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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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苏的精神紧张程度有增无减,她在动身之前把裘德悄悄拉进起坐室。“裘德,我要你吻我,要像情人那样吻我,要打心里吻我。”她说,哆哆嗦嗦,偎依着他,睫毛沾着泪花。“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吻我啦!我但愿咱们没开始办这件事才好呢。昨晚上讲的那个故事太吓人啦!我今天结婚的心思都给搞糟啦。听了它,我觉着咱们家就跟埃特里乌斯府①一样,脱不开悲剧性的厄运!”
①《旧约·列王纪》中说:耶罗波安为以色列北部之王,因他背叛罗波安王,耶和华说:“……因此,我必使灾祸;临到耶波罗安的家,将属耶波罗安家的男丁,无论困住的、自由的,都从以色列中剪除,必除尽耶罗波安的家,如人除粪土一般。……”
“要不就跟耶罗波安府①一样。”前神学研究者说。
①四旬斋指“灰礼拜三”至复活节前夕四十天。天主教及一些基督教会的信徒,在此期间斋戒、忏悔,以追思耶稣在旷野中的四十天。
“是啊!咱们两个去结婚恐怕太操切啦!我得对着你起誓,誓词跟我对从前那个丈夫起的一样,你呢,对我起誓,也跟先前对你那位夫人起的没两样。咱们已经有过一番试验,得到了教人猛省的教训,可咱们还是不管不顾!”
“你心里这么七上八下,弄得我也扫兴了。”他说。“我原来还当你一定欢天喜地呢。不过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假装喜欢又有什么意思!你觉着为这件事心里压抑,连带着叫我也觉着压抑啦!”
“这跟从前那个上午一样,叫人不痛快——就是这么回事。”她咕哝着。“现在咱们就去吧。”
他们挽着胳臂,开始往前面说过的那个登记处走,除了艾林寡妇,没别的证人陪着。天凄冷。沉暗,从“殿宇巍峨的泰晤士河”上吹过来浓重的湿雾,飘在整个市区上。登记处台阶上留着进去的人的泥脚印,过厅里放着湿漉漉的雨伞。处里头有几个人凑在一块儿,我们这对情人一眼看见一个大兵跟一个年轻女人正在履行结婚程序。苏、裘德和寡妇都站在后首地方,苏看着墙上的结婚通告。这间屋子在它的常客眼里是平平常常的,可是按他们两个脾性,就成了沉闷阴郁的地方了。一面墙从上到下摆的是小牛皮封面已经发霉的法律书籍,另外的地方放着邮政业务指南和其他参考书。用红带子扎好的卷宗放满了分格的文件架,有几个铁制保险柜嵌在墙里边,没上漆的地板也跟台阶一样,叫来过的客人的脚踩脏了。
那个兵沉着脸,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新娘却显得凄楚可怜,又羞又怕,一只眼睛已经给打青,显而易见,她很快就要做母亲。他们短短的手续一会儿办完了,两个人跟他们的朋友散散落落地走了出去。其中有个证人仿佛认识苏和裘德的样子,走过他们旁边时,信口对他们说:“瞧见刚才进来的那对儿吗?哈哈!那家伙今儿早上才从监狱放出来。她上监狱门口接他的,把他直接带到这儿来了。她可要赔上整个家当哟。”
苏转过头来,只见一个丑陋不堪的男人,头发剪得短短的,挽着一个大扁麻子脸的女人;那女人喝得满脸通红,再加上就要所愿得偿,一副得意的样子。他们怪模怪样地向出去的那对行礼,然后朝裘德和苏前面走过来。但是苏已经越来越气绥,直往后退,转到她的情人身边,小嘴就像个孩子难过得要哭出来的样子。
“裘德——我不想在这儿呆下去啦!但愿咱们没上这儿来哟!这地方真叫我心惊肉跳;咱们的爱情到了峰巅,可这地方未免太合不到一块儿啦!要是非办不可,我想就上教堂去办吧。那儿总不会这么俗不可耐!”
“亲爱的小姑娘,”裘德说,“你瞧瞧你显着多烦恼,都没血色啦!”
“我看,到这地步,非得在这儿表演一番不可吗?”
“那倒不一定吧。”
他去找办事员谈了谈就回来了。“不一定在这儿办,——咱们真要结婚的话,哪怕现在,这儿也好,别处也好,都行,全看咱们自个儿的意思。”裘德说。“咱们可以上教堂结婚,要是现在这个证不好用,他可以给咱们另发一个,我看是这样。不管怎么着,你先定定心,我也定定心,然后咱们再商量商量好啦。”
他们像犯了什么罪似的,揣着鬼胎,蹑手蹑脚,溜了出去,关门时候连点声音都没有。随后跟过厅里的寡妇说,她先回家等他们;又说要是一定要有证人,他们临时随便找过路人就行。到了街上,他们故意找了个平常少人走的巷子,就像当年在麦尔切斯特市场那样,在那儿来回兜圈子。
“亲亲,现在咱们怎么办好呀?搞得个乱七八糟啦,我也没个主意啦。不过,随便怎么样,只要你喜欢,我就喜欢。”
“可是,裘德,最亲爱的,我真叫你苦恼啦!你原来就想在那儿办了,对不对?”
“唉,说实在的,我一进去,就觉着不对劲儿。那地方叫你泄气,我也跟你差不多——多难看哪。后来我就想你早上说的,咱们到底该不该办结婚。”
他们没有目的地往前走,后来她站住了,又用她原来的细小嗓音说起来:“这件事,咱们这么拿不定主意,也未免显得太没魄力!话说回来,这又比稀里糊涂再来个第二回要强得多。……刚才那个场面,我觉着太可怕啦!那个臃肿不堪的女人脸上是怎么个表情啊,她认定了跟那个囚犯,那可不是几个钟头,是要跟他一辈子呢。再说那个可怜的女人——就因为她性格软弱,做了所谓可耻的事,想洗刷掉,就不惜糟蹋自己,嫁给那个不拿她当人的暴君,那才是真正洗不掉的耻辱啊。只有永远躲开那个人,她才有得救的唯一机会啊……这是咱们这个教区的教堂吧,对不对?咱们要是按普通路子办,就在这儿吧?里头好像做礼拜,还是干什么呢。”
裘德走过去,探头往门里瞧。“哈——这儿也举行婚礼哪。”他说。“今天似乎人人都踩着咱们脚印干哪。”
苏说她猜想这是因为四旬斋①刚过去,一到这时候总是大群大群人结婚。“咱们去听听吧。”她说。“倒看看教堂里结婚是个什么感觉。”
①《十诫》即通常说的“摩西十诫”,分别见《旧约·出埃及记》和《旧约·申命记》,为犹太教基本信条,也是基督教徒立身树德的根本,
他们进了教堂,找了后排位子坐下,看着祭坛前正在进行的婚礼。那订了婚约的一对,样子像是富裕的中产阶级中人,婚礼也是习见那样非常漂亮,很吸引人。他们即使在稍远地方,也看得出来新娘捧着的花直抖,听得见她呆呆地嘴里咕噜着什么,其中究竟有什么意义,似乎她一点没动脑筋,根本不知所云。苏跟裘德听着听着,各自看到了当年他们自己履行过的同样作茧自缚的仪式。
“可怜的东西,她的感受当然跟我不一样,我是有过经验,再来第二回。”她悄悄地说。“你看,他们初次品味,还把这一套当成天经地义。可像咱们这样,或者至少像我这样,有过经验,终于明白过来这样做的严重性。也许我有这样的吹毛求疵的习气,有时候更不免这种感觉,我要是明知故犯,再来这么一次,那我的内心真是不道德啦。进来之后,看了这一套,真叫我心里发怵,我觉着教堂里婚礼和登记处里没什么两样。……裘德呀,咱们这一对儿意志薄弱,前怕狼,后怕虎,没个准稿子,别人也许挺自信的事情,我可是大感怀疑——我一定抵制那个叫人恶心的第二份买卖式契约!”
于是他们不自然地笑了笑,继续议论眼前这场现身说法。裘德说他也觉得他们俩都太神经过敏——根本不该落生人世间,更何况还要凑到一块儿采取对他们来说可谓荒谬绝伦的冒险行动——结成婚姻了。他的未婚妻打了个冷战,跟着顶真地问,他是不是自始就觉得他们不该不管死活,签那个卖身契呢?“要是你认为咱们已经心中有数,承受不了这东西,而且明知如此了,还要提出来咱们去口是心非地发假誓,这实在叫人捉摸不透啊。”
“既然你问我,我就说吧,我倒是真这么想的。”裘德说。“可是你别忘了,亲爱的,只有你愿意我才办哪。”乘着她犹豫,他就进一步承认,他固然认为这件事他们该当办得到,不过他跟她一样,心有余而气不足,胆战心惊,所以到头来还是虎头蛇尾——大概因为他们生性乖僻,跟别人都不一样吧。“咱们太神经过敏啦;关键就在这个地方,苏啊!”他一口气说完了。
“我可是想,像咱们这样的人,比咱们想的还要多呢!”
“呃,这我就不知道了。订婚约的本意没什么不好,对好多人也合适,这是没什么疑问的;不过碰到咱们这种情形,婚约原来的宗旨就适得其反了,因为咱们是怪里怪气那种人,家庭关系一带上强迫性质,什么夫妻和美,相依为命就全告吹了。”
苏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他们并没什么古怪或特别地方,别的人跟他们一样。“所有的人慢慢地都会跟咱们的感觉一样。咱们不过稍微走在前面一点。再过五十年、一百年,如今这一对的子孙,行动起来,感觉起来,比咱们还厉害呢。他们将来看待这纷杂扰攘的人间比咱们这会儿要透彻得多啦,好比说
像咱们这样的形体造孽一样不断
繁殖,而且他们将来也没胆子再把他们生出来。”
“这句诗太可怕啦!……不过我在灰溜溜的时候对自己的同类也有同感。”
他们继续唧唧咕咕,后来苏说得比较豁达了:
“唉——这一般的问题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何必为它自寻烦恼?咱们俩说的道理尽管不大一样,得出来的结论还不是一回事!咱们这两个特殊人物,要是起了誓又取消不了,那就到了绝境啦。所以,裘德,咱们还是回家,别把咱们的好梦砸了吧!你说好不好,我的朋友;不管我怎么异想天开,你都是听我的!”
“我自己也一样异想天开,跟你大致不差。”
这时在场的人正集中注意力看着一伙人拥着新娘进了法衣室,他躲在一根柱子后面轻轻吻了她一下,然后走出教堂。他们在教堂门口等着,一直等到两三辆马车去而复回,新婚夫妻走到了光天化日之下。苏叹了口气。
“新娘手里那捧花的可怜样儿,真像古时候当祭品的小母牛身上装饰的花环!”
“苏,话得说回来。女人也不见得比男人倒霉到哪儿。这一点,有些女人没法明白,她们不是反对她们所处的社会环境,而是反对另一方的男人,其实他们也是受害者;这就像在拥挤的人群里头,一个女人因为男人撞了她,就开口伤人,殊不知那个男人也还是让人推搡得无法可想,代人受过啊。”
“是喽——这个比方倒有点像。不去跟男人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反对社会的压制,反而跟男人过不去。”这时新娘新郎已经上了马车走了,他们也就跟别的闲人一齐散掉。“不行,咱们不能那么办。”她接着说。“至少现在不行。”
他们到了家,挽着胳臂从窗口走过,瞧见寡妇在窗里望着他们。“哎呀,”他们一进门,客人就大声说,“我一瞧见你们那个热乎劲儿往门这边来,心里说,‘他们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啦!’”
他们用了三言两语表示没有。
“怎么——你们真没办?该死该死,我再想不到活到如今,眼瞧着老话说的‘急结婚,慢后悔’在你们手里泡汤啦!我该回马利格林啦——算怎么回事呀。新派的想法就这样折腾咱们吗?我那会儿哪有人怕结婚哪,除了怕炮弹,怕没隔宿粮,还怕什么!我跟我那口子一结了婚,什么也不想,就跟玩过了打拐子一样啊!”
“孩子来了,什么也别跟他说。”苏心情紧张地说。“他准是想什么都顺顺当当的。顶好别让他觉着奇怪,想不明白。当然,现在这么着,也不过是往后推一推,再考虑考虑。只要咱们快快乐乐的,跟张三李四又有什么相干。”
第五部 在奥尔布里肯和别的地方 第05节
以记述人物的心路和行迹为职志的作者自不宜对前面说的思想不一的严重情况妄加评论。总之,那对爱侣是快乐的——介乎苦恼之间的快乐——的确是不言而喻。裘德的孩子不期而至并不如起初设想那样成为令人揪心的一阵风波,反而在他们的生活中注入了令人心灵趋于高尚,摒弃自私的新的舐犊之爱,这非但无伤于而且增进了他们的幸福感。
说来这也是很自然的,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与世无争、与人无侮、总期得到别人好感的好好先生。孩子之来,特别是他很怪,缺少童年时代孩子身上常常具有的希望,不免令他们平添几分心事,但是他们竭力避免望子成器的想法,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作此想。
话说上维塞克斯有个老镇,人口有八九千,姑且称之为斯托裸山镇。老镇本身,其中有那座外形细长难看的古老教堂和一概用红砖砌房子的新郊区,坐落在没界断的含白垩质成分的麦田中间,恰好靠近人们想象中的三角形的中央部位,奥尔布里肯和温吞塞,加上重要的夸得哨的军队哨所,构成了三个角。以伦敦为起点的有气派的西行大路穿过老镇,在镇上一个地方分成两条,再西行约二十英里又合成一条。铁路开通前,这一分一合老闹得坐骡马大车的行旅为该走哪条支路吵个不休。不过现在这个问题已经同免税持产人、乘大车的旅客和好争论的邮车车夫都成了往事。如今的斯托裸山镇上恐怕连一个人也不会想到当年镇上两条路又合成一条这回事了;因为眼下这条有气派的大路上根本无人赶着车来来往往。
斯托裸山镇的人目前熟悉不过的要数公墓,它位于铁路边上一座多少有点画意的中世纪废墟,现代风格的小礼拜堂、现代式样的坟莹和现代的硬于灌木,同爬满常春藤的东倒西歪的残垣断壁一比,显得喧宾夺主,格外刺目。
这本小说写到的那一年,正值六月初某天,老镇的外貌仍然没有丝毫引人入胜之处,却忽然有大批旅客乘火车光临此地,特别是几趟下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