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绑在树上的男孩-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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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八十八年来，我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孤独、执拗地活着。我从来没有躺在祖父的怀中，好奇地抚摸他那修长苍白的胡须，听他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在一块不到六平米的黄土堆里沉睡了整整四年。一九零八年夏天的一个上午，他揣着几个刚买回来的桃子，走过县城中央越秀河的官家码头时，从水面上一艘不起眼的破船上飘过来的子弹，撞上了他的脖子。
父亲和我说，在夜幕降临，枪声消逝的时候，他和祖母在码头旁边的死人堆里找到了祖父。祖母后来告诉父亲，她原本认为，祖父死的时候，脸上或许挂着奇怪的笑容，因为她觉得自己曾经在某一个惊恐的梦中见到祖父死时的情景，可是那天傍晚，祖母看到祖父躺在地上，面无表情，就像县城钟表店里的挂钟，走着走着，终于有一天停歇下来，凝滞不动了。
祖父死的时候，父亲已经二十一岁了。不过，二十多年辛酸苦痛的经历并没有使他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停下来的挂钟，并没有上好发条，继续循环下去。在祖父被那颗飘游的子弹卷走后的二十多年里，父亲依然以清末秀才的身份，固执地坚守着一名旧时知识分子的懦弱和清高。
一九三三年的夏天，四十六岁的父亲突然拖着生病的身子，像一个小孩一样默然离家出走。两三个月之后，我和母亲在越秀河下游的一条破船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父亲。他躺在竹篷下面，瘦骨嶙峋，浓黑的胡子已经淹没了半个脸庞，身上还穿着出走时的那件长衫，上面到处是白色的晶体和一团团黑色的乌云。
母亲坐在船里面看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父亲临死前要求与我单独谈话，他说，等他快要断气的时候，把他沉入河中心。他说，他是个秀才，是和屈原、王静安他们一样的读书人，他不能和其他人老死在床上那样死去。
“我被他们缠绕着活了几十年。这辈子，我就像一个梭子那样活着。下辈子，我只想做一条鱼……”
我尊重他的遗愿。
母亲站在岸边，目视着我将父亲慢慢沉入河心。她没有说一句话，流一滴眼泪。
现在，我亦步亦趋，重新踏上了六十多年前父亲在那条路上留下的脚印。这辈子，我因为战争而荣，因为战争而辱，却在生命的尽头走上了一条属于读书人的不归路。
居鲁士骄傲地发现，上天给了他特权，只要他一出征哪个国家，哪个国家的人民就必然处于他的统治之下。他此刻正觊觎着玛撒该塔伊部落，他觉得这个民族没有理由，没有例外地也会成为他的臣民，没有人能违背上天的旨意。
此时，玛撒该塔伊部落的首领是一位在丈夫去世之后继承了王位的女王，她叫托米丽司。居鲁士得知这位女王守寡，便派遣一位使者前去，让使者假装代表他向女王求婚。他想借此机会征服这个部落，让葡萄蔓伸展得更加遥远。
玛撒该塔伊人的女王心里十分清楚居鲁士的意图。托米丽司女王知道居鲁士想要的不仅仅是她，而是她的整个玛撒该塔伊王国。她告诉身边的卫士：“不要让居鲁士的使者踏进我的宫殿，不要让他的嘴唇玷污了你们女王的尊严。”
使者没有见到托米丽司，悻悻而归。他回到军营后，向居鲁士禀报了女王的傲慢。居鲁士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没有得逞，下令把大军开到阿拉克赛斯河岸。
他觉得，已经不必再为历史寻找任何借口，没有比自己的尊严受辱更充分的理由了，现在，他可以公开表明自己的真实意图了，这是神对他的指示，没有人可以违背神的意志——那根伟大的葡萄蔓必将遮蔽整个亚细亚。
肖淑芳说，我不应该老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八十八岁的糟老头，更不应该为自己的人生之路设计好最后的结局。
我告诉她：“这不是想象，而是事实。”
“事实是，你现在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是一个满脸皱纹，满嘴牙齿都已经掉光的老头子。”她语气平静，“投水这条路，你父亲已经走过了，他是个读书人，而你不是，你是个军人……”
“嗯，一个无能的残废军人。”我苦笑着说。
我不想再继续和她争辩下去。争辩只会把事情越说越清楚，而我并不想那样。不要以为每个人都急于获知事情的真相，很多人更希望自己继续活在幻想中。我更希望她在大挂钟跟前和我一起回忆年轻时的美好往事，而不想听她讲述我在战场上的那几年里她是如何在流言蜚语中活下来的。再说，我怕自己最后不知道是应该相信她，还是相信流言蜚语；不知道是相信她在每个深夜不间断的敲窗声中忐忑不安、心惊难眠，还是相信邻居们误以为我已经逃离战场，为避人耳目，深夜翻墙回家，黎明跳窗躲藏他处。
我和她结婚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来，爱情早已被葬进坟墓，婚姻留给我的，渐渐地只有性和道德，而现在，只剩下道德。
居鲁士命令军队在阿拉克赛斯河上架桥，这样，就可以让这支骁勇善战的军队浩浩荡荡地进入玛撒该塔伊王国。他还让士兵在浮桥上修筑舫楼。等所有战前的准备工作完成之后，他就要下令全面进攻这个傲慢无礼，企图藐视神的意志的女王了。
正在这个时候，卫士来报，托米丽司女王的使者已经到了军营，他带来了女王的口信。女王的使者向居鲁士呈报了玛撒该塔伊人的作战愿望。使者的话语很好地传达了女王的尊严与勇气。
居鲁士听了使者的话后开始踌躇起来。他马上召集了军队中的领袖人物，并向他们述说了玛撒该塔伊人对于这场战争的理解。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回应这个傲慢的女人？”居鲁士问他们，“是让玛撒该塔伊人从阿拉克赛斯河向后退三日的路程，还是我们退三日的路程？”
波斯的领袖们在议论了一阵之后，说：“应该叫玛撒该塔伊人过河来与我们作战！应该在我们波斯人自己的领地上和他们一决雌雄。”
居鲁士眉头紧锁：“有没有不同的对策？”
吕底亚人克洛伊索斯这时站起来，他说：
“如果你仍然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凡人，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神，而且你统治下的所有臣民也仅仅是一群凡人的话，那么，你首先应该谨记，世间万物都处于历史滚动的车轮上面，车轮的转动是不容许一个人永远地占有幸福的。倘若让你的敌人进入你的国土，那么你应该承受多大的危险啊！如若你打了败仗，那么，你的帝国也就随之灰飞烟灭了。玛撒该塔伊人不会撤离这里，而是继续向你这些年来辛苦打下的帝国进军；如若是你的军队获胜了，那么，你的所得也仍然只是我们自己的领地，而不像渡河作战那样收获大。倘若在河的对岸作战，那么你打败了托米丽司之后，就可以继续冲击她的帝国要害了……如果刚比西斯的儿子，伟大的居鲁士向一个妇人屈服，并从她的领土上撤回来，那将是您的奇耻大辱。”
居鲁士觉得克洛伊索斯的话有些伤害了他的尊严，不过，他没有太计较。他最后下了决定：
“依吕底亚人克洛伊索斯的话做。”
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他们了，“大个子”高荣发，“红眼睛”孙建国，还有“白胡子”何平。我梦见他们走在一片荒芜的草原上，整个草原都被一层白光笼罩着。太阳、月亮和星星都不见了，只剩下不知道从哪里射出来的白光。三个人都目光呆滞地朝着东方走，我向他们不断呼喊，他们一声也没有答应我。被梦惊醒以后，我再也没有睡着。我一只在想，“大个子”和“红眼睛”是不是也已经与何平一样死了，自战场上归来之后，我就与他们二人失去了联系。
我告诉肖淑芳自己想去看望一下高荣发和孙建国。他们两人都是四川资阳人。
“到资阳以后，当地民政局会帮助我们找到他们的。他们是退伍的残废军人，民政局一定有他们的相关文件登记的。”我说。
肖淑芳说，她并不愿意仅仅因为我这个荒唐的梦而从浙江跑到四川去，她无法忍受坐那么久的火车；况且，前段时间，四川那边也不太安定。
“我一定要去。你不去，我一个人拄着拐杖去，摔倒了，我爬也要爬过去！”
她抱怨我自退伍回家后，一直活在回忆和胡思乱想中，脾气也越来越暴烈。我承认那都是事实，但是，这个骚娘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么变得这么暴烈？！我在尘土横飞、尸积如山的战场上浴血拼杀的时候，她却在家里养别的男人。我回来之后，虽然她并不嫌弃我，也甘愿忍受寂寞，尽心照顾我这个已经不是男人的男人，但是，我知道她已经变了。我也变了，我对她已经没有爱意可言。她之所以还维持着这场婚姻，或许也是出于和我相同的理由——我们都是出于道德的原因而维持着这段早已进入坟墓的婚姻。
我告诉她：“我很喜欢你陪着我在大挂钟跟前回忆往事。我喜欢那样宁静的生活。”
在渡河之后的第一个夜晚，居鲁士做了一个令他十分不安的梦。他梦见一个人的肩膀上长出了一对巨大的翅膀，一只翅膀遮住了亚细亚，另一只翅膀遮住了欧罗巴。他努力回想那个长了翅膀的人，后来，他终于记起了那个人的相貌，他是阿凯美涅斯家族的大流士，叙司塔司佩斯的长子。
居鲁士内心十分恐慌，他的记忆中出现了外祖父的那两个奇异的梦，是那两个梦让外祖父不惜一切代价想置他于死地，因为那两个梦预示着自己将代替他成为国王。
“大流士肩膀上的翅膀遮住了亚细亚和欧罗巴，而我的葡萄蔓仅仅只是遮蔽了亚细亚。现在，我正按照神的意志征服整个亚细亚——大流士将代替我成为国王吗？他的野心将比我更大，他要征服亚细亚和欧罗巴。这是神的意志？我的儿子刚比西斯又会如何呢？阿司杜阿该斯那个时候想的是什么呢？我没有被他杀死，因为那是神的意志，我应该征服整个亚细亚，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一伟大的壮举。可是，我听从了牧羊人的建议，我倒戈叛逆了阿司杜阿该斯，说服了波斯人起来造反，夺取了他的王位。现在，葡萄的枝蔓已经快要遮住整个亚细亚了，我的伟大壮举即将完成了——可是，没有人能够预料神的意志。我的壮举即将完成，是否也意味着我的王位即将失去？大流士的翅膀遮住了亚细亚和欧罗巴，同样的事情也会再次发生？我并不是神，只是一个凡人，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我征服了他们，但是我现在也觉得疲惫和寂寞。他们只是看到了我的勇武和战无不胜……大流士，这个阿凯美涅斯家族的后裔，会遵循神的意志取代我；他也会像我背叛阿司杜阿该斯一样背叛我。没有人可以逃脱神的安排，我继承王位就是例子。”居鲁士想了很久。
他派人把叙司塔司佩斯叫来。
“叙司塔司佩斯，你的儿子试图背叛我。神已经对我作出了预示。诸神警示着我的安全，他们认为我的事业还没有完成，因为葡萄的枝蔓还应该伸得更远。”
“伟大的王啊！没有人可以觊觎您的王位。如果有谁想要夺取您的王位，那么他应该死无葬身之地。是您让波斯人从阿司杜阿该斯的奴役下解放出来，成为了自由的人；也是您的神圣壮举，让波斯人成为了统治亚细亚的伟大民族，让其他一切民族都臣服于波斯。大流士现在只不过是二十岁上下，还是一个孩子。如果他想要阴谋反叛您的话，就让我把他带来，任凭您处置吧。”叙司塔司佩斯回答居鲁士。
叙司塔司佩斯再一次渡过阿拉克赛斯河，回到了波斯。他把大流士给监视了起来，等待居鲁士归来处置。
居鲁士的大军已经在玛撒该塔伊人的土地上行走了一天，他们正逐渐地远离阿拉克赛斯河。此时，居鲁士按照克洛伊索斯的建议，把军队中最无作战能力的那部分军士留在了营地，而他自己则带着精锐部队返回了阿拉克赛斯河。
玛撒该塔伊人的一只军队像阿拉克赛斯的河水一样扫劫了居鲁士留下的那些残兵。
一切都在克洛伊索斯的预言中。
玛撒该塔伊人在战争结束之后便开始准备盛宴，他们从来没有品尝过人间的至美之味。整只军队都被美酒佳肴迷倒了。居鲁士的精锐部队迅速折回，杀了个回马枪，消灭了他们。居鲁士还在战争中俘获了托米丽司女王的儿子。
托米丽司女王已经得知失败的消息，虽然那只军队只有全军的三分之一，但是她的儿子在这只军队中。现在她的儿子已经被居鲁士俘获。
我现在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地狱。
原来，我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不相信鬼神，不相信天堂地狱。可是，这场战争使我改变了很多。在退伍回家之前，我一直亲身经历着地狱。现在，那个地狱消失了，我又进入了另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我的眼睛里到处充满了肖淑芳雪白的身子和无数男人翻滚在一起的景象。
“肖淑芳，你陪我到大挂钟跟前，和我说说我们年轻时的事情吧！”
她没有理睬我的乞求。
“你坐下来陪我回忆一下我们初次见面的情景吧。现在，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安宁了，越来越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不要再欺骗自己了。谁有功夫陪你回忆过去，我从来都不喜欢回忆。我们家也没有大挂钟。”肖淑芳说完后，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出门去了。
托米丽司女王向居鲁士发出了诅咒：
“嗜血无厌的居鲁士啊，不要因为这次的胜利而得意吧！现在请听取我的忠言。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我将让你不受惩罚地离开这片英雄的土地。如果你不那样做的话，那么我凭着玛撒该塔伊人的主人——太阳神起誓：不管你如何嗜血如渴，我都会用血把你喂饱的。”
居鲁士并没有听取她的忠言。
从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