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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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按他们的处境来认真一想,他们惹得别人讲那样的故事,当然不是滋味。不过几分钟以后,苏似乎明白过来这个上午的情况确有其滑稽的一面,也就擦了擦眼睛,破涕为笑了。
“芸芸众生,偏偏咱们这两个经历这么奇特,凑巧又上这儿来给十诫上色,也真可谓滑天下之稽啦!你让上帝抛弃了,我呢,按我的情形……哦,亲爱的!”她用手捂起眼睛,又没出声笑着,笑笑停停,直到笑累了才停下来。
“这不就说对了嘛。”裘德开心地说。“咱们这会儿还不是恢复了原状吗,小姑娘!”
“哦,不过到底挺严重啊!”她叹口气,同时拿起刷子,站稳了。“难道你还没明白,他们不承认咱们结了婚?他们决不肯相信!这太离谱啦!”
“他们怎么想,我才不在乎。”裘德说。“我犯不上叫他们信。”
他们坐下来吃午饭(这是他们带来的,好多挤点干活时间);吃完了,刚要动手干,突然有个人进堂,裘德一眼就认出来,是营造商威利斯。他招招手叫裘德过来,要跟他说话。
“这么回事——人家对你干这活儿有意见,我刚听说的。”他说,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可不想搅到这里头——因为我实在不晓得怎么搞的,不过我恐怕得请你跟她别往下干了,叫别人干完吧!这样顶好,省得生阔气。我照样给你一个礼拜工钱。”
裘德这人赋性高傲,决不肯为这点事吵吵闹闹;营造商给了钱,就走了。裘德把工具收抬好,苏洗干净自己的刷子。接着两个人面面相觑。
“咱们头脑太简单啦,居然想可以接下来这个活儿!”她说,声调里又带着伤感。“咱们确实不应该——我确实不应该到这儿来。”
“我真是一点没想到,这么个偏僻地方,居然还有人闯进来瞧咱们!”裘德接过话碴说。“事到如今,无法可想喽,亲爱的;我当然决不想赖着不走,把威利斯做成的生意砸了。”他们又勉强坐了几分钟,就走出教堂,为了追上孩子,一路上心事重重直奔奥尔布里肯。
福来始终不能忘情于教育事业,凡他力所能及者,他必定略尽绵薄之力,积极推动“机会均等”的实现。按他个人遭际来说,这也很自然。他大概一到奥尔布里肯,就参加了该市才建立的“工匠共进会”,会员都是青年,什么信仰、宗派的都有,包括国教派、公理教会派。浸礼派、一神派、实证派等等,以及当时还不大听说的不可知派。他们具有开扩心智的共同愿望,因而组成了这个联系十分密切的团体,会费很少,集会地点朴实,气氛亲切。裘德的活动能力、他的非同小可的学识,尤其是他在读什么书和怎样读书方面特有的直觉——是他多年同厄运斗争磨砺而成的——使他得以入选该会的委员会。
承接教堂修复工程的营造商把他解雇以后,又过了几个晚上,他一时还没找到别的活儿,有一次去参加上面说的委员会的会议。他到会为时已迟,其他人都先他而到,大家用疑虑的眼光望着他,也没人对他招呼。他心里琢磨总是讨论过或是争论过什么有关他的事。他们先处理好日常事务,随后言语之间流露出来这个季度交会费的会员人数突然下降了。一位委员(其人确实与人为善、本性正直)开始故弄玄虚地谈了几个可能的原因:他们理应好好审查一下该会章程;因为如果委员会得不到会员尊重,如果委员之间有分歧,又没有一项起码的共同信守的行为准则,长此下去,他们非把团体搞垮了不可。由于裘德在场,他们也没拿话旁敲侧击,但是他们话里有话,他心中有数,二话没说,走到桌子那儿,写了个条子,表示立即辞去委员职务。
至此这对特为敏感的夫妇,被人一步步逼得只好离开这个地方。跟着账单也送上门来了,同时还发生个问题,就是如果裘德要离开这个地方,又不知此后人去何方,他该怎么处理姑婆那些又旧又笨重的家具?这件事,加上他手里得有现款才行,迫使他决定搞一次拍卖,虽然他本心想把那些古老庄严的东西保存下来。
拍卖的日子到了;苏最后一次在裘德装修布置的小房子里给自己,给孩子,给裘德做早饭。没想到这天偏巧下雨;苏也感到不适;她不想把她的可怜的裘德一个人丢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场合,因为他是迫不得已只好在那儿呆段时间,于是她自告奋勇,向拍卖行的人提出来,楼上有间屋子,她自己要歇在里头,东西可以出清,关上门就可以挡住参加拍卖的人了。裘德在那儿找到她,跟孩子在一块儿,还有不多几个箱子、篮子和几捆东西,再就是不打算卖的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两人就坐在椅上说话,心事重重。
人们开始踩着很重的步子,在光板楼梯上上下下,把拍卖的东西左看右看,其中一些形制古雅,颇具艺术价值。他们这间屋子的门,也让人推了一两回,裘德怕人随便往里闯,就在纸上写了“私寓”字样,贴在门上。
他们很快就发现买主居然肆无忌惮地议论开他们俩的经历和从前的行为,真是叫人再也料不到。他们这才真正明白,一段时间以来,他们是如何自以为别人对他们一无所知,而身处极乐世界之中。苏一言不发,拉着她的同伴的手,四目相视,听着他们东拉西扯——在那些含沙射影、无中生有的扯谈中,时光老爹的奇特而神秘的身世成了他们颇占分量的话题。拍卖总算在楼下屋里开场了,他们听得见自己用惯的家具一件件成交的过程,他们素常心爱的东西卖得很便宜,而平时不起眼的东西卖的价钱之高倒想不到。
“别人不理解咱们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咱们总算是决定走了,我还是很高兴的。”
“问题是,上哪儿去呢?”
“还是上伦敦吧。住在那个地方,你怎么生活都行,随你的便。”
“不行——不能上伦敦,亲爱的!这我心里有数。咱们到那儿,一定不舒心。”
“为什么?”
“难道你不明白?”
“因为阿拉贝拉在那儿?”
“这是主要原因。”
“可是住在乡下,我会一直心神不定,怕再碰上新近这样的事。再说我也不想为了咱们少烦恼点,就把孩子的身世一古脑亮出来。我现在下了决心,从今以后一个字儿不提,让他跟过去一刀两断。替教会干活儿,我也腻透啦,就是有人来找,我也不想再接。”
“你原先本该学学古典建筑。哥特式艺术毕竟是粗野的。蒲京是错误的,伦恩①是正确的。别忘了基督堂的大教堂内部装饰——那儿可以说是头一回你看见我,我看见你的地方。那些诺曼式细部固然形象如画,可你一经寓目,就看出来全是些不学无术之辈刻意模仿已经湮没了的罗马形式,弄出来的不伦不类的小儿手笔,其实那种形式不过是靠似是而非的传说流传下来而已。”
①语出《新约·哥林多前书》。
“对啊——我听了你从前跟我说的那些话,叫我早已有一半改过来啦,信从了你的观点。可人不干活怎么行呢,那就顾不得干什么啦。就算不干哥特式教堂的活儿,我总得干点别的活儿呀。”
“我倒是想咱们俩都干一行,跟个人的原来的境遇不沾边。”她说,带着渴望的神情,微笑着。“你在宗教艺术方面不合格,我也一样,在教学方面不合格。你不妨退一步,干干整修火车站呀、桥梁呀。戏院呀、音乐厅呀、饭店呀——凡是跟行为没一点关系的都行。”
“这些玩意儿,我并不在行。……我倒可以做做面包,挺合适的。我是跟姑婆做面包生意长大的,这你知道。不过就连个面包师傅想招来主顾,也得顺着风俗转,合群才行。”
“要不然,就上庙会集市摆个摊子卖蛋糕和姜汁饼好啦,那儿人家只问做得怎么样,此外大咧咧地什么也不往心里去。”
他们的思想叫拍卖经纪人的声音打断了,“现在是一件老古董,橡木高背靠椅——老式英国家具独一无二的典型,够得上所有收藏家刮目相看哪。”
“这是我祖爷爷的。”裘德说。“我真想咱们能把这件可怜的老东西留在手里!”
一件又一件,家具都出手了,下午已经过去了。裘德和苏跟孩子又累又饿,但是他们听过别人议论之后,在买家具的人陆续退场之际,不好意思走出屋于。可还剩几件在喊价,他们非露面不可了,哪怕冒着雨,也得把苏的东西送往他们的临时住处。
“现在是下一件:一对鸽子,全是欢蹦乱跳,肥肥壮壮——下礼拜天拿它们做正餐上的馅饼,刮刮叫的美味佳肴。”
逼在眼前的卖鸽子这一幕成了整个下午最折磨人的揪心事儿。鸽子乃是苏的心爱之物,眼看着再也无法把它们留在手里,他们的痛苦要比同所有家具分离时还厉害。苏一边看着她的宝贝从预定的微不足道的起价一步步升到最后的卖价,一边极力想把思想岔开,忍住眼泪。买鸽子的是邻近一个家禽贩于,毫无疑问,它们注定要在下个集市前一命呜呼。
裘德见她强抑痛苦,故作无事,不禁吻了她。跟她说,他该去看看住处是否安排妥当,要先把孩子带过去,再回来接她。
她一个人留下来,耐着性子等,但裘德一时没回来。于是她也起身走了,真是天赐良机,因为正当她路过不远处的家禽店时,瞧见自己鸽子装在店门边一只大筐里。目击故物,她一阵激动,又值天渐昏暗,一冲动,竞不顾一切,采取行动,先赶快往四下一看,跟着把插紧筐盖的小木签拔掉,往前就走。盖子给打里边顶起来了,扑喇喇,鸽子一飞冲天,家禽贩子一看,气得在门口指天划地,咒骂不休。
到了住处,苏浑身哆嗦,看到裘德跟孩子还在替她准备,好让她舒舒服服的。“买主拿走东西之前,是不是先付了钱?”她气喘不过来地问。
“当然,我想是这样吧,问这个干吗?”
“因为,这么一说,我干了坑人的事啦!”接着她说了事情经过,痛悔不已。
“要是贩子没把鸽子逮回来,我一定照价赔他。”裘德说。“不过别想啦。亲爱的,别为这个苦恼吧。”
“我真是太糊涂啦!哦,自然的法则干吗一定要自相残杀呀!”
“是这回事儿吗?”孩子关切地问。
“就是这回事儿!”苏狠狠地说。
“好啦,这会儿它们该利用这个机会啦,可怜的东西。”裘德说。“拍卖家具的账一算清,再把欠账一还,咱们就马上走人。”
“咱们_上哪儿呀?”时光不放心地问。
“咱们一路都得背着人走,那谁也没法踩着咱们的脚印。咱们决不能上阿尔夫瑞顿,也决不能上麦尔切斯特、沙氏顿、基督堂。除了这几个地方,哪儿都行。”
“咱们干吗不上那几个地方,爸?”
“因为咱们是乌云压顶啊,虽说咱们‘未曾亏负谁,未曾败坏谁,未曾占谁的便宜。’①不过咱们也许已经按‘各人任意而行’②过啦。”
①语出《旧约·士师记》。
②《旧约·以斯帖记》以外的犹太经文,补叙以斯帖王后事。
第五部 在奥尔布里肯和别的地方 第07节
从那个礼拜起,奥尔布里肯街上再也见不到裘德和苏的踪迹。
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这主要因为没人把他们放在心上。假若真有什么人好奇,也不必费多大事,就可以发现:他们凭着裘德一手无所不能适应的手艺,过着行止无常、近乎漂泊的生活,不过其间也可说自有乐趣。
不管哪里,只要有雕刻易切石的活儿,裘德就去应工,不过他还是宁可挑选离自己和苏旧日居处远些的地方。他干活不惜力气,不拘时间长短,一干完,他们就起身转往其他地方。
两年半就这样过去了。人们或许看得到他有时给一所乡村宅邸装配直棂窗;有时是为某个市镇大厅装石头护栏;有时替桑埠一家旅馆凿方石、砌外墙,有时是在卡斯特桥博物馆,有时则远至埃松贝里,有时到了斯托裸山。近顷他在肯尼桥镇,那地方正兴旺起来,在马利格林以南不过十二英里,高认识他的那个村子最近。他少年发愤读书,立志上进,以及当年跟阿拉贝拉那段为时不长,却甚为苦恼的婚姻生活,乡亲都知之甚稔,所以他非常担心他们一见到他,就会对他眼下的日子和运气如何问长问短。
他到的地方时间不一,有时要呆上几个月,有的只几个礼拜。只因从前备受茶毒,深感痛心,所以他对于为教会(国教还是非国教都一样)干活无形中滋生一种异乎寻常的反感,至今切齿。但他并非因为害怕再次遭到党辱,而是出自他爱憎分明,义不苟合,这断不容他从作践他做人原则的那伙人手里讨生活,也由于他已经深深感到以往的信条和当前的实践之间不容调和;何况他当年初到基督堂所持的信仰,到了现在已经差不多放弃无余了。精神方面,他这会儿正朝着当年第一次遇到苏时她所持的立场转变。
五月间一个礼拜六傍晚,距阿拉贝拉在农业展览会把苏认出来已快三年,有些人是当时不期而相会,此次无意竟重逢。
肯尼桥镇正逢春季庙会,虽然这古已有之的交易活动的规模远比昔年缩小许多,但是到了近午时分,那条又长又直的大街还是好一派风光。却见车马辐凑中一辆轻便弹簧马车从北边大路直驶镇内,停在一家禁酒客栈门前。车上下来两位女客,一个是执鞭的,是普通乡下人,另一个体态丰腴,是个穿重孝的寡妇。她那套阴郁的装束在这齐集三教九流、喧嚣杂沓的乡镇庙会上,非常惹眼,未免有点不合时宜。
“我先得弄清楚它在哪儿,安妮。”寡妇对她的同伴说,这时候过来个男人,连车带马都带开了。“找到之后我就回来,咱们就在这儿见面,然后进去喝点吃点,我已经觉着浑身没劲儿啦。”
“行啊。”另一个说。“我原来可打算上花格旅馆,要么杰克旅馆。禁酒旅馆里头你搞不到什么好东西吃。”
“你别老那么馋吧,小宝贝儿。”穿丧服的女人用呵斥的口气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