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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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刻,她失掉了勇气,只好背城惜一,抛出这个“令人信服的具有权威性”的论据,而他显然觉着这不在话下,但又非回答不可。幸好学校的钟响了,免了费乐生当场一答之苦。她开始表现得那样没有理性,那样恬不知耻,他倒真情愿把她以妻子身分提出的非分要求只看成她那些小小怪癖又添了一桩。
那天早晨,他们照常到学校。苏进教室后,他只要眼睛往那边一转,就可以透过玻璃隔扇瞧见她的后脑勺。讲课和听学生答问时,他因为心里乱成一团,脑门跟眉毛一抽一抽的。后来他还是从一张胡乱涂抹过的废纸上撕下一块,写道:
你的要求把我的课全搅乱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是真心把那
当回事吗?
他把这块纸摺得小小的,交给一个小男孩送过去。孩子蹒跚地走出去,进了苏那边的教室。费乐生瞧见她妻子转过身来,接了条子,低下美丽的头看。她的嘴唇抿着,免得在孩子们那么多双眼睛紧紧逼视下露出不适当的表情。他看不见她的手,不过她变了个姿势。那孩子很快回来了,什么也没带回来,但是几分钟后,苏班上一个学生来了,带来跟他用的一样的小纸条,上面只用铅笔写了些字:
我诚恳表示对不起,不过要说我的确是真心如此。
费乐生显得心里比刚才还乱,眉心又一抽一抽的。十分钟后,他又叫原先那个孩子送去一纸短信:
上帝明鉴,我不想以任何合理方式对你作梗。我全部心思在于使你安适、快乐。但你欲与情人同居之想实属悖谬,我不便苟同。你势将为人所不齿,所唾弃,而我也难以幸免。
隔了会儿,那边教室的对方也重复了先前的动作,然后来了回音: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无意求得他人尊敬。对我的内心世界来说,求得“人性多样性发展,异彩纷呈”(你所服膺的洪堡①的话),远非去博得他人的称许可比。在你看来,我的趣味无疑是低下的,低下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如你不许我到他那边去,可否同意我如下请求——允我在你府上分居单过?
①作者原注:威廉·巴恩斯。译按:巴恩斯(约1801—1836),是用多塞特方言写诗的诗人,著有《乡居集》。他也是建筑师,博学而仁厚。哈代十六岁后在多切斯学建筑,攻读古典,出入其门下,获益受惠良多。
他对此未予回答。
她又写来条子:
我知道你的想法,但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我求你可怜可怜,我求你慈悲慈悲。我若不是让我受不了的情况逼得这样,我断不会向你要求。我这可怜的女人最最希望夏娃没有被逐出乐园,那样人类大概像原始基督徒所相信的,以完全无害的方式蕃衍后代,长住乐园。不过废话不必说了。请你善待我吧——即使我没有善待过你。我一定走,到国外,到任何地方,决不牵累你。
约一个钟头后,他才写了四条:
我不愿使你痛苦。你深知我不会那样!容我一点时间,考虑你最后的要求。
她写了一行:
里查,我由衷感谢你。你的好意,我愧不敢当。
费乐生整天都通过玻璃隔扇昏昏沉沉地望着她;他感到自己现在跟认识她以前一样孤独。
但是他说话算话,同意她在家里分居。起先他们在吃饭时见面,新的安排似使她较为安心了,但是他们处境的尴尬对她的脾气发生了影响,她天性中每根神经都像竖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她说起话来东拉西扯,不着边际,不让他谈问题。
第四部 在沙氏顿 第04节
费乐生很想把他一向爱好而又搁置颇久的古罗马文物资料加以整理,而他往往工作到夜深。自他恢复那个课题的研究,他第一次深深感到自己的兴趣不减曩时,以致把时间和地方全都忘了,快到凌晨两点,他才想起该上楼歇息。
从他租住葛庐老宅那时起,他一直和妻子同宿一室,及至跟苏龃龉,屋子就归她一人住了,他自己改住房子另一头的一间。他做完了研究,第一件事是回屋子睡觉,懵里懵懂地进了他们原来合住的房间,自自然然地开始脱衣服。
床上突地发出一声喊,接着猛然一动。小学老师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到了什么地方,只见苏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惊恐地死瞪着眼,紧接着从床靠窗户那一侧蹦到地上,想躲开他。床篷子差不多把窗户都遮住了,一霎间他听到她推上窗子的声音。他刚以为她大概是想换换空气,谁知她已经跨上窗沿跳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他听到她落地声。
费乐生吓昏了,马上往楼下跑,忙中头猛撞到楼梯柱子上。他把笨重的大门打开,上了够得着地面的两三层台阶,看到石子铺的路上有堆白东西。费乐生连忙把它抱起来,弄进前厅,把苏放到椅上。他原先在楼梯最下一级的风口那儿放了只蜡烛,这会儿他就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中死死盯着她。
苏的脖子没摔断。她看着他,目光茫然,似乎没看见他;她眼睛虽然平时不见得特别大,但那会儿却显得这样。她按了按一边的肋骨,又揉揉脖子,像是觉着那些地方疼,随后站起身来,掉开脸,显然是因为他目不转睛地看她,使她感到痛苦。
“谢天谢地——你算是没摔死!不过你不是不想死。——我希望你伤不重,是吧?”
她其实摔得不厉害,这大概是因为外面地面比老房子地面高的缘故。除了肘部擦伤和头一边垫了一下,显然没吃什么大亏。
“我想我那会儿正睡着呢!”她开了口,苍白的脸还是闪开他。“也不知道怎么吓醒了——是个恶梦吧——我觉着瞧见了你——”她仿佛想起来当时的实际情景,没往下说。
她的大衣挂在门后面,心里非常不是滋味的费乐生把它拿过来,给她披上。“我帮你上楼好不好?”他郁郁不快地问。出了这样的事意味着什么,他肚子里有数,不由得对自己、对一切都感到恶心。
“不必啦,谢谢你,里查。我没怎么伤着,自个儿能走。”
“你应该把门锁上。”他老腔老调地说,像平时在学校上课一样。“那就没人无意中闯进去啦。”
“我试过——锁不上。所有的门全走形啦。”
她尽管承认他说得对,这会儿也于事无补。她慢慢上了楼,摇曳的烛光照着她。费乐生没跟着她,也没想上楼。等她进了屋子,把门扣紧,他就往靠下边的楼梯上一坐,一只手抓着柱子,一只手扶着脸。他就这样呆了很长很长时间——谁要是看见他,难免把他看成地地道道的软弱无能之辈。他最后把头抬起来,叹了口气,仿佛是说,别管他有没有妻子,他这辈子的事业一定要进行下去。他拿起蜡烛上楼,走向楼梯口他自己孤身一人呆的屋子。
到了那一天晚上,这件事并没在他们中间再引起风波。放学以后,费乐生说他不想吃茶点,也没告诉苏去什么地方,就离开了沙氏顿。他先从西北向的斜陡的坡路下了镇子,又继续往下走,一直走到白色干硬的土壤变成坚实的褐色粘土,这就是到了地势低平的冲积层:
那儿有敦克里夫山做行旅界志,
飘满黄水莲的斯陶河沉郁地流过。
他几次回望人晚渐浓的暮色。沙氏顿背倚长空,半隐半现
在帕拉都的昏茫的绝顶上,
正值惨淡的白昼幽幽逝去……①
①作者原注:德列顿。
镇上刚刚点灯,稳定的灯光从窗户射出来,仿佛正注视他,而其中一扇窗户就是他自己的啊。他正好在那扇窗户上方认出了三一教堂的尖形的塔楼。山下的空气,由于受到厚实而潮湿的粘土层的调节,和山上不同,柔和而且令人感到舒畅,虽然他只走了一两英里,这时也要拿手绢擦擦脸。
他撇开左首敦克里夫山,在茫茫夜色中毫不迟疑地一路向前,就像一个大人不论白天还是夜晚走过他小时候玩的地方一样。到此他一共走了四英里半。
靠那儿六股山泉的哺育
斯陶河获得了她的生命力。①
①指两性之间排除了肉欲的纯属精神的爱情。他已跨过斯陶河的一条支流,到了列登顿——一个只有三四千人的小镇,又从那儿走到一所男生小学,敲了敲老师家的门。
一个小先生开了门,费乐生问季令安先生在不在家,他说在,立刻回到屋子里,让费乐生一个人去想法找他。费乐生看到他的朋友正把刚在夜校上课用的几本书放到一边。油灯光照到费乐生脸上——同他的朋友脸上沉着冷静、讲究实际的神态一比,显得他苍白而憔悴。小时候,他们是同学,好多年前还是温顿斯特进修学院的同窗。
“你来了,太好啦,狄克!不过你脸色怎么不大好呀!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费乐生往前走了几步,没回答,季令安把书橱关上,坐到他旁边。
“我看,你打结了婚,就没来过吧?你知道吧,我去找过你,你出去了;天黑了,上山才够呛呢,所以我打算天长时候再慢慢上去,不过你倒没等到那时候就来了,我真高兴。”
他们俩虽然都是受过良好培训,工作起来得心应手的老师,彼此私下交谈,有时还不免带上小时候的土话。
“乔治,我现在打算采取个步骤,我这回来就是向你解释一下这样做的道理。往后要是啥人啥时候怀疑我这样做的动机——可能这样,也的确会这样,那么,至少你是理解我的……不过我这会儿的处境算最糟啦。老天爷决不会答应你以后有这样的经历!”
“坐下吧,你不是说——你跟费乐生太太有什么不对劲儿吧?”
“我就是说这个……我这会儿处境所以糟糕。就是因为有个妻子,我爱她,可是她不单不爱我,还——还,唉,不说啦。我了解她的感情!我觉着她这样还不如恨我呢!”
“嘘!”
“事情所以叫人苦恼正因为她跟我一样没什么错处。她本来是我手下的小先生,这你是知道的,我利用她没经验,拖着她走,想法逗她答应跟我订长期的婚约,她当时怎么想的,连她自个儿也说不上来。后来她又碰上另一个人,不过她还是稀里糊涂地履行了婚约。”
“爱上别人啦?”
“对!要从表面上看嘛,那个爱劲儿很特别,很多情,很热火,不过她对他的感情到底怎么回事,在我还是个闷萌芦——我看对那个人也是个问葫芦吧——说不定连她自个儿也一样。照我碰到的最古怪的人里头,她得算一个。不过有两件事还是叫我印象特深,一个是这一对有一种非同一般的同情,或者说同感共鸣。他是她表亲,这大概有关系。他们仿佛一个人分了两半。再有就是对我这个做丈夫的嫌弃,她想压,压不下去,显然她还是喜欢我做个朋友;长此以往,实在叫人受不了。她本着良知,进行了斗争,压制自己的反感,可没啥用。我没法忍下去啦——我没法受啦!我也没法把她提出来的论据驳倒——她读的书有我的十倍呢。她的智力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我的智力像牛皮纸着了火,干冒烟……她比我强得太多啦!”
“她过一阵子会好吧。”
“绝对不会!这是——不过我不想细谈啦——其所以绝对不会有好些原因。最后她态度既平和又坚决地问我,她究竟能不能离开我,到他那边去。昨天夜里,事情到了高潮,我自己糊里糊涂进了她屋子,她打开窗户一下子跳出去了——她怕我怕到了这么厉害的程度!她假装说是做梦才那样,其实只是叫我宽心。现在一个女人连死活都不管,硬从窗户往外跳,那她心里怎么回事不是一清二楚,再也弄不错嘛!是这么回事,我得出了结论,再把这个同类这样折磨下去是错误的;我不是个没人心的坏种,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论牺牲多大都不要紧!”
“怎么——你想叫她一走了之?上她情人那儿去?”
“她跟谁,是她的事。我打算让她走。要按她的意思,肯定是跟他。我这样办,我也知道大概是错了——我知道无论按我的逻辑,还是按教理,对她这种愿望让步是没法辩解的,也没法跟把我从小培养到大的主义调和一致。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我内心的声音对我说,我要是对她加以拒绝,那就犯了错误。当然我现在也可以像别的男人那样公开表示:做丈夫的听见妻子提出这种所谓肾清道理的要求,唯一可以视为正当、合理而又体面的办法就是把她的要求打回去,干脆关她的禁闭,也许连她的情人也宰了。不过从本质上说,这能算正当、合理、体面呢,还是叫人恶心的卑鄙下流、自私自利?孰是孰非,我不来判断。不过我是靠本能行事,原则云云就不必管了。假定有个人一不留神掉到泥塘里头,大声喊救命,只要我办得到,我一定救他。”
“可是——怎么说呢,还有左邻右舍跟社会的问题——那要出什么事呀,要是人人——”
“哎,我可不想再充道学家啦!我瞧只瞧眼皮子底下的事。”
“唉——我可不赞成你那个本能,狄克!”季令安郑重其事地说,“讲实在的,你这人素来沉着老练,遇事不慌不躁,怎么一阵子居然张皇失措呢。太叫我意外啦。我那会儿在你那儿,你说她这人难以捉摸,与众不同,我看你倒真是这样啊!”
“有个女人,你知道她品性纯良,她向你苦苦哀求把她放走,你以前有没有在这样的女人前面站着过?你是不是那个男人,她跪在你面前,求你开恩?”
“我可没那样的运气,当过那样的男人。”
“那我就认为你没根据提高见。我就是那个男人。谁要是有点大丈夫气概,或者行侠仗义的心肠,事情也就大变样啦。我那么多年没沾过女人,——压根儿没想到,只要把个女人带到教堂,给她手指头戴上戒指,就完全可以把个人拴在没日没夜、没完没了的悲剧里,就如同她跟我这会儿一块儿受的那样。”
“唉,你让她离开你,要是她一个人过,用这些托词,我倒许认可,可是她跟一个浪荡子凑到一块儿——那可就另一码事啦。”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照我看,她宁可忍受眼前痛苦,也决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