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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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方面可没存投桃报李之想。我当时想我应该发点慈悲,让你接近我——觉得我要是像从前对我那个朋友那么折腾你,那就自私自利得该死了。要不是你当时可能会把她叫回来,叫我怕得要死,把不住自己了,我也不会听了你的……不过咱们用不着再批这些啦!裘德,你现在就让我一个人呆着,行不行?”
“行啊……可是苏——我的妻啊,因为你现在还是啊。”他忍不住说出来了:“我从前责备你究竟还是合乎实情的。你压根儿没像我爱你那样爱过我——压根儿没有过。你的心没有充沛的热情,你的心不是熊熊燃起的烈火!你这个人,整个看来,是仙女下凡,是精灵作怪,可就不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
“原先我并不爱你,裘德,这我承认。我刚认识你时候,无非想叫你爱上我。我倒不是有意勾引你,但是有些女人与生俱来的那种内心饥渴,我也有;它戕害起妇女的德性来,简直比放荡不羁的激情还要厉害。——那是引诱男人,魁惑男人的渴望,至于对男人造成什么样伤害是在所不计的;到我发现你已经上钩的时候,我又怕起来了。后来——我也说不上所以然——我就不能放手,纵你而去——多半又到阿拉贝拉那儿去——于是我就慢慢爱上你了,裘德。但是你看哪,不管结局糟不糟,我这边纯粹出于自私而残忍的欲望,让你的心为我而痛苦,我的心却不为你而痛苦。”
“你现在又用甩了我的办法,对我加倍残忍哪!”
“啊,对啦!我要是再摇摆不定下去,我造的孽就更大啦!”
“哦,苏!”他说,猛烈意识到自己要面临的险境。“别以道德的名义干不道德的事吧,你一直是我这辈子的救世主。为了人道,你别跟我分手吧。你知道我为人多么软弱。你知道我心里有两个魔——对女人心慈面软,对烈酒一见上瘾。苏啊,你可别就为救自己的灵魂,生生把我丢给恶魔啊!自从你成了我的守护大使,我才远远避开了它们的祸害。自从我有了你,随便我碰上什么诱惑,也出不了漏于。为我的安全无虞,难道就不值得你稍稍牺牲点僵化的原则吗?你要是一走,我真怕我又成了才洗刷干净的猪,又回到脏圈里头打滚啦!”
苏一下子哭了。“哦,你可不许这样啊,裘德!你别这样啊!我白天夜里都要为你祈祷!”
“呃——没关系;别伤心吧。”裘德宽厚地说。“大有眼睛,从前我真是为你受了苦,如今再受苦就是啦。不过恐怕还没你受苦受得那么厉害。到头来,还是女人受苦受得最厉害!”
“她就是这样啊。”
“她要不是这样,那她准是个十足下贱、令人唾弃的东西。无论怎么说,眼前这位女人也不是那类人哪!”
她紧张地透了一两口气。“她是那类人——我担心啊!现在,袭德——晚安——请吧!”
“我就真不能呆在这儿?——连一回都不行?我呆在这儿有多少回呀——哦,苏,我的妻呀,怎么就不行啊?”
“不行——不行——我不是你的妻子啦!……我就掐在你手心里,裘德——我既然往前走了这么远了,你就别再把我引诱回来吧!”
“好极啦,我就认你这个账。亲亲,为了我头一回沾了你的光,占了你便宜,就赎罪还账吧。上帝啊,我以前多自私自利啊!也许——也许——人世上男女之间最高尚最纯洁的爱情中的这一份,让我全糟蹋啦!……那就从此时此刻,让咱们圣堂上的帐子也裂成两半好啦①!”
①大神宙斯与犹洛巴之子,是阴司判官。
他走到床边,把那对枕头中的一个抓起来,摔到地上。
苏看着他,人又伏在床上吞声哭着。“你就不明白我这么做是受良心驱使,不是因为不喜欢你!”她断断续续地咕哝着。“会不喜欢你吗?不过我没法再说啦——我心碎啦——这一来我开始做的一切都不会有好结果哟!裘德——晚安!”
“晚安!”他说完转身就走。
“哦,可你总得吻吻我呀!”她说,立起身来。“我没法——受啦——!”
裘德紧紧抱着她,吻她满是泪的脸,他以前从没这样吻过她。他们谁也没说话,顶到后来她说,“再见吧,再见吧!”接着把他轻轻推开,她自己能活动了,就想把悲伤气氛缓和一下,于是说,“咱们以后还照样是朋友,裘德,是不是呀?以后咱们有时候还要见见面吧,对不对呀?——是啊!——把这些全忘掉了,咱们尽量做到好久以前那个老样子,好不好?”
裘德心一横,一句没说,转身下楼去了。
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第04节
苏在信仰彻底大转变过程中一心认定的那个永远跟她分不开的丈夫的男人,当时还住在马利格林。
她和裘德的孩子发生惨剧的头一天,费乐生曾在基督堂瞧见他们两个在雨地里看着游行队伍朝圆形会堂行进。不过他那会儿没对他的同伴季令安提。季令安是他的老朋友,恰好在他那儿盘桓,到基督堂观光其实是他的主意。
“你心里又念叨什么啦?”回去路上,季令安说。“莫非那个永远到不了手的大学学位吗?”
“非也。”费乐生没好气地说。“我今天瞧见一个人。”稍停又说,“苏珊娜。”
“我也瞧见了。”
“你怎么没说?”
“我可不想叫你牵挂着她。不过,你既然瞧见她,干吗不跟她打招呼:‘你好哇,我从前的宝贝儿?’”
“啊,呃。可以当然可以。不过,我倒有个想法,你看怎么样:我现在有充分理由认为我跟她离婚那会儿,她是完全无辜的——千错万猎都是我错。实实在在是这么回事!这就不好收拾了,对不对?”
“可是不管你怎么说,反正她总算大费心机把你领上了正路啦。”
“哼。你这么损我,太没意思啦。毫无疑问,我当时该等下去才对。”
到了周末,季令安回到沙氏顿附近自己的小学,费乐生也照例到阿尔夫瑞顿的集市。他走下那个绵延很长、他比裘德认识得更早的山丘,但是他的历史不像裘德那样同那片斜坡休戚相关。他一边走,一边琢磨阿拉贝拉带来的消息。到了镇上,他买了份平常看的当地出版的周报,然后到一家小客店坐着,歇歇脚,好有劲再走那五英里回头路。他从衣袋里把报纸抽出来,随意看了看,忽地一条“石匠之子自杀奇闻”的新闻,进入他的眼帘。
他固然不是轻易动感情的人,可是这条消息还是让他心酸,也让他大惑不解。因为他不明白那个大孩子的年纪怎么会像报上说的那么大。不过,报道总还是真实可信,毋庸置疑。
“他们的悲伤的杯子现在装得满满啦!”他说,同时翻来覆去地想着苏,想着她离他而去的得失。
阿拉贝拉已在阿尔夫瑞顿住定了,小学老师既是每礼拜六上那儿的集市,所以过了几个礼拜,他们又碰上,也是势在必然——碰见的时间,说准确了,正好是她刚从基督堂回来。她在那儿呆的时间比原来打算的长多了,一直起劲地注意着裘德的动向,裘德那方面却再没瞧见她。费乐生这天回家路上碰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快到镇上了。
“你爱出来上这条路走走吧,卡特莱太太?”他说。
“我这才重新开头哪。”她答道。“我当姑娘,跟嫁人之后,都住在这儿。我这辈子前头觉着有滋有味儿的事儿,样样宗宗都跟这条路搀合着。这些事新近又在我心里鼓捣个没完;因为我刚去过一趟基督堂。是呀;我见过裘德啦。”
“啊!经过那么一场打击,他们的情形怎么样啦?”
“他们的办法可真出奇啦——真出奇啦!她不跟他住一块儿啦。我走之前才听说的,千真万确的。不过我先头找他们的时候,我一看他们俩的态度,就觉着他们早晚非走这一步不可。”
“不跟她丈夫一块儿住啦?唉,我本来觉着这一来他们俩结合得更紧呢。”
“闹来闹去,他根本不算她丈夫。虽说他们这么多年跟夫妻俩一样过,她可压根儿没跟他真正结过婚。现在嘛,这件惨事不单没让他们赶着办,把关系弄个合法化,她反倒怪里怪气地信起教来了,就跟卡特莱死了,我受打击的时候一个样,不过她神经兮兮比我还厉害呢。她说,我这是听人家说的,她说在上帝跟教会眼里头,她是你的妻子——就是你的妻子,此外什么人,怎么干,都不能算数。”
“啊——真的吗?分开啦,他们分开啦!”
“你还不知道,那个顶大的孩子是我的呢——”
“哦——你生的!”
“对啦,可怜的小家伙——感谢上帝,他可是我明媒正娶生下来的。她大概前思后想之后,才觉着,别的不算,只有我才该占着她那个位子。我这会儿还不能说准了。不过,拿我自个儿说吧,我快离开这儿啦,我这会儿得照顾爸爸,没法在这个带死不活的地方往下住啦。我希望到基督堂,要么别的大城市,找个酒吧活儿于于。”
他们分了手。费乐生往山坡上才走几步就停住了,赶快掉头,又把她喊住。
“你有他们的住址吗,从前的也行?”
阿拉贝拉跟他说了。
“谢谢。再见。”
阿拉贝拉一边往前走,一边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一路上还不断练习咋酒涡。正是从那个地点起,路两边都是截去顶枝的柳树,一直通到镇里头条街的善堂。
同时,费乐生上了山,往马利格林走去。悠悠岁月,他这是头一回在生活中睁开眼睛往前看。他从草地上大树底下过去,走向他不得已而去工作的那个不起眼的小学的时候,想象着苏走出门来接他的光景。在这世界上,不论是基督徒还是异教徒,谁也没像费乐生那样只为出自一番好心让苏离开他,因而闹得麻烦不可开交。正人君子们对他的打击之大,实在超出了人类承受力的极限;他被逼得走投无路,濒于饿死,就是现在在这个乡村小学挣到的那点微薄报酬也只是差可糊口而已(当地那位牧师还因为对他关照而备遭非议)。他常常想起阿拉贝拉的话:他应该对她严厉点,那样她的犟劲儿用不了多久就垮了。但是他这人是个死心眼儿,对别人的意见有理没理都听不进去,再搭上他受教育时接受的原则,所以他认为自己对妻子的处置,无可訾议,这个信念,他从来就没动摇过。
原则这玩意儿诚然可以由于某种心理倾向而置诸脑后,但换了另一种心理倾向,说不定也会轻而易举地同样酿成无穷祸害。从前既是本能促使他给了苏自由,现在也能叫他把苏和裘德同居看成无伤大雅。要是说他并不爱她,他也还可以按他的特异方式对她抱希望,而且很快就感到,且不说如何对付外界,单是她愿意回来,把她再弄上手,那可是谢天谢地的好事了。
不过他已经懂得,要对付那班铁石心肠的人不惜伤天害理对他的肆意污蔑,他非得要手段不可。而且这可以就地取材,信手拈来。一巳把她弄回来了,而且光明磊落地宣告他从前把她看错了,所以离婚也就离错了,所以要和她重结连理,再续良缘。这样一来他大概可以得到若干补偿,得以重理旧业,也许还能回沙氏顿小学,说不定教会还能让他当特准传教士哩。
他想写封信征询季令安的意见,看他对写信给她这一手作如何想。季令安当然回了信,说她既经离去,最好听之任之;他认为她既为人妇,自应属与之生男青女、患难相共之人,更何况他对她一往情深,非同一般,说不定再过若干日子,他们这对古怪夫妇的结合会办法律手续,此后当可万事大吉,既得体,又如意了。
“可他们才不干哪,苏才不干哪!”他自己一个人大呼小叫的。“季令安真是就事论事啊。苏这是接受了基督堂的感情和教导才到这一步啊。她认为婚姻是绝对解除不了的,这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也清楚她怎么有了这样的想法。她的想法跟我并不一样,不过我得利用她的想法,促我的想法实现。”
他给季令安回了封短信。“我自知全盘错误,但我不同意你的看法。至于说她与那个男人同居,生男青女,我认为(虽然我无法按古老成规从逻辑上或伦理上提出辩解)那也不过使她得以完成自己的教育而已。我要写信给她,以证实那个女人的话是真是假。”
他给朋友写信之前本就立意如此,所以写不写原来无所谓,费乐生为人做事大抵如此。
于是他经过一番仔细推敲,给苏写了信。既然知道她的气质易于激动,他在信里边随时都摆出一副拉德曼舍①式正颜厉色;还小心翼翼地避免流露有悖教义的感情,兔得她看了害怕。他声称就他见闻所及,得悉她的思想大有改变,所以他深感不可不说,自他们仳离后,历经世事,他的见解也颇有变化。他愿坦陈无隐,他写此信殊与热烈的爱情无涉,而是因为他切望使他们的生活即使不算成功,至少不致重演因他当初自以为根据公正、仁善和理性的原则所作所为而造成的令人痛心的结局的危险。
①引自《新约·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他已恍然大悟,身处他们这种古老文明之中,谁若不顾一切任凭自己生而有之的正义感和公平心而无所节制,势必碰得头破血流。你若一心想混到手你那份舒适和体面,你一切行为非遵循你经教导而养成的正义感和公平心不可。至于什么朴质纯真的爱人之心,那就去它的吧。
他提议说,他目前住在马利格林,她无妨来此。
写完了,转念一想,他把倒数第二段删掉了;重抄一遍,立即发出;多少有点心痒难挠地等待下回分解。
几天后,有个人影穿过为茫茫雾气笼罩的基督堂郊区别是巴,往裘德在同苏分居后所赁的住所走去;乍着胆子在他门上敲了敲。
已经是晚上了,所以他在家。他似乎有某种预感,一跃而起,赶快开门。
“你跟我出来一下好不好?我不想进去。我想——跟你谈谈——跟你一块儿上公墓去。”
苏是声音颤抖着把这几句话说出来的。裘德戴上了帽子。“你这时候跑到外边来,太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