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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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地说吧,福来如同孩子一样决心下个礼拜天到肯尼桥去,虽然来回破费和误工本会承受不起,他也顾不得了。他一大早按时动身,因为坐火车也得经过一段曲折、绕弯的路程,才到得了那个乡镇。傍午他一到,就过桥进了别具风貌的老镇,向人打听作曲人的住址。
人家跟他说再往前走一点,看见红砖房子,就是他家了。那位先生不到五分钟之前才走过那条街。
“他上哪儿去啦?”裘德赶紧问。
“打教堂出来,一直回家了。”
裘德步子加快往前追,一会儿就瞧见前头没多远有个男人,身穿黑外套,头戴黑呢帽,帽檐耷拉着。他心里挺高兴,步子迈得更大,直追上去。“饥渴的心灵在追饱暖的心灵哪!”他说,“我一定得跟他谈谈才行!”
但是没等他追上,音乐家就进了家门。他琢磨这会儿拜访他合不合适,决定既然到了地方,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不能再等,不然的话,候到下午,回家的路太远,就赶不及了。那位心灵高尚的人未必那么拘泥礼节,而这会儿他正向圣教敞开心扉之际,俗世的。律法不容的情欲却找到空子,乘虚而入,这个人大概就是给他提出十分中肯的忠告的上佳人选吧。
于是裘德拉了门铃,有人把他让进去了。
音乐家随即出来见他。裘德衣冠楚楚,仪表堂堂,从容大方,当下受到很好的款待,不过要说明来意,他还是觉着为难,不好出口。
“我在麦尔切斯特附近一个小教堂的唱诗班里头。”他说。“这礼拜我们练过《十字架下》,先生,我听说曲子是你作的。”
“是我作的——大概一年了。”
“我——喜欢这个曲子,我认为它真美极啦!”
“哎,呃——好多人也这么说呢。是呀,我要是能想法子把它出版了,那可是一笔钱呢。除了这首,我还谱了别的曲子,也可以一块儿出嘛,但愿能够把它们都印出来啊;因为不论哪一首,到这会儿,我连一张五镑票子也没挣到手呢。出版商呀——他们就是专门弄到我这样没名气的作曲人的作品,出的价简直连我付给抄一份清谱的人的钱还不够呢。这地方跟麦尔切斯特的好多朋友,我都借给他们啦,也就慢慢有人唱它啦。不过音乐这玩意儿,要靠它吃饭,那就太可怜喽——我要把它全甩到一边儿啦。这年头要想弄钱,得去做生意。我这会儿正打算于卖酒这行。这就是我打算经销的货单——现在还没往外发,不过你拿一份也可以嘛。”
他递给裘德一份经销各种酒类的广告,是钉好了的几页小册子,页边套印了红线,品目繁多,有波尔多红酒、香槟酒、葡萄酒、雪利酒等等,他打算一发广告就开张营业。裘德不禁大失所望,想不到那位心灵高尚的人物竟然如此俗鄙,感到自己再没法开口说心里话了。
他们又谈了会儿,不过是没话找话,因为音乐家已经察觉裘德是个穷人,原先让裘德的外貌和谈吐给蒙住了,没弄明白他的真实身份和职业。所以他这会儿的态度跟先前大不相同了。裘德结结巴巴地讲了几句,表示心意,祝贺作者能有这样备受赞赏的曲谱,然后尴里尴尬地告辞而去。
他在开得很慢的火车里,还有刚才在这春寒料峭却没生火的候车室里坐着的时候,想到自己头脑居然如此简单,白跑了这么个来回,着实感到懊丧。但是他刚到麦尔切斯特的家,就发现早晨才离家几分钟,信就到了。原来是苏因为后悔写来一封短信,她说得又甜蜜又谦卑,表示她因为叫他别来,觉着自己实在太不应该,为了自己拘礼从俗而深感惭愧;他一定要在这个礼拜天坐十一点四十五分的火车来,一点半跟他们一块儿吃午饭。
裘德因为自己误了这封信,为时太晚,没法按信里说的去赴约,急得简直要把自己的头发揪下来,不过他近来大有变化,很能克己自制了;再一想他这趟异想天开的肯尼桥之行,真像是天公又一次特意插手,免得他跟诱惑结缘;可是他原先就注意到自己近来对信仰已经多少次不那么恭敬从命了,而且越来越厉害,所以想到上帝出点子叫人冤枉来回,他也只是当个笑话。他渴望见到她。为了错过跟她见面,他一肚子火,于是立刻动手写信,告诉她始末根由,说他可没那么大耐性等到下个礼拜天,随便她定下礼拜哪天,他都去。
他信写得太热火,所以苏按她一向的态度,迟到耶稣受难日的礼拜四才给他回信,说他如想来的话,那天下午来就行了,这是她能欢迎他的最早一天,因为她现在已经在她丈夫的小学里当助理教员了。裘德向大教堂工地管事的告了假,到她那儿去了,好在牺牲的工资为数甚微,不在话下。
第四部 在沙氏顿 第01节
人若一味听命于婚姻法律及其他诏令,置道德真谛与仁爱至情于不顾,
纵其以教皇派、新教派或其他名号自居,实则与法利赛①无异。
①这段话出自密尔顿的《离婚论》序言,据说这位大诗人家庭不幸,与妻子不合,遂发为此文。
J.密尔顿①
①德列顿(1563—1631),英国诗人,他写了咏英国风土的长诗《福域》,引语即出自此诗。
沙氏顿,古代不列颠的帕拉都,诚如德列顿①所吟咏的:
①“殉国者”爱德华(约963—978),英国国王,在位三年(975—978),年甫十五,为其继母所弑,国人哀之,尊为圣者。
一自建置始,多少奇闻异说流布于世。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它始终是一座梦幻般城市。它拥有过自己的一切:城堡、三所造币厂、以南维塞克斯的主要光荣见称的壮丽的半圆式大教堂、十二座教堂、圣贤凤歌祷堂、医院,以及筑有山墙的沙石府邸——历史无情,这一切至今已完全夷为平地。游客登临,抚今追昔,往往不胜怅惘。气象令人神驰,极目景象无际,却仍难以排解这种情绪。此地还曾是一位国王和一位王后,许多院。庵的住持和女住持,许多圣者和主教、骑士和侍从的安葬之地。当年“殉国者”爱德华①的遗骸曾为人小心谨慎地移葬于此,以示崇敬,并得垂诸久远。欧洲各地的朝拜者于是纷至沓来,沙氏顿因此而声名大振,远播英国本土之外。然而史家告诉我们,“大消解”②给伟大中世纪这份杰作敲响了丧钟。规模宏伟的大教堂既经摧毁,荡然无遗,整个地方也随之土崩瓦解,沦为废墟。“殉国者”的遗骸只落得跟奉祀它的陵寝一同化为乌有,如今竟无片石残垒遗留,以昭示其故址所在。
①“大消解”(Dissolution,也可译为“大销毁”):英国国王亨利八世(1491—1547)因离婚未蒙罗马教皇批准而同教皇闹翻,英国议会遂立法推定他为英国教会的最高首领,英国国教也从此开始。其实教仪、经书、神职名称等等一概照旧,换汤不换药。他还颁诏(1535—1536)摧毁天主教寺院,目的之一是因为财政支细,好借此搜括教会财物,供他过奢靡生活。
②参见86页注。
这市镇天然美景如画,迥绝独出,至今风貌不异曩时。说来也怪,据说在以往人们不解欣赏风景美的时代,它的特色倒颇为许多作家瞩目,而沿至今日,英国这块最罕见、最富奇趣的地方依然受到冷落,实际上无人光顾。
它位于一个险峻雄奇的悬崖之巅,举世无双。它的北、南。西三面从冲积层丰厚的布莱摩谷拔地而起,形成自治市区。从“城堡草地”远眺,维塞克斯三郡风光尽收眼底。思想上没准备的游客骋目所及,迥出意表,正如他不期然而饱吸令人神旺的空气,那样为之惊叹不已。这地方无法通火车,上下最好是依靠足力,其次算生轻便马车,但也只能走东北面那条同白垩质台地相联接的羊肠小道,此外别无坦途。
从古至今,这就是为世人遗忘的帕拉都转变成的沙氏顿。它的地势造成它终年缺水,居民只好到山下井里打水,装满大桶小桶,再由驴马驮运或由人背,从蜿蜒的山路爬上绝顶。再由小贩沿街叫卖,一桶水半个便士。此情此景,人们自是身历不忘。
除了缺水造成的困难,还有两件咄咄怪事。一是主要的教堂墓地如同屋顶一样往上斜,坡度很陡;再就是早年市镇经历过一个离奇的尼俗两界腐化不堪的时期,由此有了这样的顺口溜:沙氏顿,地方好,给男人,三宗宝,啥个地方也比不了。这三宗宝指的是:按教堂墓地的地形上天国比从教堂的尖阁去还近;啤酒的供应比水还足;淫荡的女人比忠实的妻子和贞洁的姑娘还多。据说中世纪之后,当地居民穷到了养不起牧师的程度,只好把教堂推倒,从此永远取消了对上帝的集体礼拜;又因为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是出于不得已,于是每逢礼拜天下午就坐在小酒店的靠背椅上,一边举杯痛饮,一边长吁短叹。足见那些年沙氏顿人不乏幽默感。
沙氏顿另有一个特色——这却是近代的——要归功于它的地利。赶大篷车走江湖的、搭棚子推销货品的、开打靶场的,以及到处赶庙会集市做生意的行商游贩,一律到这地方歇脚,把它当成各行各业的宿营地。人们时常看见奇怪的野鸟翔集在高耸入云的崖角上,暂时停在那儿,默默思考着究竟是飞往更远的地方,还是按习惯的路线折回故地。而在这悬崖之镇上,同时停着许许多多标着异乡人姓名的大篷车,黄黄绿绿,呆头呆脑,大气不出,仿佛眼前景物变得太剧烈,吓得它们连一步也没法朝前挪了。它们通常在这地方过冬,来春再从旧路回去跑生意。
某个下午四点钟光景,裘德从距沙氏顿最近的火车站,平生第一次走上这天风浩浩、神秘莫测的地方;经过一番非常吃力的攀登,总算到达了绝顶,先经过这凌空矗立的市镇的头一排房子,接着就拖着步子走向小学校舍。时间太早,还没放学,小学生的声音嗡嗡的,有如一大群蚊子,他顺着大教堂路往回走了几步,端详着命运为他在这世界上最爱的人安排的居家所在。校舍是石头砌的,面积很大。门前有两棵高大的山毛榉,树干光洁,呈灰褐色。这类树大抵长在白垩质高地上。他看得见直棂窗里面窗台上方小学生的脑壳,黑头发、棕头发、淡黄头发都有。为了消磨时间,他就往下走到平地,这原是大教堂花园旧址。他此刻不由自主地兴奋得心直跳。
他不想在学生放学前进学校,所以一直呆在那儿;后来听见了说话的琅琅童声在空中荡漾,只见女孩们穿着红蓝两色上衣,外罩白围巾,蹦蹦跳跳地走过三个世纪前尼庵堂主、住持、副住持、女执事和三十个女尼看破世情、修心养性的地方。待他往回走时,才明白等的时间太多,在最后一个学生离校之后,苏也紧跟着到镇上去了。整个下午费乐生都不在校,到沙津开教师会。
裘德进了没人的教室,坐下来。正在扫地的姑娘告诉他费乐生太太几分钟后就回来。离他不远地方有架钢琴——其实就是费乐生当年在马利格林买的旧钢琴,虽然到了下午这时已经昏暗,看不大清楚键,裘德还是乍着胆子试弹了弹,忍不住转奏起上礼拜那么感动他的那首赞美诗来。
一个人影在他身后晃动,他原以为是那个拿笤帚的姑娘,也就没注意,后来那个人走近了,把她的手轻轻放在他按低音键的手上。这压上来的手小小的,似曾相识,于是他转过身来。
“往下弹吧。”苏说。“我喜欢它。我在麦尔切斯特那阵子,学过这个曲子。进修学校的人时常弹它。”
“我可不能在你面前献丑啊!还是你给我弹吧。”
“哦,呢——这我倒不在乎。”
苏坐下来,她对这个曲子的表现,固然算不上出色,但同裘德弹奏的效果一比,却显得气度庄严。她也跟他一样,显而易见因旧曲重弹而感动——在她自己反而觉得意外。她刚弹完,裘德就把手向她的手伸过去,才伸到一半地方,就跟她过来接的手碰到一块儿。裘德把她的手握紧,像她婚前那样。
“这可怪啦,”她说,声音完全变了,“我居然喜欢起那个情调啦;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那类人——绝对不是啊。”
“是说不轻易感动吗?”
“我不完全是那个意思。”
“哦,不过你就是那类人,因为你的心灵的感受同我一样啊!”
“不过头脑的活动并不一样。”
苏又往下弹,突然转过身来。由于意想不到的冲动,他们再次握起手来。
她把他的手很快放开了,低声地笑出来,不过显出抑制。“多可笑!”她说。“我真搞不清咱们干吗这样。”
“我想这是因为咱们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我以前就说过。”
“咱们的思想可不是一个模子。或许情感方面有那么点。”
“不过情感支配思想啊。哪个想得到,给这首赞美诗谱曲的,居然是我碰到的顶俗鄙的人,这难道不亵渎神明吗!”
“怎么——你认识他?”
“我去找过他。”
“哎,你这个呆鹅——这样的事,只有我才干得出来!你干吗这么干呢?”
“因为咱们俩不一样嘛!”他冷冷地说。
“好啦,咱们该喝点茶啦。”苏说。“咱们不必到我家去,就在这儿喝好不好?把水壶跟茶具拿过来也不费事。我们没住在学校,住在路对面那个又老又旧的房子里,名字叫葛庐。它真是老掉了牙,又那么阴凄凄的,弄得心情坏透了。那样的房子要是参观参观还不错,住人可不行——从前住过多少辈的人,我觉得他们加起来的分量把我给压到地底下去啦。在学校这类新地方住,只要你自个儿的生命撑得住就行。坐下吧,我叫阿代把茶具拿过来。”
他坐在火炉的亮光中等着,她出去之前就把炉门拉开了。女仆拿着茶具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