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84 book1-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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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绘里无言地点点头,然后仿佛要确认什么,把手伸向小小的、形状美丽的耳垂。
女服务生走过来,给两个人的玻璃杯里添了冷水。天吾喝了一口冷水,润润喉咙,然后鼓起勇气,将刚才起一直藏在心里的念头说了出来:
“我有一个私人的请求,当然,得要你同意才行。”
“什么事。”
“如果可以,你能不能穿着今天这身衣服去出席记者见面会?”
深绘里露出不解的神情望着天吾,然后逐一查看身上穿的衣服,就像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穿的是什么。
“我穿着这身衣服去那里。”她问。
“对。你就穿着现在这身衣服去出席记者见面会。”
“为什么。”
“因为你穿了很好看。就是说,胸脯的形状显得非常漂亮。这只是我的猜测——新闻记者们恐怕会不由自主地冲着那里看,这样他们就不至于向你提刁钻古怪的问题了。但是,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并不是要求你一定得这样做。”
深绘里说:“衣服都是阿蓟挑选的。”
“你不为自己挑选吗?”
“我穿什么都无所谓。”
“你今天这一身也是阿蓟替你挑选的?”
“是阿蓟挑的。”
“这身衣服很好看。”
“穿这身衣服胸脯形状好看。”她抽去了问号问道。
“就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呢,显得醒目。”
“是这件毛衣和这个胸罩搭配得好。”
在深绘里直直的凝视下,天吾感觉自己脸红了。
“搭配的问题我不清楚,总之,该怎么说呢,带来的效果很好。”他答道。
深绘里仍然直直地凝视着天吾的眼睛,然后认真地问:“会不由自主地冲着那里看。”
“不得不这么承认。”天吾慎重地挑选着用语,答道。
深绘里拉开毛衣的领口,像要把鼻子伸进去似的,探看着内部。恐怕是在确认今天穿的是什么内衣。然后望着天吾涨红的脸庞,仿佛看着一件少见的东西。“我照你说的做。”她过了一会儿说。
“谢谢。”天吾道谢。于是,谈话结束了。
天吾把深绘里送到新宿车站。许多人脱了外衣走在街道上。甚至还看到身穿无袖衫的女子。嘈杂的人声和喧嚣的车声交杂在一起,制造出都会特有的开放性的声音。初夏清爽的微风吹过街道。究竟是来自何方的风带着如此爽朗的气息吹过新宿街头的呢?天吾觉得不可思议。
“你现在要赶回那个家去吗?”天吾问深绘里。电车拥挤不堪,回家路上的时间又漫长得不可理喻。
深绘里摇摇头。“在信浓町有房间。”
“时间晚了就住在那里?”
“因为二俣尾太远。”
直到走到车站,深绘里仍像上次那样一直握着天吾的左手,简直像小女孩握着大人的手。尽管如此,被她这样美丽的少女握着手,天吾自然也心跳不休。
深绘里在到达车站后,松开了天吾的手。然后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一张到信浓町的车票。
“记者见面会你不要担心。”
“我没担心。”
“不用担心我也能做好。”
“我明白。”天吾答道,“我根本不担心。一定会很顺利的。”
深绘里没再说什么,就消失在检票口的人群中。
和深绘里分手后,天吾走进纪伊国屋书店附近的一家小酒吧,要了一杯金汤力。这里是他经常光顾的酒吧,装潢古典、不播音乐这两点让他喜欢。独自坐在吧台前,若有所思地望了一会儿左手。就是深绘里刚才还握着的手,手上还留着少女手指的触感。然后想起了她胸脯的形状。那形状美丽的胸脯,甚至因为太端正太美丽,几乎丧失了性的意味。
这样胡思乱想着,天吾忽然想给年长的女朋友打电话。什么话题都无所谓。养育孩子的牢骚也好,中曾根政权的支持率也好,不管什么都行。就是渴望听到她的声音。如果可能,想立刻和她找个地方见面做爱。但他不能往她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也许是她丈夫,也许是她的孩子。他不能主动打电话给她。这是他们的约定。
天吾又要了一杯金汤力。在等待侍者送来的时候,他想象自己乘坐小船顺急流而下的景象。“从瀑布顶上摔下去时,就让咱们俩一起痛痛快快地摔下去吧!”小松在电话里这么说。但是,他的话能不能全信呢?他会不会在眼看就要抵达瀑布的时候,自己纵身跳上旁边的岩石逃命?还要丢下一句:“天吾君,对不起了。我忽然想起还有件事得去办。后面就拜托你了。”于是无处可逃、痛痛快快地从瀑布顶上摔下去的,只有我自己——也许这就是结局。并非不可能。相反,甚至极有可能。
回到家里,睡觉,做了个梦。许久没有的印象鲜明的梦境。梦中,自己变成了巨大拼图中的一个小块。不是固定在一处的小块,而是一个时时刻刻都在变幻形状的小块,因此任何位置都不能容纳他。这也是当然。另外,在寻找自身位置的同时,他还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把定音鼓的分谱捡拾起来。这些乐谱被狂风吹散,七零八落,他必须一页页地拾起,确认页码,按照顺序整理成册。做这些事时,他自己还像阿米巴原虫一样不断地变幻形状。事态变得无法收拾。后来深绘里不知从哪儿赶来,握住他的左手。于是天吾停止了变形,风也骤然停下,乐谱不再飘散。这下好啦。天吾心想。但同时,规定时间也将结束。“到此结束。”深绘里小声宣告。依旧只有一个句子。时间戛然而止,世界在此终结。地球缓缓地停止转动,所有的声音和光芒都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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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睁开眼时,世界安然无恙,还在继续。并且事物已经向前运转起来。就像印度神话中把前方所有生物统统碾杀的转轮一般。
第17章 青豆 无论我们幸福还是不幸
第二天夜里,月亮仍旧是两个。大月亮就是通常那个月亮,像刚从灰烬的山里钻出来一般,通体带着一种奇异的白。除此之外,倒和原来看惯的月亮无异。一九六九年一个炎热的夏日,尼尔·阿姆斯特朗迈出了微小而又巨大的第一步的那个月亮。而且,在它身边,还有一个变形的绿色小月亮。它就像一个成绩欠佳的孩子,畏缩地依偎在大月亮旁边。
准是我的脑子出了毛病。青豆心想。月亮自古以来就只有一个,现在也肯定只有一个。如果月亮忽然增加为两个,地球上的生活势必发生各种现实的变化。比如说涨潮落潮也会为之一变,这肯定要成为世间的重要话题。我怎么也不可能注意不到。这和由于某种偶然因素漏读一段新闻报道有天壤之别。
但果真如此吗?我能怀着百分之百的自信如此断言吗?
青豆皱了一会儿眉。最近一段时间,奇妙的事在我身边不断发生。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世界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就像在玩那种趁我闭眼大家可以自由更换位置的游戏。果真如此的话,天空有两个月亮并排浮现,也许就不是离奇古怪的事了。或许是不知何时,当我的意识正在沉睡,它忽然从宇宙的某个角落冒出来,摆出一副像月亮的远亲一般的神情,停留在了地球的引力圈内。
警察的制服和手枪都更换一新。警察和过激派在山梨县山中展开激烈的枪战。这一切都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还有美国和苏联共同建造月球基地的新闻。这些事和月亮的数目增加,有没有某种关系呢?在图书馆查阅的报纸缩印版上有没有关于新月亮的报道?
她苦苦思索,却一件也想不起来。
要是能找个人问一问也好。可是该去找谁,又该怎么问,青覃一头雾水。“哎,我说,这天上好像浮着两个月亮,你能不能帮我看一看?”这么问行还是不行?但是,无论怎么想,这都是个十分愚蠢的问题。如果月亮增加到两个真是事实,对此一无所知未免奇妙;而如果月亮一如既往地只有一个,下场一定是自己被视为精神失常。
青豆把身子深深埋进铝管制的椅子里,两只脚跷在扶手上,想出了十几种提问的方式,还试着问出口来。但每一种听上去都同样愚不可及。没办法。事态本身超出了常规,不可能提出合情合理的问题。这是不言而喻的事。
关于第二个月亮的问题先不管。继续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反正暂时没有因此带来实质性的麻烦。而且,也许有一天,会忽然发现它已经消失、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正午过后,她去了广尾的体育俱乐部,上了两节武术课、一节个人训练课。顺便去前台转了转,看见麻布的老夫人少见地留了口信。内容是:有空时请与我联系。
像平时一样,接电话的是Tamaru。
如果方便,夫人想请你明天光临,教授例行课程,晚上与你共用便餐。Tamaru说。
四点后拜访尊府,很荣幸能与夫人共进晚餐。青豆答道。
“很好。”对方说,“那么明天四点后见。”
“哎,Tamaru先生。你最近有没有看过月亮?”青豆问。
“月亮?”Tamaru反问道,“你是说浮在天上的月亮?”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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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意看月亮,最近一段时间倒没有过。月亮怎么啦?”
“也没怎么。”青豆说,“那么,明天四点后见。”
Tamaru稍过了一会儿,才把电话放下。
这天晚上月亮依旧是两个。每一个都仿佛离满月还差两天。青豆端着白兰地酒杯,就像端详着怎么也解不开的字谜,久久地望着那一对一大一小的月亮。越看越觉得这对组合充满了谜。如果可能,她真想向月亮问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突然,你身边就跟上了那个绿色的小伙
伴。可惜,月亮自然不理会。
月亮比谁都更为久远地,始终遥遥地凝望着地球。恐怕它曾把地球上发生过的一切现象、一切行为都看在眼中。但月亮沉默不语,始终冷冷地、牢牢地把沉重的过去深埋心底。那里没有空气,也没有风。真空最适合完好无损地保存记忆。谁都不可能去宽慰月亮的心。青豆对着
月亮举起了酒杯。
“最近你有没有和谁相拥而眠?”青豆问月亮。
月亮没有回答。
“你有朋友吗?”
月亮没有回答。
“你活得这么酷,会不会偶尔感到疲倦呢?”
月亮没有回答。
和往常一样,Tamaru在玄关迎接她。
“我看过月亮了。昨晚。”Tamaru张口就说。
“是吗?”青豆回应道。
“让你一说,未免有些放心不下。不过好久没看了,昨天一看,月亮还真是个好东西。让人心平气和。”
“是和恋人一起看的吗?”
“对呀。”Tamaru回答,随后把手指放在鼻翼旁,“嗯,月亮怎么了?”
“也没怎么。”青豆说,她斟词酌句,“只是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心里总惦记着月亮。”
“没有理由?”
“没有特别的理由。”青豆答道。
Tamaru默默地点头。他似乎在揣度着什么。这人不相信缺乏理由的事,却没有深究,而是照老规矩在前头带路,把青豆领进日光房。老夫人身穿一套训练用的运动服,正坐在读书椅上,一边听着约翰·道兰的弦乐合奏曲《七滴泪》,这是她喜欢的乐曲,青豆也听过许多次,熟
悉那旋律。
“今天请你来,却到昨天才联系,对不起。”老夫人说,“要是能早一点约你就好了,没想到这段时间刚好空了出来。”
“我这边您不必介意。”青豆说。
Tamaru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茶壶,沏着香草茶。他把茶倒进两只雅致的茶杯里,走出房间,关上门。老夫人和青豆一面听着道兰的音乐,一面眺望着庭院里鲜红欲燃的杜鹃花,静静地饮茶。无论什么时候来,这里都像是世外桃源。青豆想。空气白有分量,时间自有独
特的流逝方式。
“听着这支乐曲,我常常会对时间这东西产生许多奇怪的感慨。”老夫人仿佛猜透了青豆的心思,说,“四百年前的人听到的音乐,竟然和我们此刻听的是完全相同的东西。想到这些,你不觉得很奇妙吗?”
“是啊。”青豆答道,“要是这么说,那四百年前的人们看到的月亮,也和我们今天看到的是相同的东西。”
老夫人诧异地望着青豆,随后点头说:“的确是这样啊,你说得非常有道理。这么一想,隔着四个世纪听着同样的音乐,也许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之处。”
“也许该说是几乎相同的月亮。”
青豆说道,注视着老夫人,但她的话没有引发这位老夫人的兴趣。
“这盘激光唱片录的是古乐器的演奏。”老夫人说,“使用和当时一样的乐器,按照和当时一样的乐谱演奏。于是,音乐效果和当时大体上一样。就像月亮那样。”
青豆说:“但是,即使东西一样,人们的理解方式也许和今天大不相同。当时的夜晚大概要更黑更暗,月亮恐怕也相应地更大更亮。人们不用说,也不可能拥有唱片、磁带和激光唱盘,不会像现在习惯的,不管什么时候,想听什么音乐就听什么音乐。那在当时,实在是非常特
别的。”
“完全正确。”老夫人同意,“我们居住在这样一个便利的社会里,感受性恐怕相应变得迟钝了。浮现在天空中的月亮尽管一样,但我们看到的也许是另外一个东西。也许在四个世纪前,我们曾经拥有更为贴近自然、更为丰富的灵魂。”
“但那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半数以上的儿童由于慢性病和营养不良在长大成人前就夭折了。因为小儿麻痹、结核、天花和麻疹,人轻易就会丧生。在普通百姓中,能活过四十岁的人应该不多。女人要生好多孩子,一到三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