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人-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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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序:蝉声嘹唳
莫 言
崔秀哲先生是韩国著名的小说家,能为他的小说集写序,是我的光荣。
本书译者朴明爱女士说:“他不断地追求文学创作的无政府主义。文学创作的无政府主义并不是写出符合伦理的文字,也不是写出起承转合分明的文章,而是导入一种新的创作技法的意思。”我非常欣赏“文学创作的无政府主义”理念,这意味着挑战权威,离经叛道;也意味着大胆创新,独具一格。而文学艺术的生命力,就在于不断地创新之中。在中国,我相信崔先生会找到许多同意他的文学观,并且也进行了许多大胆实践的同行。我同意崔先生的观点,赞赏崔先生的勇气,但我也可以说:当我拿起笔来时,我就是我自己的文学政府。
崔先生的大部头作品大多还没译成中文,译成中文的也正在出版之中,但仅就收入本书的一部中篇和三部短篇,他特立独行、不同凡响的创作个性,便可略见一斑。
崔先生小说中的主人公多是生活在大城市的知识分子,所从事的工作又多与文学创作有关。这样的环境中的这样的人物,精神变异、白日做梦、想入非非、丧失自我,就不仅仅是艺术的虚构,而是严酷的现实了。这样的人物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身为何物,不知道自己身为何名,深陷在梦幻与恍惚之中,混淆了夜与昼,混淆了醒与梦,混淆了生与死,混淆了己与人,混淆了男与女,混淆了人与物,正是患上了“失忆与变身”这一现代病的典型病例。作者通过塑造这样的人物,描写这样的人物的所思所感,发起了对人生、对社会、对自我的追问。这样的追问是文学的古老的也是现代的命题。任何一个有思想有追求的作家都不会忽略这些问题。
我估计,崔先生的小说,很可能让中国读者联想到卡夫卡。但我也相信,只要认真阅读,还是能读出崔秀哲和卡夫卡的区别。卡夫卡小说中的小人物,面对着强大的外界压力,更多地表现出的是无奈和逃避,崔先生小说中的人物,更多地表现出了追问和探求。卡夫卡的小说是他生存的那个社会从他的身体里压榨出的一杯苦水,而崔先生的小说,则是他生存的社会和他的个人气质混合发酵后酿造出的一壶烈酒。
2005年10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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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秀哲:前言
对我来说,我的小说能在中国出版,实在是荣幸之至。此前我曾两次访问中国,也确信韩国和中国在文学方面有一定的关联。中国方面对我晦涩难懂的作品给予了友好的关心,让我深受感动。借此机会谨对中国读者表示莫大的谢意!
对这部小说的评析,我要拜托给中国的评论家以及优秀的作家兼译者——朴明爱。作家总是用文字来说话的,传统规范对我来说一直都是有效的,但是为了与读者进一步沟通,我在这里说明一下我写这部小说时的几个根本立场。
这本书只看几页就可以看出跟传统小说的距离,即不同于那些以单一故事情节为主的一般小说。这里有许多理由,但我是把重点放在主体意识上的。我所关心的不是直接反映世态,而是接近深藏在世态中的内在根源。从大的方面来看我的主体意识对生活在现代的人来说是痛苦的。这样的痛苦跟丧失自己的整体性,脱离自然的生活,人与人之间的疏远和孤独,日复一日的陈腐的日常生活,由此而引发的神经方面的疾病等相关。关心这些是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城市里,而且在大学里专修法国现代文学。
如前所述,我不会重视现代生活的物质基础和其历史性。我要写的是:在一般又平均的状况里发生的、独特的城市人的精神或意识的“事件”,以此达到它与现代生活的互相吻合。所以我特别重视语言本身。简单地说,语言不是给我传送故事,而是用其本身来诊断、分析、治愈意识和精神。虽然在散文里,如果语言持有独立性和象征性,也可以发挥诗一般的效果。
在《蝉》里,主人公得了失忆症,身心不停彷徨的结果是慢慢地变成了一只蝉。在这里也出现了最近在其他小说和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失去记忆和变形的母题(MOTIVE)。这说明,虽然现代人生活在自然科学里,但是却受着想脱离自然科学的世界观而忘掉昨天的我们的欲望的折磨。所以在我看来,失去记忆是最能表现现代人意识状态的内心世界的镜子。因为我们被囚禁在越来越小的单位里,所以我们经常体验大大小小的失去记忆的现象。从神话时代以后开始,变形母题就对人类社会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从这一点上看,如果说失去记忆是现代人的现实悲剧的话,那么变形就是现代人在其悲剧里上演的最具戏剧性的一幕。
我希望有诗般力量的比喻的语言和失去记忆在友好的情境里互相见面,也希望能达到我们意识的更深层,有可能的话也想达到无意识的境界。正因为如此,这部小说在某些方面具有Aphorism式的哲理特征。对不能维持正常的精神状态而渐渐丧失自我的现代人来说,有时候无意识的世界也许跟地狱一般。但是如果我们能得到救赎,哪怕是在大海一样深的地狱里。
2005年3月4日
韩国 首尔
崔秀哲
蝉(中篇小说)(1)
1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世界是黑暗的。只有刚刚经过的路灯发出的微弱的光,隐隐约约照亮了四周。就在前不久,我的右边出现了一人高的墙,一直伴我同行。我脚下的路面已经修整了,许多大树的树枝从墙里面伸出来,一直伸到了路边。
我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从前不久开始,我就是这样生活着。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却慢慢地适应了那里。无奈,这次也许还是那样。而且,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失去了自己,生活着,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就是这样在对自己毫无所知的情况下,慢慢地适应了自己。无奈,这次也许还是那样。
似乎有风刮过,落叶在地上打着旋。竟会在盛夏时节有如此这般的景象!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浸满湿气的酷暑没有受到丝毫的妨碍。可疑的地方还有几处。那些落叶,不,那些我称之为落叶的东西不是那样随意飘散的。每当我的脚步挨近时,就像有生命的生物,被我的脚步惊吓,身体颤抖着,并微笑着转动。
我的双眼中呈现的情形让我无法相信,我用力地、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向前走去。但是没有任何变化,每当我移动脚步的时候,那些落叶似的东西像是在垂死挣扎的小虫子,拼命地挥舞着翅膀,转着圈。
哦,我停下了脚步。不一会儿我脚边焦躁的骚乱也渐渐平息了下来。我意识到了那些类似于螺旋桨的东西其实就是生物,不是别的,它们是蝉。白天悬在树枝上拼命地鸣叫,不知为何成群结队掉下来,掉在寸草不生的硬地上,苟延残喘,直到最后一口气。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人的脚步声,它们惊呆了,扑腾着翅膀,垂死挣扎。
那一瞬,我的两只脚就像被冻结在那里,挪动不得。在这个寂静黑暗的地方,我被包围在这些陌生的生物画出的小圆圈中,落入了那些圆圈所围成的陷阱中。这时,我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这个地方分明是蝉的世界。
就要死去的蝉用身体擦着粗糙的地面,跳着圆舞。我呢,一个人孤独地被囚禁在其中,好像只有在那时,我才知道了自己是谁。起初,我既像一个人,又像一只蝉。那时蝉的叫声一直是幻觉中的声音,现在我清楚地意识到了,在蝉的尸体旁边,我也只不过是一只蝉。
2
某一天,芸芸众生中有一个人变成了蝉,那就是我。那是闷热的一天,突然因为什么缘故,我变成了蝉。即刻,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实际上,我现在过的就是蝉的生活。我偶然借助蝉的力量,仅在一天之内,作为人的生活就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我的生命有了新的开始,再也不能像人那样生活了。于是乎悄然褪去了一层人皮,脱胎换骨,成了一只蝉。
实际上,变成蝉之后,我重新感受、认识到了很多东西。蝉的生活并非想象的那般糟糕,我也掺和在蝉的中间,从早到晚不停地叫。可对于寻找蝉伴侣,我却不太感兴趣。或许是因为我原本就是人类,对于雌性蝉不甚了解的缘故;可原因不仅在于此。抛却人的立场,把自己当做一只雄性蝉,就算是不习惯,也不可能轻易地驱走雌性蝉的独特魅力所引发的排泄欲望。
即便如此,也不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其实,有更多的蝉对交配无动于衷,只是不停地叫,在叫声中生活。世界,换言之,包括人类社会的整个自然界,给它们各种各样的预兆。它们在不知不觉中感应着,无奈地瑟瑟发抖。众所周知,那种颤抖经过共鸣腔之后,便化做叫声向外宣泄出去。
在这个意义上,如果用很夸张的语气来形容,可以说蝉为自然界的所有生命体预言着、暗示着每一瞬间所面临的新征兆带来的危机感、期待感。它们本能地感知着别人无法揣测的灾难和剧变的到来,有时带着悲壮的使命感,有时带着痛苦的断念。无奈地用全身心去敲开宇宙那被封闭的耳朵,又有谁能否定这一切呢?
那时,蝉可以被视为人世间原始部落的巫师式的存在。大胆说来,世界之所以这样按原本的模样生生息息,也是因为“我们”蝉的存在,这样说并不为过。当陷入无法抑制的激情时,蝉自然而然成了宇宙的巫师:因为它们能用刚劲的叫声引导神降临于世,阻挡邪恶的和破坏性的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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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中篇小说)(2)
总之,变成蝉以后,我渐渐地尽可能地忘却人的所有的立场,企盼着做一只名副其实的蝉,因为我还不曾从对蝉的种种先入之见中解脱出来。在不断地努力下,我终于适应了新生活,然而我却仍旧保留着一些不忍抛却的人的习性。
然而,当坐在树上的时候,我却和其他的蝉不同,我的头是朝地面的。当然,我本应该让我身体的姿势和朝天的树保持一致,这么简单的事情在我看来竟如此困难。或许因为即便做了蝉,还没有完全摆脱对尘世的迷恋,哪怕仅仅是眺望,心才能平静。不管原因是什么,最初的一段时间,我总是定下心来摆出一副背朝地仰天而望的姿势。但是,忽然定神一看,不知不觉中,我的身体又转了方向,和其他蝉的姿势相反,总是倒着坐。
结果,对自己的那副样子,我自动放弃了抵抗,后来干脆选择了开始反着坐。别的蝉见到我那副德行,称我为“突变”,甚至说我“变态”。它们不晓得我的出身,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之中出现了一些理解我、暗地里为我说话的蝉。它们认为我的姿势相当英明,现在它们最强大的天敌不是鸟或蜘蛛之类的其他生物,而是人类或者是人类的文明,所以比起空中,更应该警惕的是地上。
而且,倒着坐虽然有点尴尬和难为情,可它们总有倒着坐的自由,总之大家都统一口径认为怎样坐只是一个选择的问题。于是,在我的周围,我的视线中,开始出现了一些和我同样倒着坐的蝉。我在前面说过蝉的生活并不像想象的那般糟糕,可以说,这个事实的因素也不小。
虽不能保证有什么效果,我还是想获得一次机会把蝉的生活更多的讲给所有人听。但为此,也许我应该迅速行动起来。因为再过一段时间,我可能会把人类的语言忘得一干二净,说不定会用蝉的语言讲话呢。当然蝉的语言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实际上,那种声音多么美妙,在人的耳旁乍一听只是吱吱……的叫声,可是仔细谛听,就会感受到那声音具有包罗万象的令人震撼的穿透力。
然而,首先我又想提及我远离的人类的生活。在为时不晚的时候,我只有这样做了。以后,也许我也能用蝉的语言表达,但那时说不定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听懂我的话呢。即便用蝉的语言说蝉的世界,提起人的世界还是用人的语言更合适。现在我就想从我变成蝉的那一天开始讲起,对我来说,除了那天,再也没有人的生活了。况且再没有比那天更重要的了,因为如今我已经变成了一只蝉,剩下的只有那天记忆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想先说说我为什么变成了蝉,为什么不得已变成了蝉。可是,坦率讲,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原因何在。或许我被人诅咒,或许因为我天生的气质。我从人世间自然而然地走了出来,昆虫成了我的归宿,这些我都无法判断。也正因为这样,我萌生了期待着能够仔细复原人的生活的愿望。在那一过程当中,我想领悟自己变成蝉的原因,进而想要确保我作为蝉的身份。
但是,或许一直以来,我都找不到其中的真正原因。也许这个秘密只存在于我讲述的行为中。换言之,存在于我想讲述的冲动本身之中。这个事实的确让我的心预先变得沉重起来,同时又因为它,我产生了很多悲壮的欲望。总之,我现在需要的应该是耐心。要想找到蹲在枝叶茂密的树上的蝉,确实需要一定的耐心。在这个意义上,我向你们保证,无论是谁,将来仔细听听蝉的鸣叫,就会再次想起今天我说的话。荒唐地被欲望牵引,艰难地展开我的故事。由于其欠缺性和特有的真实性,将会被那些记住我的存在和我的故事的蝉在每年夏季反复传诵,并且一再上演。
3
现在,我感觉到有一个强烈的欲望驱使我以这样的方式开始我的故事。可以说“曾经还是人的那天早晨,对于我来说一切都是崭新的”,或者说“那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但是,遗憾的是,那天仍旧不过是被放在支离破碎的日常生活延长线上的一点而已。不,不是那样的。其实近距离回顾起来,那天也不是很平常。开始讲我的故事,我的心是不安的。无可奈何的是,就作为人生活的最后一天而言,我已经是一个失忆者了。一句话,那天早晨醒来,我已经记不得从前的我了。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刚才我说过,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