他把自己想吻她的冲动克制住了,因为他没忘记昨天她失神的样子,那不快的一幕仍然留在他心头。
季令安也到了,他们离开了那座房子。艾林寡妇还是毫不通融,拒绝参加他们的婚礼。
“教堂在哪儿?”苏说。自从老教堂拆了,苏没在那个地方住多长,这会儿她满腔心事,想不起来还有新教堂。
“就在前边。”费乐生说;霎时间,只见塔楼在雾中浮现,高大庄严。教区长已经到了教堂,他们一进门,他就喜气洋洋地说:“咱们大概要点上蜡烛呢。”
“你真——真要我成你的人吗,里查?”苏有点透不气来,小声说。
“这还有得说嘛,亲爱的;普天之下我唯爱你。”
她没再说什么,而他却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感到他这会儿办的事丝毫也不符合当初促使他放走她的那种合乎人道的本能。
他们都站在那儿,一共五个:牧师、办事员、新人和季令安;神圣的仪式再次庄严地举行了。教堂中段有两三个村里人,在教区长说到“上帝为尔玉成”的时候,其中一个女的说了话,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上帝才没玉成呢!”
一切光景宛如他们的魂灵把多年前在麦尔切斯特那回仪式重新搬演了一遍。他们在册子上签了名之后,教区长为他们这样高尚、正直的互谅互恕的举动,向他们祝贺,“结局好就什么都好,①”他笑着说,“你们这样‘从火里经过而得救’②,谨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①引自《新约·哥林多前书》。
②托马斯·弗勒(1608—1661),英国牧师。
他们从差不多没人的教堂出来,径直向学校走去。季令安要在当天晚上之前到家,所以提早走了。他也向他们表示祝贺。“现在,”他由费乐生陪着走了一段路,到分手时候说,“我就好给你老家的人讲一段破镜重圆的好故事啦;他们准会说‘棒极啦’,你信我好啦。”
老师回到家里,苏装着干家务事,仿佛她一直就住在那儿,可是他一走过来,她就露出来有点发怵;他看得出来,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的亲爱的,我不会再跟从前一样打扰你私生活,叫你不得安宁,一定这样。”他郑重其事地说。“咱们彰明较著地办这件事,全是为咱们自己在社会上好办,就不说我完全是为这个吧,这总算是个根据啊。”
苏脸色为之稍霁。
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第06节
地点是裘德在基督堂郊区的住家的门前——离他原先住的圣·西拉教堂一带很远;那地方叫他痛心疾首,他只得搬走。雨在下。一个穿着破旧黑衫裙的女人站在门口台阶上,正跟裘德说话,裘德一只手把着门。
“我这会儿孤苦伶仃,穷得光光的,连家也没有——落到这个份儿上!爸爸把我的钱都掏走了,做生意,还骂我是懒虫,我是等着活儿于呢。他就把我赶到街上来了。我这会儿只好靠老天爷了。裘德,要是你不肯帮帮忙,把我收下,我只好上救济院了,要不就得上更坏的地方。刚才我路上走的时候,就有两个大学生直朝我飞眼呢。这儿有那么多小伙子,女人要是不下水,难得很哪。”
雨里说这些话的女人是阿拉贝拉,晚上是苏又跟费乐生结婚的那天晚上。
“我替你难受,不过我这会儿也只算有个落脚地方。”裘德毫无兴致地说。
“那你是赶我走喽?”
“我要给你点钱,够你几天吃住的。”
“哦,难道你就不能发点善心,让我进去吗?再去找酒馆住,我真吃不消了;我真是孤苦伶什哪。裘德,看老面子,总行吧!”
“你别说这个。”裘德赶紧说。“我可不想你再提那些事;你要是唠叨这些,那我就一点忙也不帮。”
“这么说,我非走不可啦!”阿拉贝拉说。她把头抵在门框上,哭哭啼啼的。
“这房子全住满了,我住的那间之外,还有个小间,比柜子大不了多少——我在那儿放工具、模板,还有几本剩下来的书!”
“拿我说,那比得上王宫啦!”
“里头没床。”
“打地铺就行了。这对我就好得不得了啦。”
裘德既不能对她忍心不管,又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把房东叫来,跟他说,这是他一个熟人,临时要找个地方住,急得不得了。
“你大概还记得我从前在羊羔和旗子酒店当女招待吧。”阿拉贝拉插进来说。“我爸爸今儿下午臭骂我一顿,我就躲出来了,身上一个大钱也没有!”
房东说他想不起来她从前模样。“不过算啦,既然你是福来先生的朋友,咱们就凑合着让你住一两天——不过他愿不愿意担保呢?”
“行,行,我担保。”裘德说。“她猛孤丁地到这儿来,我真一点不知道;不过我想还是先帮她过难关吧。”他们终于商定了,抬来一张床,勉强把它塞进裘德堆东西的小房间,也尽量叫阿拉贝拉住得舒服点,直到她能够摆脱困境——照她说,这不是她的过错——再回她父亲家。
就在他们等着放好床的时候,阿拉贝拉说:“我想你听到消息了,是吧?”
“我猜得出来你指什么;不过我一无所知。”
“今儿我接到阿尔夫瑞顿安妮的信。她也是刚听说婚礼定在昨儿个的;不过她不知道真办了没有。”
“我不想谈这事。”
“你不想谈,是呀,你当然不想谈喽。这正好表明什么样的女人——”
“我说你别提她行不行!她是个糊涂虫,可也是个天使,可怜的亲爱的!”
“要是真办了的话,旁人都说他就有机会回到老位子上去了,安妮信里这么说的。凡是给他帮腔的人都称了愿,里头还有主教呢。”
“你饶了我吧,阿拉贝拉。”
阿拉贝拉不失时机地在小阁楼里安顿下来。开头她并不去接近裘德。她出出进进办自己的事。他们偶然在楼梯上或通道里碰上,她就告诉他,她正忙着在她顶熟的那行找位子。裘德向她建议,伦敦大概是酒店生意最吃香的地方,她摇摇头,“不行——那地方歪门邪道太多啦,”她说,“我还是在乡下不起眼的酒馆先找个事儿,那以后再说吧。”
下面那个礼拜天早上,裘德早饭比平常吃得晚点,她低声下气地问她好不好过来跟他一块儿吃早饭,因为她把茶壶摔了,那会儿铺子还没开门,没法买一个。
“行啊,你愿意就行。”他不在意地说。
他们坐着没说话,突然她开口撩他了,“老家伙,你看着一肚子心事嘛。我真替你难受。”
“我是一肚子心事。”
“想必是为她喽,我知道。这我管不着,不过他们要是真办了婚礼,前前后后我大概都能打听得到——只要你想知道就行。”
“你怎么打听得到?”
“我原来就想上阿尔夫瑞顿,把丢在那儿的几样东西取来。我见得到安妮,婚礼的事儿,她准什么都听说了,因为她在马利格林有朋友。”
裘德固然不会冒然对这样的建议表示同意,但是他对苏念念不忘的心情压倒了他平素的审慎周详,占了上风。“你要是愿意的话,那就打听打听好啦。”他说。“我到这会儿还没打那边听到什么信呢。要是——他们真结了婚,大概也没怎么张扬。”
“我手里恐怕没那么多现钱够打个来回的,要不然我早就去了。我先得赚点钱再说吧。”
“哦——我可以给你出路费。”他烦躁地说。因为他对苏的境遇和可能的婚事老悬着心,这就促使他派了个最不相宜的使者去打听消息,而他若是深思熟虑,断乎不会取中这样的人选。
在裘德请她务必坐七点钟以前火车到家之后,阿拉贝拉就走了。她一走,他就说:“我何必特意给她规定个时间要她回来!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另外那个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干完活之后,情不自禁地去车站迎阿拉贝拉,心急火燎地赶到那儿,好听她带来的消息,想知道最糟糟到什么程度。阿拉贝拉在回家路上没完没了咋酒窝,咋得尽善尽美。她一出车厢就笑了。他只说出来“呃?”,一脸晦气。
“他们成婚啦。”
“成婚啦——他们当然成婚喽!”他回了一句。可是她看得明白,他说话时候嘴唇绷得极不自然。
“安妮说她是听马利格林的亲戚贝林达说的,真是又惨又怪哪!”
“你说惨,指什么?她要跟他再结婚,不是这回事吗?他不也要这样嘛!”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