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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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她到那地方为时甚暂,但与他上次所见大为改观,以往轻快活泼的风度完全不见了,原来的切娜多姿转为板滞生硬。往常她对习俗虚与委蛇,巧妙周旋,绝不形诸词色,此时也同样见不到了。然而她又不完全是那位写信召他前来的女人。那封信显然是她一时冲动,不暇细择,仓促落笔的,过后一想,又有点后悔莫及,而她之作如此想,恐怕跟他前次自己造孽、丑态百出大有关系。想到这里,裘德不禁方寸大乱。
“苏,你不会因为我上回到你那儿那个狼狈样——又那样不要脸地溜掉,把我当成堕落的坏蛋吧?”
“哦,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不那么想呢!你已经跟我说了怎么回事,说也说够了。我的亲爱的裘德,我希望从今以后再不会对你高尚的情操发生怀疑啦!你来了,我多高兴啊!”
她穿着带小花边领子的深绛色长袍,这件衣服做得朴实无华,恰好紧裹住她那苗条的腰身,分外显得淡雅宜人。她以前头发是按通行样式梳的,现在紧紧绾成个髻,整个神态表明她是个经过严厉纪律约束与调教的女人。但纪律无法管到她内心深处,潜在的灵性依然放出光芒。
她款款走过来,姿态美妙。裘德本来心急火燎地要吻她,但感到她不大会让他吻,他们只能守着表亲规矩,不可逾越。他的确看不出来苏有哪一点把他看成情人的迹象,或者以后会这样。既然她已了解他的最差一面,就算他有权得为情人,那也办不到了;不过这也有好处,可以促使他的决心下得越来越大,一定把他的一团糟的婚姻状况向她说个明白,而他先前所以一再延迟,就是因为实在怕失去同她相处的无穷乐趣。
她跟他一块儿走到市内,一路上谈个不停,无非是些闲杂话。裘德说他想买件小礼物送她,她却有点不好意思地表示她实在饿得慌。她们在学校只靠那么点津贴过日子,她这会儿极想得到的礼物就是把正餐、茶点和晚餐并起来,大吃一顿。裘德把她带到一家小客店,凡能上桌的东西都要到了,其实也没多少样。不过屋子里没人,倒给他们提供了称心的促膝交谈的机会。
她给他讲了那阵子学校的状况:简陋的生活条件,从主教区四面八方聚到一起的同学,各色人等,良莠不齐,以及她如何一大早起床,在汽灯下用功。说话时带着年轻人初次尝到从未经过的约束而引起的满腹牢骚。他只是听,一声不响;不过他特别想知道她跟费乐生的关系,这方面她什么也没提。在他们吃个不停的中间,裘德一时动情,把手放在她手上,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很自然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柔软的小手上,掰开他的指头,不动声色地细细察看,仿佛它们是她正要买的手套的指头部分。
“裘德,你手真够粗的,对吧?”她说。
“对啊,你要是手指头天天抓锤子、凿子,也要这么粗啊。”
“我可不是不喜欢这样,这你明白。我认为一个人因为干活,手指头那样粗,你一看就觉着多高尚……好啦,我到了这个学校,心里还算高兴。两年一过,你就看见我独立到了什么程度!我的毕业成绩一定相当不错,费乐生先生要利用各方面关系,替我弄个大点小学教。”
她终于接触到这个话题。“我以前有点怀疑,有点不放心,”裘德说:“他待你这么热乎,怕是想跟你结婚吧。”
“别这样瞎七瞎八好吧。”
“我看他准是提过啦。”
“就是提了,又怎么样?他那么老大不小的。”
“哦,得了吧,苏,他年纪还不算大。我知道我瞧见过他干什么来着——”
“总不是吻我吧——这我敢打保票!”
“不是。不过他拿胳臂搂着你的腰来着。”
“哎——这我倒记得。可是我当时不知道他要这样。”
“你别这么兜圈子,一点不沾边,苏,你这样可不好啊。”
她的一向敏感的嘴唇颤动起来,眼睛开始一眨一眨的,这表示她为了这样的责难,忍不住要说什么。
“我知道我要是什么都跟你说了,你准生气,所以我才不想跟你说。”
“好啦,好啦,亲爱的,”裘德宽慰她,“我根本无权过问,再说我也不想知道。”
“我一定跟你说!”她说,表现出与生俱来的桀骜不驯。“我干的就是这个:我答应过——答应过,两年之后,我打师范学校毕业,拿到文凭,就嫁给他。他计划在大城市找个规模大的男女生合校的小学——他管男生,我管女生——结了婚的小学老师夫妇都这么办,这一来我们的收入就可观了。”
“哦,苏啊!……不过这当然合适不过喽——你这么着太好啦。”
他倏地瞧了她一眼,两下里眼光一对,他话里没说的意思,由眼睛说出来了。接着他把手从她手上抽出来,不高兴地掉开脸不看她,对着窗户。苏可是纹丝没动,只是冷冷地看他。
“我知道你准生气!”苏说,脸上看不出来感情变化。“那好吧——我看我还是错啦!我根本不该要你上这儿来看我。咱们顶好以后别见面;隔一大段时间写写信就行啦,信里纯粹谈点不痛不痒的官腔就行啦!”
这话正好触到他的痛处,大概她心里也知道,于是他又立刻把脸掉过来。“哦,对呀,咱们就这么办,”他挺麻利地说,“你订不订婚在我反正都一样。我完全有权利来看你,什么时想来看,就来看。我一定这样!”
“那咱们就别往下谈这个啦。这晚上,咱们在一块儿好好的,这一下给砸啦。两年之后,到底干什么,谁说得准呢!”
对他来说,她可是不大容易猜透的,他也就把这个题目撂开了。“咱们上大教堂那儿坐坐,好不好?”吃完饭,他问道。
“大教堂?好吧。不过我宁可上火车站坐坐。”她答道,声音里还留有一丝不快之意。“那地方现在是城市生活的中心呢。大教堂兴旺日子过去啦。”
“瞧你可真够新派的!”
“你要是跟我一样,前几年在中世纪过了那么久,你也要这个样啊!四五个世纪以前,大教堂的确是非常好的地方,可是这会儿它的戏唱完啦。……我倒算不上什么新派。我比古老的中世纪还古老,你但凡懂得就好啦。”
裘德露出难受样子。
“算啦——我决不再说这话啦!”她大声说。“现在问题是,按你的看法,你并不知道我有多坏,要不然你就不会为我想了那么多,也不会为我订了婚还是没订婚,心里老嘀咕。现在咱们绕着界园走过去吧,正好是时候,等下我就得进去,要不然整夜都给钞在外头啦。”
他陪她到了大门,就跟她分手了。裘德深信准是那个可悲的夜晚,他对她的讨厌的骚扰促成了那个婚约。就他而言,也就成了他的不幸。所以她是用这种形式责怪他,而非形诸言语。尽管如此,第二天他仍然着手找工作,这可不像在基督堂那么容易,在那座宁谧的城市,凿石之声罕闻,而且这方面人手大多是长期雇用的。不过他还是想方设法慢慢挤了进去,先是在山岗上墓园找到镌刻活儿,最后人家还是雇了他去干他一心想干的活儿——大教堂修复工程,规模很大,内部所有石头作品都要大修,基本上更新。
要完成大教堂修复工程大概要花好几年时间,他对自己运用锤子和凿子的本领信心十足,因此他认为干长干短,都看他自己怎么选择。
他在界园大门附近的住处,要按副牧师的身份,面子上也过得去,租金占他的工钱的比例,要比一般干技术活的师傅通常愿意出的高一截。他那间兼做卧室和起坐室的屋子里原来摆着教区长和大教长住宅的加了框子的照片,女房东当年是这两处的管家,在里边住过。楼下客厅的壁炉搁板上放着一口钟,上面刻的字说明它是当时与这个正派女人同事的仆人在她结婚时送的礼品。裘德也把自己的包打开,取出自己亲手制作的教会装饰用石刻作品和纪念碑的照片,与原来的陈设并列。房东认为他租了这间空屋子确实不错,是位令人满意的房客。
他发现市内书店大量供应神学读物。有别于从前的路子,如今他是按新精神和新方向重新开始学习。他读了《神父文集》和诸如佩利和巴特勒①的大部头著作;作为调剂,又改读纽门、普赛和其他近代著名人士的著作。他还租了架小风琴摆在家里,用它练习弹奏单、复式重唱的圣歌。
①指这些意大利画家的宗教画。
第三部 在麦尔切斯特 第02节
“明天咱们该痛痛快快玩一天,对不对?你看咱们上哪儿去好!”
“三点到九点,我可以自己支配。随便上哪儿去,都得按时来回。裘德,别到什么古迹之类的地方——那玩意儿我可不想看。”
“那就到沃都堡好啦。要是玩得有意思,还可以到圣泉冈——一个下午足够啦。”
“沃都堡是哥特式遗迹——我讨厌哥特式!”
“你错了,恰好相反,它是个古典建筑——我想是哥林多式;里边有好多绘画。”
“啊——那行啊。我喜欢哥林多这个声音。咱们去好啦。”
这次谈话是在他们上次见面几个礼拜之后。第二天早晨他们做了出发准备。裘德觉着这次远足的每个细节都跟钻石的棱面一样闪闪发光,但是他根本没仔细想想他这样的生活够多么矛盾。他的苏的一言一行在他看就妙在捉摸不透,所以他也不便再说什么。
他满心高兴到校门口等苏。她打扮得很简朴,像是位修女,但这纯粹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她性之所好。他们悠悠荡荡走到车站,乘务员喊着“一路好!”,火车发出尖叫声——一切的一切构成一块美丽的晶体的必不可少的侧面。一路上没人死盯着苏看,因为她的装束平淡无奇,一点不惹眼。这反倒叫裘德感到舒眼,因为他觉着只有他才知道在这样服饰掩盖下的魅力。其实很简单,只要到服装店花上十镑,苏就能叫麦尔切斯特全城为之倾倒,但这跟她的真正生活真正本色又何尝有一点关系。车上的乘警以为他们是情侣,就把他们安置在一个隔间,让他们两个单独呆在那儿。
“这可是好心白费蜡!”她说。
裘德没答话。他觉着她说得这么残酷,大可不必,再说也不算全对。
他们到了园林和城堡,信步浏览了几处画廊,裘德爱驻足代尔·萨托、居多·莱尼、斯派诺莱托、萨索费拉托、卡洛·多尔齐等人的虔诚之作①前细心观看,苏也耐心陪着,一面偷偷观察和分析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看到圣母图、神圣家庭图和诸圣图,都是毕恭毕敬,如人忘我之境。她对他的心意有了透彻了解之后,自己就朝前边去了,在列里和雷诺兹②的画前等他。显然她对这位表亲的兴趣非常之高,好比一个人自己已经从迷宫逃出来,却兴味盎然地瞧着另一个人还在迷宫里边瞎转悠,出不来。
①列里与雷诺兹为英国画家。
②《旧约·创世记》中说:亚伯拉罕之妻撒拉不育,他与使女埃及人夏甲生有一子,取名以实玛利。撒拉生子后,即将夏甲母子逐出,以实玛利后人乃自立门户,故“以实玛利的后人”引申义为被摈弃者,兼具不屈服之义。
从沃都堡出来的时候,他们剩的时间还很敷余。裘德提出来一吃完饭,他们就从现在的地点穿过北面高地,直达大约七英里外的车站,迎上从另一条铁路开过来的回麦尔切斯特的火车。苏呢,她一心想的是,不管什么惊险之举,只要加强这一天自由感就行,所以立刻表示赞成。他们就这样走了,把近边的车站甩到后边。
那一带乡下真是纵横开阔,地头又远,地势又高。他们一边聊着,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裘德在小野林子里砍下一根长枝子,给苏当拐棍儿,跟她身量一般高,上头还有个弯把儿,她拿着它就像个牧羊姑娘。这段路程走了大约一半的时候,又穿过一条东西打直的大路,那就是从前伦敦到地角的老路。他们站了一下,环顾左右,只见当年那条车水马龙的通衢大道满目荒凉;风从地上掠过,扬起了碎麦秸和草杆儿。
他们穿过大路后继续往前走,可是才走了半英里,苏就显出累了。裘德一看她这样,不由得急起来。他们前前后后已经走了老远,要是走不到车站,可就麻烦了。有好长时间,在广袤的丘陵和萝卜地上,看不见乡下房子的影子,不过他们没多会儿就到了一个羊圈边上,牧羊人正在旁边扎篱笆帐。他指着前面小山洼子冒出的一缕青烟,对他们说这一带只有他妈和他两个住家;好意劝他们再往前走走,就上那边歇歇脚。
他们听了他的话,进了那家房子,一位没牙瘪嘴老太婆把他们让到里边。他们俩尽量客客气气的,出门人全靠主人家好心,才有机会歇脚,躲避风吹雨打,所以都是这样客气。
“小房子蛮好嘛。”裘德说。
“哦,怎么个好法,我还看不出来。我倒想该加加草才行,可哪儿去弄草呢,我也说不上,干草贵得那么厉害,很快你房子盖屋顶就得用磁盘子,那比草还便宜多呢。”
他们坐着休息,牧羊人进了家。“你们用不着管我。”他说,摇摇手,示意他们别动。“随你们便,呆多长都行。可你们还想坐火车回麦尔切斯特吧?你们没到这方来过。就闹不清乡下地脚儿。我倒不在乎陪你们走段路,不过就算这么着,火车怕也过去啦。”
他们马上跳起来。
“你们就凑合着在这儿过夜吧——妈,你瞧行不行?这地方可是要委屈委屈你们。这儿是怪不舒服的,可有的地方还糟呢。”他转过身来对裘德悄悄地问:“你们这对儿结了婚吧?”
“嘘——不是一对儿!”裘德说。
“哦——我可不是瞎说八道——我可不是!那好吧,回头她先上我妈屋里,你跟我睡在外边灶间好啦。我准早早地叫你们赶头班火车,这班车已经误啦。”
他们商量之后决定接受这番好意,又坐下来,然后跟牧羊人和他妈一块儿吃了顿咸肉燉青菜的晚饭。
“我挺喜欢这样的日子。”苏说,款待他们的主人这时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