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绑在树上的男孩-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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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了倾诉。
“我爷爷死是时候——你还记得吧?——他死前的一个小时里只有我守侯在他的身旁,这可能真的是报应,没有一个儿子在他身旁替他送终。我和他的关系很不好……当然他待我很好,这大概也就是我为什么恰好给他送终的理由,你看,一切都在黑夜中安排好了!没有谁能够逃脱得了。我对这个老头恨极了,他令我们都抬不起头来!我心里常常诅咒他快些死,好让大家都解脱。终于有一天,我看他的呼吸越来越不和谐,我知道他离死不远了,最多两三天。这些事情我是从书上看到的。我经常守护在他的身旁,想要亲眼看见他停止呼吸——这我才会放心!我的父母亲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些事情,根本没有预料到他即将死去。所以后来他们都来夸我为他守了灵,不致于让他走得寂寞。其实他们哪里知道真相呢?他们根本就不了解我,和其他人一样(他的脸因为情绪激动而胀得绯红)。理所当然,他一死,我几乎要手舞足蹈,可我必须压制住自己,必须压制住!必须!我内心狂喜,却不能笑出声来,连半个微笑挂在嘴边、眼角边都不允许!在一个死人面前你又能怎样呢?像一些粗糙的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当一个既是亲人又是内心深怀仇恨的人终于死了以后高兴得满街呼叫?那些虚伪的可怜虫!
“我心平气静地准确记下他死亡的时间,就像学校里体育老师以一个优雅从容的姿势按下秒表,准确记下我1000米的长跑成绩一样。当然,这个时间的更大用处是在以后雕刻墓碑上的生卒时间和记录族谱。
“父母得知他的死讯后,都抚着他的身子叫喊着痛哭了一阵,接着就问我他死的时间——他们忌讳说死,就用老来代替。我没有看到他们的眼角含着泪水,我只是看见他死的时候有泪水从眼角流出,流到了太阳穴上,又流进了鬓角,像一条流淌着的小溪一样(他奇怪地笑了声)。我至今还忘不掉这个(他眨了眨眼,伸手去掏烟,可是烟盒已经空了,他扔掉烟盒,我看到我以前在这里见到过的有一样花纹图案的烟盒。我递给他一支。他急匆匆点上。那些沉闷的烟雾从他的鼻子里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那时是夏天,所以他们在当晚守了灵以后,第二天就匆匆忙忙地将他入殓了,准备尽快下葬,以免尸体腐烂。但是,我说的仅仅是他们的设想。他们太富于幻想了,简直是浪漫主义诗人!他们抵挡得住死亡的气息!守灵那天晚上尸体就开始腐臭。那些可爱的风俗逼得他们给死人在炎炎夏日穿上厚重的棉衣,再给他卷上棉被——为了他不在那边受冻?!(他奇怪地示意着什么,却以冷笑告终)
“他们马上跑到屋外去了。第二天一大早,棺材就在门外守侯。他被入殓。又叫那些做道场的匆匆钉了棺材钉。整日上午家里人都忙着办事——多么可笑!——只有我一个留在前厅,陪着他。我在那段时间里忽然觉得死亡原来那样神秘,只需一层薄薄的木板,就可以将两个人阴阳相隔——甚至完全可以不用木板,但用他那紧闭的眼皮就可以将我排除在他的视线之外。
《一个少年的喧嚣记忆》(下)
“我在棺材旁边徘徊,以前对死人的恐惧因为死者是自己的亲人这个简单的理由而不复存在。别人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讥笑我居然不敢靠近一具空棺材。一具没有盛放死人的空棺材!你也觉得可笑?是啊,多么可笑,只是一具多年的陈旧棺材而已!我准时给蜡烛剪烛花,把那些从香炉里掉落出来的香重新插好。我还得把棺材后头的那件他身前穿的衣服摆好,别让他显得空荡荡!当棺材下面的油灯灭了后,我重新去点燃——俯身钻到棺材底下。这些事情……在我的眼中曾经是比撞到鬼更可怕……”
他终于在我可以忍耐的范围内停下来了。他又要了根烟。在他说这些他的故事的时候,我一直控制着不让烟瘾来打扰我。我听到了一些与自己曾经在黑夜里想过的疯狂念头相类似的东西,但他没有从我的眼中看出惊愕或者恐慌。我自信可以伪装得很好。可是与此同时,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他为什么向我倾诉这些事情?这些事情与我并不相干,与其他任何人都不相干——这些记忆最好像以前一样封存在他的心中。
秦飞的生平事迹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知之甚少。我不能明白他爷爷死后他这一系列的怪异表现,别人说他患了精神病多半是由于这个原因吧,事情到了村里女人的嘴中,就会以另外一种夸张的方式在飞扬了。每个人都以一种不同颜色的眼神看他,他在众人的眼中五彩缤纷。
我没有根据这些东西想出来他为什么要向我倾诉一切,我在众人的眼中几乎和他一样值得唾弃。
“为什么说这些?”我禁不住问他了。
他一脸的慌张,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会提这样的问题。
“我并不是乞求你的怜悯……”
“请你不要多心!”我知道他仍然满腹戒心。
“你完全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笑话……一笑了之!”他的脸破碎不堪,右鼻翼边的肌肉因为气愤而抽搐了一下。
“不是的!你明白……我也和你有着类似的经历,我说的是孤独,还有——被冤枉!”
他沉默了。
“你知道的,就连五六岁的小孩都嘲笑我被烟熏黑了门牙,他们完全可以闭着眼睛说我的门牙黄得像他们家那只鹅的脚蹼一样。可是,你也可以看看我的门牙是不是黄的……”我露出门牙给他看。他没有理睬。
我并不想过多地谈论自己,以免他误以为我仅仅只是从他的经历中找到了自己的痛苦。
他显得很尴尬。
“我能理解你那时的心情,你爷爷对你很好,可是……你恨他,我知道那是出于内心的善良。他死了,你如释重负。可你马上又自责起来,你觉得自己辜负了他的好心……可能,你只是想做些补偿……”
他的嘴唇在颤抖。
“我那时才觉得死亡好象离我只有半步,或者只要轻轻地捅破一层窗户纸就行……”
他的情绪已经极度低落,我尽力安慰这颗饱受伤害的脆弱的心。
“他们都是庸庸碌碌之人,俗不可耐!他们整日里想的无非是怎样更好地算计他们的眼中沙。你不必在意。”
但是他冷笑了一声,声音在发抖。我摸不着他的心思,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话了。大概只有烟才能使我有所作为。他没有说什么,伫立在田埂上,僵硬笔直。大约十分钟过后,他走开了。
一会儿,叔叔走过来了,我知道他不想让我跟秦飞在一起。
“他来干什么?”叔叔问得漫不经心。
“他想买点瓜……”我没有因说谎而脸红或支支吾吾,我已经是个老手。
“嗯,你回去吧。”他没有追问下去。
“少抽点,别点了房子!”他看到一地的烟蒂。
现在,三四个月过去了,我的忙碌的看瓜生涯也已经结束,没有事情可做,整日里游手好闲。
秦飞在那天以后再没有出现在瓜地是过,我明白他永远不会再回到那里。我从那次谈话后再没有见到过他。不久,我才知道他父母流着泪将他送到了他爷爷那边。对于他那莫名其妙的死,村子里的女人依旧编了好几种故事,我所能告诉读者的,就是这几种故事当中相同的东西——他用石头砸自己的脑袋,这一次是真实可靠的,即便我没有亲眼看见我也相信了,因为这一次,那块石头敲响的不仅仅只是他那颗方正硕大的头,而且也敲响了他爷爷在那边的大门,他爷爷将他迎接进去了。
关于他的死,我只能说这么多了,虽然我和他是同病相怜,但我并非是能够真正了解他的人。或许他向我倾诉的那段喧嚣的记忆也纯属多余。这一点他大概那天在瓜地就已经意识到了,而我只能通过回忆来理解。
《江湖药人》(上)
江湖药人
文/金瑞锋
芋头还没有剥完篮子里的豆,王铁标就急匆匆地叫嚷开了。芋头知道距离王铁标到达这里还有一段时间,就仍然耐着性子剥豆。可是他心里仍然想,王铁标这小子又有什么事,没见着个人影就老远在叫卖了,这小子长大肯定比他爹强,他爹卖菜时的叫喊声就像耗子叫一样,连村前的那些女人都敢欺负他;而王铁标的嗓子一旦喊起来,声音就像春天发情时的猫叫一样,吵得叫人心烦。
芋头没有搭理他。芋头的娘边剥豆边瞟了儿子一眼,芋头马上明白了这个眼神背后的一切含义,他知道自己必须先得剥完豆才能和王铁标一起出去。
一会儿,王铁标终于跑到了门口。
“芋头,打谷场上来了个变戏法的!猴头他们都去了……”
王铁标话还没有说完,看见芋头旁边一大堆没有剥完的豆,还有芋头娘的眼神,就似乎想打退堂鼓了。他可不想让猴头们把好位子都给全部占了。芋头听说来了变戏法的,虽然有些顾忌,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他戏法什么时候开始。
王铁标嘟哝了一会儿,才显得信心十足:
“就快开始了!猴头们早去了,再不走恐怕连脚都插不进去了……”
芋头娘呵斥了一声:
“这么大个打谷场,整村的人都站上去还空得很呢!王铁标,你这点功夫回去教教你爹吧!别让你爹老是抬不起头来!”
王铁标的胆子大得很,曾经有一次他夜里去偷李子,被发现后,他跑得不慌不忙,甚至完全可以说是镇定自若,让芋头对他景仰万分。当然芋头娘的这个呵斥他完全不放在眼里。
“好!我教给我爹,然后叫我爹来对付你。”
“这个小兔崽子!”芋头娘瞪了他一眼。
芋头也听出来王铁标的话里有他不喜欢听的东西,但他不敢对王铁标怎么样:
“王铁标,你滚回去吧!”
“好,芋头你等着!我叫猴头他们再也不理你,让你一个人,变为亡国奴!”
芋头听到王铁标的这句话后,心里有点慌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去吧,跟他走!别跟人打架!”芋头娘看芋头心里七上八下的,就叫他去看戏法,“早点回来!”
芋头忙着追王铁标去了。
“你有种!别跟在我后面吃屁!”
芋头不敢说什么。
“我叫你别跟着我!”王铁标见芋头不敢说话,愈来愈张扬了。但是,一会儿他又恢复了笑脸,他觉得自己和芋头毕竟是好朋友,况且自己天天晚上都还得去他家看电视呢,如果和他闹翻了,那连动画片都看不成了。于是两个人一起往打谷场方向跑去。
虽然已经傍晚,但打谷场上仍旧灼热难当,从粗糙的水泥板上散发出来的暑气紧贴着皮肤,在全身上下各处周游。芋头一到场上就看见站在场边矮墙上的猴头的屁股上都是汗水,一条深绿色的小短裤紧紧地贴在屁股上。谷场上还遗留着一些黄色的谷壳末,到处涂抹着,让芋头想起了天上的云。芋头和王铁标一跑上来,那些黄色谷末就从他们的鞋底开始飞扬起来。
王铁标叫着:“芋头你跑轻点,那些末都飞到我头发上了……”
猴头听见王铁标犀利的叫声,就招呼他过去。芋头怕娘看见自己站得高 ,回去要挨骂,他想就站在下面算了,但他马上发现以他的个头完全不可能看到里面的动静,就咬咬牙和王铁标一起爬上矮墙了。
王铁标笑嘻嘻地和猴头说着话。猴头比王铁标和芋头都大两岁,也高出个头,是村里孩子头。芋头和猴头的关系不是怎么好,因为猴头的爹把芋头家田里的水给放到自家田里去了,芋头的爹为此和猴头家吵了一架。
。。
《江湖药人》(中)
芋头往人群里看了几眼。中间有个人正在往箱子里取出什么东西来,芋头知道他就是那个变戏法的。那人穿着和农民没有什么区别,上身一件灰色短袖,脚上一双破旧的皮鞋。芋头猜不出他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他也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个问题上面,他开始注意那人要从箱子里取出什么东西来。
“让一让,让一让……”王铁标的爹肩上背着一张条凳,手腕上套着一捆电线在人群后面叫。但是他的嗓子太小了,别人都没有听见,有些人即便听见了也不去理睬他。王铁标一定是看到自己的爹了,扯着嗓子就喊:
“给我爹让条路……让让路……”这样,许多人就知道了王铁标的爹在后面,就纷纷给他让道。
王铁标的爹在中间的空地上放下条凳和电线,冲着王铁标说:
“标标,把这电线拉到你二伯家去。”王铁标从墙上跳下来,提着电线就往他二伯家跑。他二伯家并不远,就和打谷场相邻。
芋头回头看看变戏法那人,他早已取出东西来。令芋头吃惊的是,那居然是一包洗衣粉!
在王铁标往他二伯家拉电线那会儿,变戏法那人已经将条凳竖立起来,又把挂着灯泡的电线一端缠绕在横翘着的凳腿上。王铁标的爹到他二哥家去插插头了。一会儿,打谷场上的灯就亮了,紧接着就看见王铁标和他爹昂首挺胸地走回来了。
芋头听见猴头吐了口唾沫,又听见他暗暗地骂了一句:
“崽子,神气什么!”
但芋头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变戏法的人身上。他发现那个人只是随身带了一只破旧的皮箱,还有斜靠在矮墙边的一辆男式自行车。他心里不是很高兴,因为戏法一年可能只碰到一两回,而这个人道具又那么少,不见得会有多么精彩的戏法可以看。
王铁标这个时候已经重新爬到矮墙上来了。猴头没有理他。
变戏法那人从腰上别着的一串钥匙中取出一把小剪刀来,给那袋洗衣粉剪了个口子。这个事情令芋头很伤心,他觉得这个人的行为比自己原先想象得要丑陋得多;他觉得这个人做事跟村子里的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脸也长得不那么好看,就是道具还得从钥匙串里临时取,没有电视里放得那些好看。他忽然觉得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