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倾城小团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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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住校,只有周末能回家,母亲在临别时去学校看了她。
后来张爱玲描述过分别时刻的情景:
她来看我,我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兴,事情可以这样光滑无痕迹地度过,一点麻烦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门,我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了的红铁门,还是漠然,但渐渐地觉到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这一段回忆,信息的含量实在是太复杂了。
母亲固然是童年张爱玲生活中惟一的阳光,但是张爱玲对母亲却是另有期待,她实际上是希望,母亲的爱能更细微、更世俗化一点。
两年前,母亲刚从国外回来那一天,曾有一个细节:“母亲回来的那一天我吵着要穿上我认为最俏皮的小红袄,可是她看见我第一句话就说:‘怎么给她穿这样小的衣服?’”
彼时,张爱玲一定是失望的——刻意的、小小的心思,却一点没引起母亲的注意。
母亲也是时代的产物。她的心胸是阔大的,眼光望着的是遥不可及之处。她和上世纪的很多中国知识女性一样,更多关注的是自我的实现,内心承载着一些很巨大的东西,而独独缺少了一点普普通通的母性。
所以,这次分别时,女孩张爱玲,在情感上才有表和里的如此不同。
可以说,张爱玲日后孤僻性格的形成,与父母离异以及父女关系急剧恶化有关,同时也与母亲黄逸梵在主观和客观上对孩子的“疏远”有关。
细算起来是惊心的:从2岁有稀微的记忆开始,两年后母亲就远离;再过四年母亲回来,母女俩相处还不到一年,家庭就解体了!
童年母爱的这种缺失,对张爱玲的性格不可能毫无影响,她一生都对外界采取退缩、警戒和淡漠的态度,应源出于此。与此相应,她在25岁以前的作品,自然地也就表现出一种冷漠色彩。
她在创作盛期阶段的小说,一般都如此,缺少悲悯,仅是冷冷地在揭破人性的自私或人性的丑恶。直到后来的《十八春》,因是写在婚恋幻灭的剧痛之后,才有了一些大悲悯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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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校树下的灰姑娘(1)
张爱玲后来总结,说“中学时代是不愉快的”,说她那时候很压抑,不大愿说话。
我想,这只是一个总体的感觉,且主要是因后母的缘故。而她中学生活的细部,还不至于全都一塌糊涂。
她在中学时代,也有普通小女生的快乐。
她喜欢吃零食,每次带弟弟出去,都要买紫雪糕和爆玉米花。她喜欢吃一个老女仆做的山芋糖,只要周末一回到家,那老女仆就会做给她吃。
她常和表姐妹们一起逛街、看电影。在这种时候,她都显得相当开朗,特别是和三表姐黄家漪聊起天来,就更是嘻嘻哈哈,乐不可支。
她也渴望成熟与享受。在中学时代,她画了一张漫画投到英文《大美晚报》上,报馆给了她5块钱稿酬,她立刻去买了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母亲还怪她:为何不把那张钞票留着做个纪念……
她的性格,在中学时就已经基本形成,后来也没有太大的改变。她性格内向,审美天赋很好,不大注意俗务。
她需要的是审美知音——人群中很稀少的那种。
在遇到年龄比她大或陌生人时,她一向话少,只有和表姐妹们或要好的同学在一起,话才比较多。但是有一个例外,就是谈起她所喜欢的小说、电影、戏剧等话题,就忍不住逸兴飞扬,滔滔不绝。后来跟弟弟谈话,也多是这类内容,很少谈到俗事。
因为太爱看书,在中学时她眼睛就近视了,带了一副淡黄颜色镜架的眼镜。那时她人很瘦,又很高,衣着随便,但整个人透出一种书卷气,沉静肃穆,给人感觉不是一个普通女孩。
她所读的圣马利亚女校,在上海白利南路今长宁路187号。,创立于1887年,到那时已建校44年了。它和圣约翰大学附中一道,为当时沪上最著名的两大美国基督教教会学校。
这个女校的毕业生,一般会成为买办或外交官的太太,独立一些的,将来可能会成为交际明星,或者出洋去深造。
师生们很为这所学校而自豪,她们亲切地简称自己的学校为“圣校”。
这里的学生,每年都有因不堪课程压力和管制严格而退学的,但张爱玲似乎游刃有余,各科成绩都是甲或A。而且,在这里,她还发展了自己的多方面爱好。
学校的课程,分为中英文两大部分。
英文部,设置了英语、数学、物理、西洋史、地理和圣经等课程,全部采用英文授课,教师也全都是从英、美来的,其中以“老小姐”居多。
中文部则设置了国文、国史和中国地理三科,担任教师的,初中部多为师范毕业的中国女性,高中部则多是前清科举出身的遗老。
张爱玲入校后很长时间内,学校不大重视“国文”。教她们班级国文的,是一位30岁的老小姐,不苟言笑。
这位女老师的思维也很刻板,课讲得乏味。一次作文课,她郑重其事地讲,文章开头一定要好,如何如何;又讲结尾也一定要好,如何如何。大家洗耳恭听,只听她又一字一板地说:“中间一定也要好……”
不等她说出下文,全班已经哄堂大笑!
如此畸轻畸重,学生们的英文当然都很好,国文水平则不敢恭维。有人连病假条都写不通顺,居然可以写成:“某某因病故请假一天。”
1936年秋,在张爱玲中学生涯的最后一年,情况有了变化。学校新聘了一位国文教师汪宏声,来当中文部的教务主任,并兼任张爱玲这一班的国文课。
在这里顺便说一下,“国文”,相当于现在的“语文”之意。一直到1956年,中国内地的课本还曾保留着这个叫法。我觉得这个名称,准确而亲切,有尊严感。被废弃多年不用,现在看起来是那样陌生了。 。 想看书来
青青校树下的灰姑娘(2)
汪先生是个有才华、有见地的人,到校后,对国文课的教法做了改订,为图书馆增添了中国的书报杂志,力图扭转校方过去轻视国文的倾向。
他上的第一堂作文课,就在黑板上为学生出了两个题目:《学艺叙》和《幕前人语》。
女学生们一片哗然。过去老师出的作文章题,不是说立志,就是说知耻,只能照着新八股的路子去作,从没见过这样谈艺术的题目。
汪老师解释道:第一个题,是写学习钢琴和唱歌的感想;第二个题《幕前人语》,实际上就是影评。他还鼓励同学们,假如有另外的思想要发表,不妨自由命题,且可以使用任何体裁。
等到作文卷交齐,汪老师发现,大家的文章多为短短二三百字,似通非通,全无思想,无非以虚词连缀了几百字而已。看来,孩子们缺乏最基本的训练。
但有一篇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惟一的一篇自命题作文,题目是《看云》。行文很潇洒,词藻也华丽,只是有一些别字。
汪先生注意看了一下署名,是——张爱玲。
发回作文的那天,汪先生在讲台上唱名,学生们依次上来领回。念到张爱玲的名字时,汪先生特别留意了一下。
只见从最后一排最末一个座位上,站起一个高个儿而清瘦的女生,表情板滞,衣着也不入时——那时流行的是窄袖旗袍,可她穿的是宽袖。
汪先生对张爱玲的作文大加赞赏,当众朗读了一遍,以为示范。同学们自然是投来欣羡的目光,但张爱玲依然是面无表情。
在汪宏声老师的带动下,圣校的文艺空气渐渐活跃起来。学生们自组了“国光社”,创办了同仁刊物《国光》。发起者请张爱玲当编者,爱玲没有同意,只答应为刊物投稿。
有意思的是,在中学时,张爱玲在同学中并非以文采闻名,而是以“贵人多忘事”而出名。
她经常欠交作业卷。老师问起,她总是毫无愧色地说一句“我忘啦”,说时,两手还无奈地摊开。
老师们对此毫无办法。
以至有一次,汪老师向她催交一篇作文,她一张嘴就是:“我——”汪老师便紧接上:“——忘啦!”张爱玲也只是笑笑,并无太多愧意。
隔不多久,她交上了一篇《霸王别姬》(上半篇)。这是一篇随兴而写的历史小说,而且还拆成了两篇来顶数。
她的懒散,也有名。上课时总在末一排,并不听讲,用铅笔不停地在纸上画,似是在记笔记,实则在画上课教师的速写像。
她不事修饰,总是那么灰朴朴的,卧室也是最乱的一间。
那时候,舍监如果发现有人的鞋子不按规定放在鞋柜里,就会把鞋放在寝室门口的走廊上示众。女生们如有被抓住的,都深以为耻,而张爱玲的皮鞋“出镜率”最高。可是她并不在意,大不了说声:“啊哟,我忘了放在柜子里啦!”
她给汪老师的印象是“不说话、懒惰、不交朋友、不活动,精神长期萎靡不振”。
除了高级琴会和《凤藻》美术部,圣校的其他活动团体,如国光会、清心会、体育会、唱诗会、歌咏团等,都不见张爱玲的踪影。
这样的女生,给老师和同学们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很淡薄。
圣校时期的张爱玲,低调得似乎有些近于自虐,但她的个性棱角与不从流俗,也时有表现。
一次,汪老师收到了一份给《国光》的投稿,是两首不署名的打油诗。
其一:
橙黄眼镜翠蓝袍,步步摆来步步摇;
青青校树下的灰姑娘(3)
师母裁来衣料省,领头只有一分高。
其二:
夫子善催眠,嘘嘘莫闹喧;笼袖当堂坐,白眼望青天。
汪老师一看便知,这是张爱玲的“杰作”,讽刺两位男老师的。学生写诗“以下犯上”,本为不妥,但汪老师想:圣校气氛太过肃穆,有少许调剂也不妨,于是予以放行。
讽刺诗登出后,引发了一场风波,险些收不了场。
头一首诗讽刺的,是姜适君老师。姜老师为人随和,认为这种小诗谑而不虐,游戏而已,于是一笑了之。而另外一位,可没有这么大度,他愤然向美籍校长投诉。
校长便将汪老师和《国光》编者谢振同学请去问话,给了三个处理办法,请他们自选。一是向该老师书面道歉;二是《国光》停刊;三是作者张爱玲不准毕业。
汪老师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同意第一个办法。不过,“受辱”的老师也自觉做得过了,怕伤了和气,于是婉拒道歉,此风波才告消弭。
在文学写作上,中学时代是张爱玲的一个孕育期。她此时的热爱阅读、多思、内向、敏感,都是日后成为名家的基本素质。
在那篇著名的《我的天才梦》里,张爱玲曾说过,她在7岁时就写过第一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家庭的悲剧,情节一波三折,有点《三言二拍》的意思。接着,又提笔要写《隋唐演义》,起首一句就是“话说隋末唐初的时候”,有石破天惊之效果,令成人都吃惊。可惜都只开了一个头,便写不下去了。
9岁的时候,她就开始向《新闻报》本埠副刊投稿,可惜均不见回音。
张爱玲后来的散文集《流言》的1945年版,就收录了一封她当年的投稿信,其语一派稚气:“记者先生:我今年九岁,因为英文不够,所以还没有进学堂……”
小学时代她已写过完整的小说,是一个罗曼蒂克故事,被同学们狂热传阅。
上高中那一年,她写过一篇散文《理想中的理想村》,写了一个幻想中的乌托邦村庄,显露出令人惊讶的想象力。里面的用语“这里有的是活跃的青春,有的是热的火红的心”,还有对那种完美社会的憧憬,可以看到乌托邦思想在那个年代对人们的影响之深。只是文字尚浅显,属于小布尔乔亚式的新文艺腔,还看不出日后的功底。
实事求是地讲,张爱玲的父亲对她这方面的“天才”,是为颇赞赏的,给了她不少鼓励。
一次寒假里,张爱玲仿照报纸副刊的模式,自己编写了一份以家里杂事为内容的手抄副刊,还插了图。父亲看了大为高兴,有亲友来,就拿出来炫耀:“看,这是小煐做的报纸副刊!”
父亲年轻时,也是个爱好文学的青年,书房里中外名著都有。张爱玲上中学后,一回到家,就扎进父亲的书房里看书。如果有了读书的感想,也可和父亲聊一聊。
据她讲,《红楼梦》她8岁起就看过,以后每过三四年就再看一遍。她慨叹“每次的印象各各不同。现在再看只看见人与人之间感应的烦恼。——个人的欣赏能力有限,而《红楼梦》永远是‘要一奉十’的。”
十二三岁的时候,她翻阅家藏的石印本《红楼梦》,竟然看出了八十回之后“狗尾”的不好:“看到八十一回‘四美钓游鱼’,忽然天日无光,百样无味起来,此后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见张爱玲《忆胡适之》。
再读《红楼梦》时,大概是受了“香菱学诗”一节的触动,张爱玲忽然就有了学做旧体诗的兴趣。她回忆说:“我父亲对于我的作文很得意,曾经鼓励我学做诗。一共做过三首七绝,第二首咏《夏雨》,有两句经先生浓圈密点,所以我也认为很好了:‘声如羯鼓催花发,带雨莲开第一枝。’第三首咏花木兰,太不像样,就没有兴致再学下去了。” 。 想看书来
青青校树下的灰姑娘(4)
罕有人知的是,张爱玲在“圣校”时,还用课余时间写过一部章回小说《摩登红楼梦》,有上、下两册。
她拿回家给父亲看,父亲大喜过望,拿过笔来,替张爱玲亲拟了回目。一共拟了六个回目,对仗工稳,很像模像样。全书大概是也就写了这六回。
这部《摩登红楼梦》,就相当于现在的《水煮××》,将古典人物现代化,属调侃之作。但其中有些揶谕,颇具深意:“今儿晚上老爷乘专车从南京回上海,叫你去应一应卯儿呢”“去向你琏二哥道个喜吧!老爷栽培他,给了他一个铁道局局长干了!”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