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父亲-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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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头冲我喊：“刚刚，叫赵姨。”我愣了一下，转身一溜烟就跑了。
然而那晚的喜酒我还是去吃了。因为在那个年代，农村人一年是很难吃上一两顿肉席的。老赵平日里卖药材有一些积蓄，因此在结婚的时候酒席办得很排场。酒精烧热了人们的血液，也烧红了汉子们的脸庞。于是大家好像都换了一个人似的，开着平日里并不常开的玩笑，说一些让老赵面红耳赤的话，冷不丁地就会让老婆揪了耳朵，半天说不上话来。晚上的洞房听说直闹到天亮。那时我们还小，懵懵懂懂地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但是被年长的驱赶了回来，不让去参加，于是回家后头一挨枕头就进入了梦乡，梦里依然有吃不完的好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里，赵姨自然也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也许是见多不怪，渐渐地，我倒觉得她并非很难看。黑子一开始很排斥她，拒绝跟她说话。老赵结婚的时候黑子便跟我住在我们家的小窑里。赵姨每次来我家的时候都带一些吃的东西，有时是一些山果，有时甚至是煮好的野兔或野鸡。开始我拒绝吃她做的东西，觉得不干净，但不争气的是胃，最终经不住肉香的诱惑，我还是吃了。奶奶说，赵姨命很苦，三岁上没了爹娘，被人贩子带到陕北，后几经周折，落脚在北塬上的一户人家。那时她已是七八岁了，每日里给人家打猪草，喂牲口，那家人根本不把她当人看，动辄就打得她满地乱滚，鼻口是血。就这样过了几年，她便一个人去沟里放羊。有一年的冬天，寒冽的北风肆虐着大地，人们龟缩在各自的家里不敢出来，而她还得起早去喂牲口，然后再把羊赶到山里去。那家人说来心也歹，再冷的天从没给她做过棉衣，她穿在身上的破夹袄不知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捡来的，紧紧地裹在身上，夏天汗流浃背，冬天寒风刺骨。她的手和脚便是在那一年的冬天冻坏了，手指被冻掉了四根，脚趾全部被冻坏，从此成了个跛子，不能下地劳动。那家人一看她成了个废人，便把她赶了出去，她从此便流落乡里，拄着根拐杖沿乡乞讨。她说不清自己是哪里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一天。十五岁的时候，她被一户好心人家收留，那家也很穷，儿子都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媳妇，于是她便成了那人的新娘。五年后，那人在一次砍柴的时候滚下了崖里，她从此就成了寡妇。公公婆婆虽然知道她是个残疾人，但儿子一死，他们的生活都成了问题，怎么还顾得了她？于是她又过上了流浪乞讨的生活。后来，她又被一户人家看中。那人有五十多岁，刚死了老婆，一个人寂寞，便收留了她。但这家伙白天是个人，晚上往死里折磨她，弄得她经常鼻青脸肿，身上紫一块青一块，没一块好地方。这还不算，他是个酒鬼，一喝就醉，醉了便拿她解气，往死里打她。她实在忍受不了了，便在一个星稀月明的晚上，趁那人喝得烂醉，偷偷地跑了出来，躲在一个山洞里，好几天没敢出来。后来，她被一个放羊的老汉救了回去，老汉的儿子有癫痫病，快四十了没有媳妇，于是她就在老汉家住了下来，也没办结婚手续，就同有癫痫病的男人住在了一起。那人的癫痫病比较厉害，犯了病就躺在地上抽筋，口吐白沫，特别吓人，因此她天天都提心吊胆。那家人看她年轻，原指望她能生个一儿半女，不想几年过去了，她的肚子并没有什么变化，于是婆婆整天跟她找事，说我儿子找了你这么个废人，既不能干活，又不能生养，要你干啥？她于是央求男人去给她看病，男人说没钱，也一直没去看。就这样又过了两年，那男人的病不知怎么突然好了起来，光景也好了起来，便在婆婆的怂恿下赶走了她，娶回了邻村的一个寡妇。接下来的日子，她无处可去，于是就住在村头的破庙里，白天沿村乞讨，晚上再回到那里。这情况不知怎么让父亲知道了，父亲对老赵的情况一直很关心，父亲知道，光棍的日子不好过。老赵虽然脾气古怪，但是对我一家人却非常和气，非常热情。父亲于是便托人去问，她说只要给她一口饭吃，嫁什么人她都愿意。赵姨就这样来到我们村里，成了老赵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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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十四（2）
赵姨不幸的身世让我很震惊，从此便对她有了深深的同情感。因为父亲和奶奶经常给我们讲逃荒的艰难，我知道穷人的日子很不好过，何况她从小没了爹娘，颠沛流离，命运多舛。好在现在跟了老赵，终于迎来了好日子。灿烂的笑容写在她的脸上，她逢人便说老赵对她很好。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悄悄地对我母亲说，她想给老赵生个孩子。母亲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她无遮无挡地笑着，问：“他姨，你行么？” 赵姨便羞怯地低了头，说身子已经好几个月没来，近来肚子里也好像有个东西在动，她怀疑就是孩子。想着老赵老来得子很不容易，作为过来人，母亲给她讲了许多注意的事项，甚至提到了晚上的事情，要老赵不能再碰她。也许老赵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从此像换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逢人就打招呼。他起早贪黑放羊，带回来的野兔野鸡赵姨怎么也吃不完，她就偷偷地拿到我家里来了。
然而好景不长，老赵的兴奋时光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希望便在一个晚上破灭了。那天晚上半夜时分，我听见大门外有人在叫。父亲应了一声，就听见老赵颤抖的声音：“海东，你让刚子妈到我家去一下。”老赵几乎是哭喊着说出来的，我便知道是出事了。母亲慌乱地披了件衣服，奶奶也跟着去了，回来的时候已是拂晓。原来赵姨半夜里突然肚子疼，疼得满地滚，等母亲和奶奶到来的时候，她已安静了下来，身下是一摊血水。让老赵夫妇失望的是，流下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孩子，只是一个血块而已。
梁家河的水库经过三年的修建，最后开始蓄水了。蓄水的那天公社的领导来了，县上也来人了。附近村子的人都来了。工地上红旗飘飘，人山人海，非常热闹。父亲和大毛身戴红花被拥到了最前面，因为水利工程是当时最倡导的项目，梁家河成了各村学习的样板。工地上搭建起了戏台，《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轮流演出，梁家河像过年似的热闹了一段时间。
水库一开始先蓄了三分之一的水，因为大坝还不结实，不能把水放满。在这一点上大毛和父亲发生了争执，最后还是按照父亲的意见执行了。因为一旦大坝发生什么意外，下游的几个村子连同梁家河都会遭殃的。
水库蓄水后，水库成了梁家河一道亮丽的风景。站在山头上，一面碧绿的镜子平躺在山间，碧波荡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几只野鸭不知什么时候飞了过来，在水库里嬉戏，成群的燕子在水面上低低飞行，偶尔把翅膀在水里轻轻蘸一下，然后到对面的窑脑上筑窝去了。喜鹊、乌鸦、画眉、麻雀也不甘示弱，“唧唧喳喳”地吵闹不休，寂静的山野突然热闹了起来。盛夏的时候水库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我们在浅水区戏水，学习游泳。中间深不敢去，只有晚上的时候几个大人才敢到最深的地方。父亲不让我们在水库里玩耍，因为太危险，后来里面下了鱼苗，便不让人进去了。我们每天到大坝上观望，希望能看见一条大鱼飞跃出来，因为曾经听奶奶说海上的鱼会飞，可惜去了好多次也没有看到鱼飞出来。
奶奶经常会拄着拐杖到水库上溜达，有时就静静地坐在大坝上呆呆地望着水面，目不转睛。这个水库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水面，包括洛河在内的河流都没有这里的水多，我据此认为这便是大海了。我问奶奶大海有水库大吗？奶奶笑着摇了摇头，她说大海大着呢，一眼望不到头，看不到边的。我于是就仰望蓝天，难道大海和蓝天一样大吗？奶奶说你好好念书，等长大了回到老家看见大海就知道了。从此以后我睡梦中无数次出现大海的模样，但是最大的也没有超过现在的水面。
风流宋桂花最近的日子不好过。
先是我们把她家的那条大黄狗毒死了。这条狗还是父亲送给她的，一个女人家住在山上，有条狗做伴就不会害怕。狗小的时候毛茸茸的，很通人性，非常可爱。桂花也特别喜欢它，刚开始的时候甚至每天晚上都搂着狗睡觉，像抚养孩子一样喂它。那条狗很聪明，也非常厉害，晚上有什么动静就叫，因此生人很难接近。但是它不咬我，也不咬奶奶和父亲，好像知道我们是一家人，对它的主人没有恶意。那时为了跟它玩，我每次去的时候都给它带吃的东西，小黄狗远远看见我就开始摇尾巴，高兴得不得了。后来它就长成了一条大黄狗，威风凛凛，是村里的狗王。这只大黄狗还咬死过一只狐狸，狐狸晚上偷鸡被它发现了。另外它还会捉兔子，每年冬天都能捉好几只。桂花把兔子做好后送下来，母亲不要，奶奶却收下了。兔肉很香，我们把吃剩的骨头奖励给大黄狗，它总是老远看见我就往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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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十四（3）
其实毒死大黄狗我也于心不忍，我犹豫了很长时间。但是那段时间看到母亲痛苦的表情，我就想着报复桂花令她最伤心，这样母亲就会得到一些安慰。我们毁了她的自留地，她骂了一会儿就不骂了，第二天该干啥还干啥；我们于是又砸烂了她的栅栏门，她流着泪修好了；我们在夜里往窑里扔东西，大黄狗一阵猛吠，差点把黑子抓住。后来我们一致认为：只有弄死这条狗才能给她致命一击。我知道她非常喜欢大黄狗，人狗相依为命，她几乎离不开它了。
我们瞅了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几个人悄悄地溜到桂花家的涧畔上。大黄狗拴在院子里，发现人影就叫开了。我把手放在嘴上“嘘”了一声，它发现是我，就不叫了，摇着尾巴向前扑，把链子都快挣脱了。这一刻我差点改变主意，不准备害它了。但是想起母亲哀怨的眼神，就觉得还是要毒死它。我把放了老鼠药的馍馍扔了过去，大黄狗闻了闻，抬起头又看了看我，这才一口吞下，然后蹦跶着又跳了起来，两只前爪像举起的两只手，对我作揖。我不忍再看，低了头准备离开，这时我听到大黄狗异样的叫声，它“呜呜”地低鸣着，爪子在地上乱刨，紧接着就倒在了地上，嘴里吐着白沫，四肢朝天乱蹬着。它在地上滚来滚去，挣扎着想站起来，努力了几次都失败了。最后它躺在地上，舌头伸得很长，眼睛看着我们的方向，不动了。
第二天天刚亮，山上就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人们都吃了一惊，以为谁家死了人，急急披上衣服跑出来，才发现声音是从桂花家的院子传出来的。父亲第一个跑了上去，只见桂花搂着已经死去的黄狗，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也许她在这条狗的身上寄托了太多的希望，现在一切都破灭了，所以她很伤心；也许她想起自己苦难的经历，借题发挥，总之那声音让人不忍再听，心都跟着颤抖了。我躲在被窝里紧紧地捂上耳朵，不敢听。母亲站在院子里弄清了事情的缘由，回来后揪着我的耳朵问：“刚刚，是不是你干的坏事？”我没有吱声，拽着被子又把头蒙了起来。我听见母亲在低声地骂：“绝死鬼娃，畜生知道啥？又没有得罪你！小心你爸回来剥你的皮！”我一把掀开了被子，流着泪说：“妈，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爸，他会打死我的！”母亲哀怨地看着我，没有再吱声。
父亲不大一会儿就回来了，一句话也不说，闷着头吃饭。吃饭的时候我把头低得很下，不敢与他对视。父亲看了我一眼，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又摇摇头。我知道，他在怀疑我，但是随即又否定了。因为他知道我也很喜欢大黄狗。
那以后，桂花像失去了重要的依靠，走路没精打采，丢了魂似的。我们有一段时间没有再欺负她。
桂花一直很注意自己的形象，虽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家里也收拾得像模像样。虽然一个人住一口小土窑，土窑没有窗子，白天关上门里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她把里面弄得很温馨。炕上贴了蓝颜色的砖头炕围纸，这在当时是很时髦的，很多人糊一张报纸就不错了。窑里的地上放着一排盆盆罐罐，漆黑发亮，幽幽生辉；锅台上也抹了不知什么东西，黑得耀眼。家里的摆设虽很简单，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小时候经常去她家，去了她就不让走，后来对她恶作剧，见了她就躲，桂花对我却始终如一地关怀。
这些日子她看我的眼神突然有些陌生，让我感觉有些诧异。父亲见了她跟她打招呼，她也不理。父亲不明就里，放工后就去了她家。桂花把父亲堵在院子里不让他进去。桂花说梁支书，寡妇门前是非多，你以后还是少来为好。父亲说你这是啥意思？以前的桂花不是这个样子的，也从来没有对他说这样的话。桂花说没啥意思，俺困了，准备睡了，你回去吧。说完把门“哐当”一声就关上了。父亲喊了两声，里面没有回答，只好悻悻地下山往回走，想不明白她突然之间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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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十四（4）
父亲晚上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桂花怎么了？她从来不这样跟自己说话，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想到这里父亲就披上衣服起来了，然后悄悄来到桂花的院子。大黄狗死了，小院静极了。窑脑上的黄蒿随风飘舞，发出飒飒的声音。父亲站在窑院准备敲门，这时窑里传来男人粗重的咳嗽声。声音像一根缠着布条的木棍一样沉闷，皮腾腾地抽打在父亲的心上。父亲愣在那里，以为听错了，就轻轻地走到门口。这下他听清楚了，同时听到两个人的声音，一男一女。父亲身上的血忽地涌了上来，站在门口大声喊了一声“桂花”，里面没有动静。父亲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动静。父亲恼羞成怒，拿起一把镢头朝门上就砸了下去，门“哐当”一声开了，桂花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袒胸露乳。月光下，桂花的脸像白纸一样，没一点血色。桂花说：“梁支书，半夜三更你跑来干啥？我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