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84 book1-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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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也是。」青豆说。
「那麼,做了这种事之后,日常的风景,怎麼说呢,看起来可能会跟平常有点不一样了。我也有这种经验。不过不要被外表骗了。所谓现实经常只有一个。」
青豆想了一下司机说的话。在想著之间,杨纳切克的音乐已经结束,听眾间不容髮地开始鼓掌。偶尔也听得见安可的呼声。眼前浮现指挥者露出微笑,朝向站起来的观眾低头鞠躬了好几次的光景。他抬起头,举起手,和团长握手,转向后面,举起双手赞赏管弦乐团的团员,转向前面再一次深深鞠躬。长久听著录音的鼓掌声时,渐渐听起来不像鼓掌声。感觉好像在倾听著没完没了的火星沙风暴似的。
「现实经常只有一个。」好像在书本重要的一节上画底线似的,司机慢慢重复一次。
「当然。」青豆说。没错。一个物体,一个时间,只能在一个场所。爱因斯坦证明过。现实这东西毕竟是冷彻的、毕竟是孤独的。
青豆指著汽车音响。「声音非常好。」
司机点点头。「你说作曲家叫什麼来的?」
「杨纳切克。」
「杨纳切克。」司机反覆一次。好像在背诵重要约定语似的。然后拉起开关打开后面的自动门。「小心好走。希望你能赶上约会时间。」
青豆提起大型肩带皮包下了车。下车时收音机的鼓掌声还不停的继续著。她朝十公尺前方紧急避难用空间,沿高速公路边缘小心走。对面车道每次大型卡车通过时,高楼下的路面就摇摇晃晃地摇动。那与其说是摇动不如说更接近波动。好像走在漂浮於大浪上的航空母舰的甲板上那样。
红色SUZUKI ALTO车上的小女孩,从助手席窗户伸出头来,嘴巴大大张开眺望著青豆。然后转向母亲问「妈妈,那个女的,在做甚麼?她要去哪裡?」大声执拗地要求「我也要出去外面走。你看,妈妈,我也要出去。好不好,妈妈。」母亲只是默默摇头。然后对青豆一瞥,投以责备似的眼神。但那是周围发出的唯一声音,眼睛所见的唯一反应。其他驾驶者都只抽著淤,轻轻皱一下眉,对她以毫不犹豫的脚步走在侧壁和车辆之间的姿态,只以看见眩眼东西的眼神追逐著。他们似乎暂时保留判断。就算车子不动,但首都高速道路的路上有人走著也不算是日常会有的事情。要把那以现实的光景当知觉来接受,多少要花一些时间。走著的人是穿迷你短裙高跟鞋的年轻女性,就更不寻常了。
青豆缩紧下顎笔直看準前方,伸直背脊,一面以肌肤感觉著人们的视线,一面以确实的脚步走著。CHARLES JOURDAN栗色鞋跟在路面发出乾脆的声音,风飘动著外套的裙襬。已经进入四月了,风还是冷的,带有粗暴的预感。她在JUNKO SHIMADA岛田顺子薄毛套装上,穿一件浅茶色春装外套,背著黑色肩带皮包。及肩的头髮修剪整齐,整理得很好。完全没有配带装饰品。身高一六八公分,几乎看不到丝毫赘肉,所有肌肉都用心锻练过,不过这从外套上看不出来。
如果从正面仔细观察脸的话,应该知道左右耳的形状和大小都相当不同。左耳比右耳大得多,形状不正。不过因為耳朵经常都藏在头髮下面,所以谁也没注意到。嘴巴笔直地闭成一直线,暗示著无论任何事都不会轻易驯服的性格。狭小的鼻子,有点突出的颊骨,宽额,长而直的眉毛,这些各增一票在在添加了这样的倾向。不过大体上是工整的鸡蛋形脸。就算各有偏好,还是可以称為美女吧。问题是,脸上的表情极端缺乏。紧闭的嘴唇,除非必要很少露出微笑。两眼就像优秀的甲板监视员那样,不懈怠而冷彻。因此,她的脸首先就不会给人留下鲜明印象。很多情况吸引人们注意和关心的,与其说是静止时的面貌好坏,不如表情动态的自然和优雅。
大多的人都无法适当掌握青豆的面貌。眼光一旦移开,已经无法描述她的脸到底是什麼样子。应该算是有个性的脸,但不知怎麼脑子裡却没留下细部特徵的印象。在这层意义上,她就像昆虫的拟态一样。改变顏色和形状潜入背景中,尽可能不显眼,不让人轻易记忆,这才正是青豆所追求的。从小时候开始她就一直这样保护著自己的身体到现在。
然而有甚麼事情皱起眉头时,青豆那冷静的面貌,却戏剧性地大大改变。脸的肌肉各自朝向不同方向极力牵扯,造成左右的歪斜极端强调,到处出现深深的皱纹,眼睛迅速凹入深处,鼻子嘴暴力性地歪斜,下颚扭曲,嘴唇上翻露出白色大牙齿。而且好像固定的繫带断了面具掉落了般,她转眼之间竟然变成完全不同的人。目击者会被这惊人的变貌吓破胆。那是从巨大的无名性跌落意外深渊的惊人跳跃。因此她在陌生人前面,绝对小心注意不随便变脸。她会变脸,只限於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或要威胁讨厌的男人的时候。
到了紧急停车空间时,青豆站定下来环视周围一圈,寻找太平梯。立刻就看到了。正如司机说的那样,阶梯入口有比腰部稍高的铁栅,门扉锁著。穿著迷你窄裙要翻越那铁栅有点麻烦,不过只要不介意别人的眼光,也不是特别难的事。她毫不犹豫地脱下高跟鞋,塞进肩带皮包裡。打赤脚的话丝袜可能会破。不过这种东西到处店裡都买得到。
人们无言地看著她脱下高跟鞋,然后脱下外套的样子。从停在紧前面的黑色TOYOTA CELICA敞开的车窗,传来麦可杰克逊的高亢声音的背景音乐。『Billie Jean』。她感觉自己彷彿站在脱衣舞秀场的舞台上一样。没关系。爱看就尽量看吧。不过今天只到高跟鞋和外套為止。对不起。
青豆把皮包繫紧以免掉落。刚才坐的崭新黑色TOYOTA CROWN Royal Saloon看得见一直还在那边。承受著午后的阳光,车前玻璃像镜子般耀眼地闪著光。看不见司机的脸。不过他应该在看著这边。
不要被表面骗了。现实经常只有一个。
青豆大大地吸进一口气,吐出一口气。然后耳边在『Billie Jean』的旋律追逐下一面翻过铁栅。迷你裙高高卷到腰际。管他的,她想。爱看就看吧。看到裙子裡的什麼,也看不透我这个人。而且修长美丽的双腿,是青豆对自己的身体中感觉最有自信的部分。
下到铁栅的另一边时,青豆把裙子拉好,拍拍手上的灰尘,重新穿上外套,皮包斜背在肩上。压紧太阳眼镜的镜框鼻梁。太平梯就在眼前。漆成灰色的铁梯。简单朴素,只追求事务性、机能性的阶梯。并不是為了只穿丝袜打赤脚、穿迷你窄裙的女性升降用而製作的。岛田顺子设计套装时,脑子裡也没有把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的紧急避难用太平梯的升降放在念头裡。大型卡车通过对面车道,造成阶梯摇摇晃晃。风吹过铁梯缝隙发出声音。但总之那裡有阶梯。接下来只要下到地面就行了。
青豆最后回过头,以演讲完毕站在讲台上,接受听眾发问的人那样的姿势,朝著满路大排长龙的汽车,从左至右,然后从右至左巡视一遍。汽车行列从刚才到现在完全没有前进。人们被阻挡在那裡,无所事事,只能盯著她的一举一动。这个女人到底要做什麼?他们满怀疑问。关心和漠不关心,羡慕和轻蔑交错的视线,投注在下到铁栅另一头的青豆身上。他们的感情无法完全转到一侧,就像不安定的秤子那样摇摇摆摆。沉重的沉默笼罩著四周。并没有人举手发问(就算被问起,当然青豆也不打算回答)。人们只是无言地等候著永远不会来访的契机而已。青豆轻轻收起下顎,咬紧下唇,从深绿的太阳眼镜后面品鑑他们一圈。
我是谁,接下来要去什麼地方做什麼?你们一定想像不到。青豆嘴唇不动地这样说。你们被绑在那裡动弹不得,哪裡也去不了。既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但我不一样。我有不能不去做的工作。不能不完成的使命。所以我先走一步了。
青豆最后,很想对在那裡的人乾脆变个脸。不过还是打消了念头。没有閒工夫去做这多餘的事了。一旦变脸之后,要恢复原来的表情还满费事的。
青豆转头背对无言的观眾,脚底一面感觉著铁管无情的冷硬,一面开始以慎重的脚步走下紧急避难用的阶梯。刚刚迎接四月的料峭春风吹动著她的头髮,偶尔露出那形状不正的左侧耳朵。
1Q84 第2章 天吾 一点不同的创意
天吾最初的记忆是一岁半时的事情。他的母亲脱掉衬衫,解开白色长衬裙的肩带,让不是父亲的男人吸乳头。婴儿床上躺著一个婴儿,那可能就是天吾。他把自己当第三者般眺望著。或者那是他的双胞眙兄弟吗?不,不是。在那裡的应该是一岁半的天吾自己。他凭直觉知道。婴儿闭著眼睛,发出微小的沉睡鼻息。对天吾来说,那是人生最初的记忆。那十秒问的情景,鲜明地烙印在意识的壁上。前所未有后无来者。就像遇到大洪水的街上尖塔那样,记忆只是单独孤立著,探头伸出混浊的水面。
一有机会,天吾就问周围的人,人生想得起来的最初情景是几岁时的事?对很多人来说,是四岁或五岁时的事。再早也只到三岁。没有一个比这更早的例子。孩子对自己周围的情景,某种程度能够以合理性的东西,目击并认识,好像至少要三岁以后。在那之前的阶段,一切情景映在眼裡还只不过是不能理解的混吨状态。世界就像稀薄的粥那样模模糊糊不带骨骼,无从掌握。那在脑子裡无法形成记忆,就从窗外通过了。
不是父亲的男人吸著母亲乳头的情景,到底意味著什么,当然一岁半的幼儿应该无法判断。这很明显。所以如果天吾这记忆是真的,他应该也没有做任何判断,只是让目击的情景原样烙印在视网膜上而已吧。就像照相机只将物体以光和影的混合物,机械性地记录在软片上一样。而且随著意识的成长,才逐渐把那保留固定的映像一点一点加以解析,在那上面赋予意义吧。但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发生吗?在婴幼儿的脑子裡这样的映像可能保存吗?
或者那只是假的记忆。一切都是他的意识日后在某种目的或企图下,擅自捏造出来的?记忆的捏造!!天吾也充分考虑过这个可能性。而且获得应该不是这样的结论。以捏造的来说,记忆未免太鲜明、太具有说服力了。当场的光线、气味、鼓动,那些实际存在的感觉是压倒性的,不觉得是造假的。而且,假定那情景是实际存在的,很多事情都可以顺利说得通了。无论从理论上、或从感情上。
以时间来说大约十秒鐘,那鲜明的映像没有前兆地就会出现。既没有预兆,没有犹豫。也没有敲门声。在搭电车时,在黑板上写著算式时,在用餐时,在和人面对面谈话时一就像这次这样》,那就会唐突地造访天吾。像无声的海啸那样压倒性地涌来。一留神时,已经挡在他眼前,让他手脚麻痺动弹不得。时间暂时停止流动。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变稀薄,让人无法好好呼吸。周围的人和事物,全都化為和自己无关的东西。那液体墙壁将他全身吞噬。可以感觉世界陂关进黑暗中,意识却没有变稀薄。只是轨道的转向点被切换了而已。意识的一部分反而变得更敏锐。不恐怖。但无法睁开眼睛。眼瞼被坚固地封闭起来。周遭的声音也逐渐远离而去。而那熟悉的映像在意识的银幕上映出好几次。身体到处冒出汗来。可以感觉衬衫腋下逐渐湿掉。全身开始轻微颤抖。鼓动加速、加大。
如果是与人同席的场合,天吾会假装晕眩。那是事实,很类似晕眩。只要时间经过一下,一切又会恢复平常。他从口袋拿出手帕,捣著嘴巴安静不动。举起手,向对方示意,没什么,不用担心。有时三十秒就过去,有时持续一分鐘以上。在那之间同样的映像,以录影带為例的话就是在重复播放状态下自动反覆。母亲解开长衬裙的肩带,把变硬的乳头让某个男人吸.她闭上眼睛,深深吐气。微微散发着母乳令人怀念的气味。对婴儿来说嗅觉是最敏锐的器官。嗅觉教给他许多事情。有时候是一切事情。听不到声音:空气化為混沌的液状。听得见的,只有自己柔软的心音而已。
看吧,他们说。只要看这个,他们说。你在这裡,你只能在这裡,哪裡都去不成,他们说。那讯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这次的「发作」持续很长。天吾闭著眼睛,像平常那样用手帕捣著嘴,咬紧牙关。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只能等一切都结东之后,看身体疲倦的程度才能判断。这非常消耗体力。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花很久时间才能睁开眼睛。意识想要早一刻觉醒,肌肉和内臟系统却在抗拒。就像搞错季节,比预定时间提早醒来的冬眠动物那样。
「嗨,天吾。」有人从刚才就在呼唤他。那声音好像从横穴的深处模糊地传来。天吾想到那是自己的名字。「怎么了?还是老毛病吗?还好吧?」那声音说。这次听起来稍微近一点。
天吾终於睁开眼,焦点眾起来,看看自己抓著桌子边缘的右手。确定世界还存在并没有分解掉,自己还以自己的身份存在这裡。虽然还有些微麻痺,但在这裡的确实是自己的右手。也有汗的气味。就像在动物园的什么动物栅栏前所闻到的那样,奇怪而粗野的气味。但那毫无疑问,是自己所发出的气味。
喉咙好渴。天吾伸手拿起餐桌上的玻璃杯,一面小心别洒出来一面喝了半杯水。休息一下调整呼吸,然后把剩下的一半喝下。意识逐渐回到原来的地方,身体感觉恢复平常的样子。把变空的玻璃杯放下,用手帕擦擦嘴角。
「不好意思。已经没事了。」他说。然后确认现在面对的人是小松。两个人正在新宿车站附近的喫茶店商谈事情。周围的谈话声听起来也像平常的谈话声了。邻桌坐著的两个人,怀疑发生了什么事情似的正看著这边。女服务生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站在近处。或许担心他会不会吐在座位间。天吾抬起脸,朝她微笑,点头。像在示意没问题,不用担心。
「这个,不是什么的发作吧?」小松问。
「不是严重的事。只是像晕眩一样。不好受而已。」天吾说。声音听起来还不像自己的声音。不过已经总算接近了。
「开车的时候发生这种事,大概麻烦就大了。」小松看著天吾的眼睛一面说。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