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84 book1-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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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的时候发生这种事,大概麻烦就大了。」小松看著天吾的眼睛一面说。
「我不开车。」
「那最好。我有一个对杉树花粉过敏的朋友,开车的时候开始打喷嚏,就那样撞上电线桿。不过天吾,你的情况好像不只是打喷嚏那么简单啊。第一次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呢。不过到了第二次,就稍微习惯了。」
「不好意思。」天吾拿起咖啡杯,喝一口杯中的东西。没什么味道。只是温温的液体通过喉咙而已。
「让他们加水好吗?」小松问。
天吾摇摇头。「不用,没问题。已经恢复了。」
小松从上衣口袋掏出Marlboro烟盒,叼起一根烟,用店裡的火柴点火。然后瞄一眼手表。
「那么,刚才在谈什么呢?」天吾问。必须快点恢复常态才行。
「嗯,我们在谈什么?」小松说著眼睛望向空中,想了一下。或装成想的样子。天吾也分不出差别。
小松的动作和谈吐中有不少演技的成分。「哦,对了,我正要提一个叫深绘里的女孩的事。还有关于《空气蛹》。」
天吾点点头。深绘里和《空气蛹》的事:正要对小松说明.就开始「发作」,话中断了。天吾从皮包拿出一叠原稿的影本,放在桌上。手放在稿子上,确认一下那触感。
「在电话上也简单谈过了,不过这《空气蛹》最大的优点是没有模仿任何人,这点。以新人的作品来说很稀奇,没有想要像谁的部分。」天吾慎重地选著用语说。「确实文章很粗糙没有细修,用语的选择也很稚拙。从名称开始,就把蛹和茧混淆不清。如果刻意挑的话,可能可以挑出很多其他缺陷。不过至少这个故事裡有吸引入的东西。故事整体虽然是幻想性的,但细部描写却出奇的真实。那平衡感非常好。我不知道用原创性或必然性这类用语是不是适当。如果说水準还不到这裡,或许也没错。不过中途一再丢开又断断续续读完时,之后却留下沉静的手感。就算那是不舒服的、难以说明的奇怪感觉也好。」
小松什么也没说,看著天吾的脸。他需要听更多话。
天吾继续说:「我不希望只因文章有稚拙的地方,所以一下子就被初选刷掉。这几年工作下来,读过堆积如山的投稿。与其说读过,或许更接近跳著读过。有写得比较好的作品,也有无可救药似的东西————当然是后者压倒性的多。不过总之看过这么多作品了,再怎么说,这篇《空气蛹》还是第一次觉得好像有感觉。读过后,还想从头再读一次,这也是第一次。」
「哦。」小松说。而且一副没兴趣似地吹著香烟的烟,撇起嘴来。不过从天吾和小松交往不算短的经验来看,却不会轻易被那猛一看的表情所蒙骗。这个男人脸上往往露出和本意无关,或完全相反的表情。所以天吾耐心地等对方开口。
「我也读了喔。」小松暂时搁置一段时间后才说。「接到你的电话,我马上读了稿子。不过,思,实在太差劲了。连个语助词都不会用,搞不清楚文章想说什么。要写小说以前,最好先去重新把文章写法的基础学一学。」
「不过还是读到最后。对吗?」
小松微笑了。好像从平常不开的抽屉深处拉出来似的微笑。「是啊。确实正如你说的。读到最后喔。自己都吓一跳。投稿新人奖的作品我从来没读到最后过。何况部分还重新读。这样一来简直就像几颗行星排成一直线了似的。这点我承认。」
「这表示有什么。不是吗?」
小松把香烟放在胚灰缸,用右手中指摩擦著鼻子旁边。却没回答天吾的追问。
天吾说:「这孩子才十七岁,高中生。只是读小说、写小说的训练不够而已。这次的作品要拿新人奖,或许确实很难。不过却有留到最终决审的价值噢。只要小松先生一个人的想法就有可能对吗?那么一定就有下次的机会了。」
「思。」小松又再低吟一次,嫵聊似地打著呵欠。并喝了一口玻璃杯的水。「嘿,天吾,你好好想一下。让这样粗糙的东西留到最终决审看看。那些评审委员们一定会昏倒噢。说不定会生气。一定不会读到最后的。四个评审委员都是现任作家。大家都很忙。一定只啪啪读最前面两页就乾脆丢开了。说这简直就像小学生的作文嘛。这裡并没有可以磨得出光亮的东西,為什么我要放下身段為她热烈辩护,谁又肯听我的话呢?我一个人的想法就算有力,也会想保留给更有前途展望的人哪。」
「你的意思是,直载了当就刷掉吗?」
「我可没这么说。」小松一面摩擦着鼻子旁一面说。「对这部作品,我倒有个特别的点子。」
「特别的点子?」天吾说。听起来有点不详的意味。
「天吾你说期待下一个作品,」小松说:「我也想期待.花时间珍惜地培养年轻作家。对编辑来说是最大的喜悦。在晴朗的夜空极目眺望,比谁都先发现一颗新星是令人雀跃的事。不过老实说,很难相信这孩子有下一次。我虽然不才,毕竟吃这一行饭二十年了。这期间看过各种作家冒出来又沉下去。所以还看得出有下一次的人和没下一次的人。因此,如果让我说的话,这孩子是没有下一次的。很遗憾,也没有下次的下次。没有下次的下次的下次。首先这种文章,就不是花时间不断钻研就能进步的东西。再怎么期待等待都没办法。只有空等一场。要问為什么吗?因為本人根本没有表现出要来写一篇好文章,或想变得能写出好文章的动机。文章这东西,不是天生具有文才,就是后天拼著老命努力才精通的,二者之一。而这位叫做深绘里的女孩,两者都不是。看得出并不是天才,而且似乎也没有要努力的跡象。不知道為什么。不过看来对写文章本来就没兴趣。想说故事的意志确实有。而且意志好像相当强。这点我承认。那以直接的形式,这样吸引了天吾你,也让我把稿子读到最后。试想起来还真不简单。虽然如此,却没有成為小说家的未来。连臭虫的大便那点大小都没有。虽然好像是在泼你冷水,不过如果要我老实表达意见的话,就是这么回事。」
天吾想了一下,觉得小松说得也有道理。小松毕竟具有身為编辑的直觉。
「不过给她机会总不是坏事吧?」天吾说。
「把她丢到水裡,看她会浮起来还是沉下去。你是这个意思吗?」
「简单说的话。」
「我到目前為止已经做了很多无益的杀生。不想再看更多人溺水了。」
「那么,我的情况又怎么样呢?」
「天吾至少有在努力。」小松选著用语说。「在我看来你没有偷懒。对写文章这种工作也怀著极谦虚的态度。你知道為什么吗?那是因為喜欢写文章。这方面我也给你妤的评价。喜欢写这件事,对于想当作家的人来说,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资质噢。」
「不过,光有这个还不够。」
「当然。光有这个还不够。一定还要有气特别的什么』才行。至少,要含有某种让我读不透的东西才行。我啊,尤其以小说来讲,对于自己读不透的东西评价最高。对于我能读透的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这是当然的对吧!非常单纯的事。」
天吾沉默一下。然后开口。「深绘里所写的东西中,含有小松先生读不透的东西吗?」
「噢。有啊,当然。这孩子拥有某种重要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东西,不过她确实拥有。这点很清楚。你知道,我也知道。那就像无风的下午烧柴所冒的烟那样,谁的眼睛都能明白看到。不过天吾,这孩子所拥有的东西,可能这孩子也应付不了。」
「丢进水裡也没有浮起来的指望。」
「没错。」小松说。
「所以不会让她留到最后决审?」
「正是。」小松说。然后歪著嘴唇,双手交握在桌上。「正因為这个,以我来说也开始不得不慎重选择用语了。」
天吾拿起咖啡杯.望著杯裡留下的东西,然后把杯子放回去。小松先生所说的特别的点子就在这裡浮上来了,对吗?」
小松像是面对得意门生的教师那样玻噶搜劬ΑH缓舐阃贰!妇褪钦饷椿厥隆!
小松这个人有某种深不可测的地方。他在想什么?感觉到什么?从表情和声音无法简单读出来。而且他本人似乎对让对方坠入五里雾中也相当乐在其中的样子。脑筋确实转得很快。别人的想法与他无关,他是依自己的理论思考事情、下判断的类型。不会做不必要的炫耀,但读大量的书,对分歧的各方面都拥有绵密的知识。不只知识而已,他还能凭直觉看穿别人,拥有挑出好作品的慧眼。其中虽然含有相当程度的偏见,不过对他来说,偏见也是真实的重要因素之一。
本来就是一个话不多的人,不耐烦一一说明,但有必要时却能口齿伶俐地以理论表达自己的看法。只要他想,也可以变得彻底辛辣。能瞄準对方最弱的部分,在一瞬之间以简短的字眼予以刺穿。对人对作品都有强烈的个人偏好,相较之下,不能接受的人和作品要比能接受的多得多。而且当然别人对他,不具好感的,要比有好感的多得多。不过这也是他自己所求的。在天吾看来,他是寧愿孤立,被别人敬而远之————或明显被讨厌————他还乐在其中。精神的锐利无法在舒适的环境中產生,这日正他的信条。
小松比天吾大十六岁,现在四十五岁。在文艺杂誌的编辑这行长久下来,在业界素以能干闻名,不过私生活方面没有人知道。因為就算在工作上有来往,他对谁都不谈个人私事。他哪裡出生哪裡长大,现在住哪裡,天吾一概不知。即使谈很久,也完全不会出现那样的话题。这样难以捉摸,又不跟人交往,轻蔑文坛,居然还能拿到很多稿子,大家都十分不解,但本人似乎不太辛苦,必要时就能收集到名作家的稿子。托他的福,杂誌有几次总算能撑住门面。所以就算他不被人喜欢,大家对他还是另眼看待。
根据传闻,小松在东京大学文学部时适逢六〇年安保斗争,他曾经是学生运动组织的干部。樺美智子参加游行示威,遭受警察队暴行横死时,听说他就近在身旁,自己也受到不轻的伤。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只是这么一说,也有令人相信的地方。他身材修长高瘦,嘴巴奇大,鼻子很小。手脚长长的,指尖渗有尼古丁的黄斑。有某种令人联想到十九世纪俄国文学中落魄革命家知识份子的氛图。很少笑,不过一旦笑起来就会满瞼笑意。然而就算这样,也不觉得特别快乐。看起来只像是準备发布不祥预言边暗自窃笑的老练魔法师而已。虽然仪容整洁大方,不过妤像在向全世界宣不自己对服装这玩意儿没兴趣似的,经常只穿类似的衣服。斜纹西装上衣、牛津棉质白衬衫或浅灰色Polo衫、不打领带、灰色西裤、小山羊皮鞋,就像制服一样。眼前浮现六七件顏色质料和花纹大小稍有差别的斜纹三扣式西装,仔细刷乾净,掛在他家衣橱裡的光景。為了容易分辨或许还加以编号也不一定。
像细铁丝般硬的头髮,前髮稍许开始变白。头髮蓬乱,盖到耳朵。不可思议的是那长度,经常保持在好像一星期前就该上理髮厅的程度。天吾不知道,他為什么能办到这点。他的眼光锐利起来,每每像寒冬夜空闪烁的星辰般。一有什么事情沉默下来时,则像月球背面的岩石那样一直沉默不语。变成几乎毫无表情。看来好像连体温都失去了似的。
天吾是在大约五年前认识小松的。他投稿给小松担任编辑的文艺杂誌的新人奖,进入最终决审。小松打电话来,说想见面谈谈。两个人在新宿的喫茶店(就是现在这同一家)见面。小松说,这次的作品你要拿新人奖可能很难(事实上没有拿到》。不过我个人很喜欢这作品。「不是要施惠於你,不过我难得会对人说这种话。」他说(当时不知道,不过真的是这样)。所以下次你有写什么作品希望能给我看,比谁都先,小松说。天吾说,我会。
小松也想知道,天吾是什么样的人。成长过程怎么样,现在在做什么。天吾能说的地方,尽量城市地说明。在干叶县的市川市出生长大。母亲在天吾出生不久.就因病去世。至少父亲是这样说的。没有兄弟姊妹。父亲后来也没再婚,一个男人一手把天吾扶养长大。父亲以前是NHK的收费员,现在得了失智症,住进房总半岛南端的疗养院裡。天吾从筑波大学「第一学群主修自然学类数学」名字奇怪的学系毕业。一面在代代木的补习班担任数学讲师一面写小说。毕业时虽然也有回本地县立高中任教的机会,但他选择上班时间比较自由的补习班讲师。住在高圆寺的小公寓一个人过日子。
自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当专业小说家。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写小说的才华。只知道,自己每天不写就不自在的事实。写文章这件事,对他来说就像呼吸一样。小松没有特别说出什么感想,只安静听著天吾说。
不知道為什么,小松好像私下挺喜欢天吾的样子。天吾体格魁梧(从中学到大学一直是柔道社的核心选手),眼睛长得像早起的农夫一样。头髮剪得短短的,肤色好像经常晒太阳的样子,耳朵像花椰菜般圆圆地皱成一团,看来既不像文学青年也不像数学老师。这种地方似乎也符合小松的偏好。天吾写好新的小说,就会拿去小松那裡。小松读过会说出感想。天吾会根据他的忠告改稿。把重写的稿子带去时,小松又再针对那个提出新的指示。好像教练把标竿一点一点往上栘那样。「你的情况可能需要花时间,」小松说:「不过不用著急。定下心每天不停地继续写。写出来的东西尽量不要丢掉都保存起来。因為日后可能会有用处。」天吾说,我会。
小松也把一些琐细的文笔工作转给天吾。小松的出版社所出的女性杂誌需要一些姆署名的稿子。从投书的改写、电影和新书的简介、到星座占卜,只要有委託,都写好交稿。天吾随手写来的星座占卜居然常常很準,因此风评很好。他写出「早晨请注意地震」时,有一天早晨真的就发生大地震。这种额外工作,以临时收入来说很有帮助,而且也成為写文章的练习。自己所写的文章,不管什么形式,能变成印刷品在书店排出来总是可喜的事。
天吾终於被交付文艺杂誌新人奖稿件的初审评阅工作。本人是新人奖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