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父亲-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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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喜爱去了公社的卫生院，确定是有孩子了，便按捺不住狂喜的心情跑了回来。回来后走到院子看见婆婆，婆婆说一整天都不见人，到哪儿去了？喜爱随便支应了一声，突然想起半年来木匠一直不在——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啊！王木匠啊你这个绝死鬼在哪里？你这段时间为啥就不能回家一趟呢？喜爱一个人坐在涧畔上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个注意，只好等队长来了再商量对策。
队长放工的时候被喜爱截了回去。大毛说你得让我回家报到一下，然后告诉她晚上要开会，改秀就不会怀疑了。现在天还没有黑尽，你就撑不住了！喜爱说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好像每次都是俺主动找你的，俺就那么贱？告诉你，现在有情况了，很严重，来不来你看着办吧！
大毛蒙住了。不知道什么事情。喜爱知道他在犹豫了，就一个人径直往山上走。到了院子后她看见大毛背着双手一摇一晃地上来了，嘴里的烟袋左右摇晃，烟锅里的旱烟一明一暗地闪烁着，喷出一股颜色发黄的烟雾。
“俺有了。”喜爱拿了个小凳子放在地上，抓了一把旱烟递了过去。
“有了啥？”大毛把旱烟压在烟锅里，木木地问。
“娃么！——你的！”喜爱“哧哧”地笑着说。
“啥？你肚子里有货了？”大毛显然没有思想准备。
“是娃！你跟俺的娃娃。”喜爱凑了过来，把大毛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让他摸。
“胡闹！赶快处理掉，这娃不能要！”大毛把手拿开，他对这人娃并不感兴趣。
“你说啥？让俺把孩子打掉？你们这些自私的男人，快活的时候咋都行，出了问题就不敢承担责任了！要俺打掉孩子，杀了俺也不干！”喜爱忽地站了起来，杏眼圆瞪。
“乖乖听话啊！你咋不长脑子哩？木匠不在，这娃咋要？！”大毛语气缓和了很多。
“俺不管！俺结婚十几年了，一直没怀上。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俺一定要将他生出来！”喜爱下定了决心，不听他的话。
“你这女人不识好歹，脑袋里装着猪大肠！我是为你着想啊！你也不想想，把事情闹大了把我球也不蛋，我是队长，跟我好的女人多着哩！我不怕。你就不一样了。第一男人不在，第二谁知道还有谁跟你在一起胡弄哩……”
队长的话没说完，喜爱扬起胳膊就给了他一巴掌。大毛被这一巴掌打懵了，气急败坏地走了，边走边骂：“你这个贱女人！你等着，有你的好果子吃！”
“滚！”女人大声地嘶吼着，坐在涧畔上放声地嚎了起来。
小叔东明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奶奶开始替他着急了。寡妇曹彩莲的女儿凤凤经常来叫东明出去，两个人能谈得来。奶奶不知道他们在一起，央了很多人给叔叔说对象，叔叔不去，奶奶生气地骂他是死狗扶不上墙——没出息。小叔说娘啊，我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我自己知道该咋整。奶奶气得不理他了。
凤凤最近一直很苦恼。队长薛大毛家的拴狗一直在缠她。她讨厌拴狗，但是她母亲却认为这是一门绝好的亲事。拴狗来了就热情招待，并且让她给拴狗倒茶做饭。她不干，母亲就骂她，甚至打她。凤凤流着泪问小叔该咋办？小叔说这件事主要看你，如果你不愿意，你妈她也没办法。现在是新社会，又不是旧社会，婚姻自由，没人敢强迫你的。凤凤听了小叔的话后坚定了信念，决定以后再不理拴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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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十三（9）
拴狗哪肯就此罢休。因为他教书，不用下地干活，所以有足够的时间追凤凤。凤凤被他追得无法，就来找小叔。小叔说拴狗你咋这么无耻？人家女子不喜欢你，你还死皮赖脸地缠着她！拴狗说东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是啥货色！小叔冲上去就给他一拳，拴狗一个趔趄，摸了一块石头扔了过来。小叔把头一偏，石头“扑通”一声掉到河里去了。凤凤吓得哭了起来，要他们赶快住手。拴狗说凤凤啊，放着堂堂的人民教师你不爱，爱一个没文化的乡巴佬！东明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小叔走过去拉了凤凤一把，说咱们走吧，不理他。凤凤抹抹眼泪跟着小叔走了，背后传来拴狗歇斯底里的歌声：“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凤凤回到家后被母亲曹彩莲狠狠地揍了一顿。母亲边揍边骂：“死女子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就是不听，我已经答应队长了，人家拴狗哪点不好？还配不上个你？你跟那东明准备喝西北风呀？常言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家薛队长今天已经让人来提亲了，我都答应人家了，你还不知好歹——你想气死我啊！”说完就坐在地上放开嗓子嚎上了。凤凤眼泪汪汪的一时慌了手脚，彩莲冲到灶火跟前拿起了切面刀，说凤凤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死给你看！凤凤扑上去想夺下刀子，母亲拿着刀往脖子上一架，说你别过来，我现在就死给你看！你不就是盼着你妈死吗？死了你就痛快了！凤凤说妈呀，你不要乱来。彩莲说那你愿意不愿意？凤凤不说话。彩莲于是就把刀子往脖子上抹，凤凤吓得叫了一声。彩莲又问：“你愿不愿意？”凤凤只好流着泪点了点头。彩莲手中的刀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扑过来把女儿抱在怀里，破涕为笑：“凤凤啊，其实妈都是为你好，你咋就不理解老人的心呢？”
凤凤一把推开了母亲，扑倒在炕沿上，哭得浑身乱颤。
几天后，凤凤便和队长家的拴狗结婚了！拴狗结婚的那天很排场，唢呐声声，鸡鸣狗叫，全梁家河的人都来了，连马家河的人家也来给薛队长送礼了。薛大毛站在涧畔上精神焕发，红光满面。今天他可是扬眉吐气了啊。你梁海东当支书又能怎么样？你弟弟跟我儿子争女人，失败了呀！
那时候梁家河已经装上广播了。广播上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的歌曲，整个梁家河都沸腾了。记得刚开始立杆拉线装广播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广播是怎么回事。乡下人讲，古代皇帝日日歌舞升平，夜夜有“玉匣”在怀，里面有许多人在拉话唱戏，十分热闹。但“玉匣”是啥东西？谁也没见过。因此很多人都说要是这一辈子能见到“玉匣”该多好啊！线拉好了，家家的屋檐下装了一个小喇叭，黑乎乎的。大家都奇怪地看着它：难道这么小的东西会唱戏？人从什么地方进去呢？经过一段时间的调试，一天晚上大家正在吃饭，广播“哇”的一声吼了起来，里面唱着《东方红》，好像有很多人。窑洞中的人们顿时乱作一团，小孩嚎啕大哭，大人惊恐地跑到院子里，吓得整夜不敢回窑洞。
后来，广播就普及了，村里也装上了大喇叭，有什么事情只要在喇叭上一喊，全梁家河的人在山上峁后都能听见。喇叭一天到晚放着革命歌曲，大家围在电线杆下一听就是半夜：
公社是个常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越甜
藤儿越壮，瓜越大
三唱机上放的《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到后来大人小孩都能哼上几句。公社组织各村排练样板戏，县上要汇演。凤凤演小常宝，小叔演杨子荣。薛大毛扮演的座山雕惟妙惟肖，大家看得都入迷了。母亲爱听戏，晚上吃过饭早早就到操场去了。父亲负责后勤上的一些事务，经常去县城办事。办事的时候母亲希望他穿新一点的衣服。父亲最“讨厌”的就是穿新衣服，一年四季总是冬夏两身破旧的粗布衣裳，脊背上都开了花，母亲给他补了补又穿上了。他常说，衣服能遮体就行了，咱是老农民，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穿那么好给谁看？有一年过年，母亲用卖了猪肉攒的钱给他做了件新布衫，大年初一的时候让他穿上。父亲坚决不穿，奶奶生气了，他这才极不情愿地披在了身上。结果奶奶刚出去看热闹，父亲就把衣服换掉了。其实父亲对那件衣服很珍惜，只是舍不得穿而已。后来只有到县城给队上办事的时候父亲才穿那件衣服，因为这时他代表着梁家河的形象。父亲说，农民就应当有农民的样子，在啥地方说啥话。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身份都搞不清楚，那么这辈子他注定就是一个失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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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十三（10）
梁家河的样板戏在公社汇演获得了好评，最后被调到鹿县城里汇演。凤凤和小叔搭档演《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和李玉和，扮相威严，唱腔圆润，获得了台下阵阵掌声。
小叔和凤凤的风光使拴狗很恼火，回到家里后凤凤被拴狗打了一顿。
拴狗说：“你这些天骚情够了！”
凤凤说：“我咋骚情了？唱革命样板戏你说骚情，小心我告你现行反革命！”
拴狗说：“那你就告去吧！”
凤凤被逼急了，便真的对县剧团上的领导说了。第二天拴狗就被抓走了，五花大绑在县城游行。凤凤吓坏了，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一天下来后拴狗就遍体鳞伤，受不了了，于是捎话让他爸救他。薛大毛找了很多人都不管用，后来还是父亲出面找到剧团的领导，让领导带着他去找造反派的头目。头目给剧团领导面子，才把拴狗给放了。
父亲曾给剧团领导帮过忙。那是一年前的一个黄昏，父亲在河畔上看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往前走，于是上前询问，才知道是剧团团长，被几个红卫兵追得走投无路。父亲把他藏在了自己家里，团长躲过了一劫，对父亲感恩戴德。后来那伙造反派被另一伙造反派打败了，这伙造反派喜欢听样板戏，于是四处寻找剧团团长，把他又扶了上去。造反派头头对团长很崇拜，团长一时在鹿县成了风云人物，人人都对他敬畏三分。
拴狗事件之后，薛大毛对父亲刮目相看。他觉得自己上面没有关系，有啥事情还是需要父亲帮忙的。拴狗回来后对凤凤也不像原来那么放肆了。
村里跟小叔差不多年龄的人都结婚了，小叔一直没有媳妇，父亲和奶奶都很着急。奶奶又开始托人给他找，小叔高不成，低不就，总没个合适的。后来喜爱给叔叔说了一个女孩，人长得眉清目秀，就是身体很单薄。奶奶一开始根本没看上，然而小叔却看上了。女孩家里很穷，提出要三百元的彩礼，父亲一口就答应了。三百元是一个家庭两年的收入，上哪去找这么多钱？奶奶愁得吃不下饭，东拼西凑还是不够。后来薛大毛知道了，拿来一百元借给父亲。父亲不要，大毛就生气了。大毛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海东你还是把我当外人看了！你给拴狗帮那么大的忙，我还没有感谢你呢。父亲还是不肯要他的钱，大毛就把钱交给了奶奶，奶奶收下了。这个薛大毛总是在一些关键时刻做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让你不能小瞧他。大毛对奶奶说：“大娘，咱东明娶媳妇，我不能袖手旁观啊！”好像他是我们家的一分子，把自己抬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上了。
姑娘很快就嫁了过来。结婚的那天虽然没有拴狗结婚时那样排场，但是还是很热闹的。小叔很高兴，喝了很多酒。村里的人也都替他高兴。只有凤凤一个人流着泪，直到人都走光了才离开。
然而小叔没高兴几天脸上就布满了愁容。奶奶再三询问后才知道，这个女子有病，不愿意同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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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十四（1）
由于老赵的脾气古怪，他的儿子黑子在村里也受到孩子们的排挤，除了我，大家都不跟他玩。黑子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古怪，但对我却是忠心耿耿，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为了我，黑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们每天上学都相跟着。有时候他父亲在崾岘不回来，我便把黑子带到家里。奶奶说我娃惜惶的，快坐下吃饭吧！因为我跟黑子好，母亲对他也很好，常常饭不够吃了她便饿肚子。姐姐为此说过我几次，但看到他一个人孤单单的样子，我就不忍心赶他走。
有一天，我放学回来，见家里坐满了人，看热闹似的。我知道肯定有什么事情。这时我看见老赵也坐在炕栏上，脸涨得通红，目光不时地瞥向一个角落。顺着他的目光巡去，我发现在脚地的灶火前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女人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但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和破烂的衣裳足以证明她的身份，我甚至怀疑母亲是否把一个叫花子带回了家。女人只是低着头拢火，任一屋子的人肆意地打量她。人们像观赏一头动物似的对她评头论足，然后带着满脸的不屑纷纷离去。临行前，大家向老赵投去暧昧的一瞥。老赵也一反平日里的桀骜不驯，殷勤地送每一位客人到院子里，然后拿出腰里的烟袋，装满，颤抖着手指按瓷实了，点燃烟锅便在“吧嗒吧嗒”的声音里一明一暗地闪烁。
老赵结婚的那天很热闹，几乎满村子的人都去喝了喜酒。是啊，五十岁的人了，第一次结婚，无论他平日里怎么没有人缘，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快十年了。新娘子穿了一身崭新的棉袄棉裤，头发比那天整齐了很多，甚至还戴了一朵村里扭秧歌用的大红花。由于她没有娘家，我们家自然就成了她的出嫁地。母亲坐在她的身后，用抿了唾沫的梳子给她梳头的时候，我才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庞：她的脸好像有些浮肿，黑黝黝的皮肤闪闪发亮；微微有一些弯曲的头发毡片似的贴在头皮上；长长的额头下，一双老鼠似的眼睛躲躲闪闪，让人生厌；她的鼻子有一些塌陷，覆盖在薄薄的嘴唇上；圆圆的脑袋窝在衣服里，几乎看不到下巴，也看不见脖子，就那样硬是竖在肩膀上，让人觉得有一些怪异。年龄有五十多了吧？还要结婚！后来听奶奶讲，她不过才四十多岁。突然，她发现了我在看她，便像个小孩似的低下了头，转身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这时我注意到她的手和脸一样肿胀，黑黝黝地泛着一些油腻的光。母亲说：“她姨，这是咱刚刚，你不用怕。”母亲说罢抬起头冲我喊：“刚刚，叫赵姨。”我愣了一下，转身一溜烟就跑了。
然而那晚的喜酒我还是去吃了。因为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