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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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诚。
4月12日。
034(上)。
文森:
真没想到我还有再给你写信的一天。从医院逃跑的时候,我设想过一万种结局,而真相总是那没猜到的第一万零一种。阴差阳错,终于汇聚一处,以前生活中种种不合理之处,最后都有了解释。我多希望这不是真的,就像看了一场糟透的电影,大笑三声,掉几滴眼泪,然后痛痛快快起身离席,重新去过我的生活。可是太迟了,太迟了。我来得太晚,戏已落幕,木已成舟,谁见过老人重青春,落蕊还枝头?终于到了这一步。
那一天的凌晨,我带着收拾好的书包从医院的后山逃跑。地图是前一天从护士长办公室偷出来的,我的计划很简单,到天亮之前有六个小时,只要顺着土路走到附近的镇子,搭上清晨第一班客车就行,即使被发现,我人已经在高速公路上,追也追不回来了。我的目的只是要见你一面,了了这个心愿,被抓回去是杀是剐都不重要。
我嘴里咬着手电筒,从医院后门旁的矮墙上翻过去。夜深人静,一轮弯月挂在枝头,树林里传来咕咕的夜枭的叫声。我背起书包,从后山的小道上下来,悄悄绕过正门的守卫,前面就是连接医院和镇子的土路。我拿出地图用手电筒照了照。这一路翻山越岭,穿过大片的自然保护区,山林里猛禽野兽,夜里一个人行路实在不安全,可我只觉得兴奋自在,半点担心害怕都没有。我把地图塞回书包,拿出瓶子喝口水,检查一遍身上的小刀和电池,万事俱备。我那时满心满眼地要见你,对于未来会发生的事完全没有预料, 就这样傻傻地踏上我一生中最天翻地覆的旅程。
而这段旅程注定充满了意外。
“啪”的一声,远处火光一闪,随即熄灭。我惊得停住脚步,喝问:“是谁?!” 无人回答。我拿手电晃一晃,十米外光就散得暗淡不堪,什么也照不出来。我已经离开医院步行了几十分钟,身后一片静悄悄,不像是有人追出来的样子。我咬牙上前几步,待要再问,火光又是一闪,这一次没有熄灭,一个高大的人影从树丛后钻出来,手里一点红芒,走近了看是打火机,火光映在脸上,竟然十分熟悉。
“怎么是你?” 我松了一口气,最怕是刘医生拖着断腿开车来追,那样就真的跑不出去了。
假洋鬼子吹灭火气,慢慢向我走来,月光下身影凝重。
“回去吧。”
我摇摇头。
他抓着我的肩膀。“路上危险,先回去再说。”
我甩脱他的手。“刘医生呢?”
他不说话。
“你怎么发现我逃跑的?”
他还是沉默,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英俊得仿佛古希腊的大理石雕像。
其实我也不关心理由。“我不会回去的,你放我过去吧,我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见完了就回来。”
他扯一扯嘴角,露出一个很悲伤的微笑。
“不行。”
我退后两步,放软表情。“拜托你。”
“不行。”
我再退一步。“你怎么样才会放过我?”
“跟我回去。”
我咬牙瞪他。“你为什么一直阻拦我?”
“你要见的人,总有一天会见到,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毫不动摇地对我伸出手。“跟我回去。”
我怒极大吼:“那什么时候才叫做“是时候”?!我天天等,天天等,我等不下去了!我一点儿他的消息都没有,连他是不是活着都不知道!我吃不好、睡不好,连做梦都梦见他出意外,你怎么可能明白我的心情?!”
他颊上肌肉抽动一下,双手握拳,许久才慢慢平复下去。“小诚,我懂的。”
我低头,手慢慢缩进口袋里,苦笑道:“骗人,你连爱的人都没有,怎么可能懂?”
他全身震一下,然后慢慢开口:“我有的。我爱你。”
我抬起头。“你爱我?”
“是。”
“可我已经有爱的人了。”
“没关系,我愿意等,多久都等,等到你爱我的那一天。”
“那你让我走。”
他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不行。”
“求求你。”
他轻轻道:“只有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我再退一步,咬牙道: “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凝视着我,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最后还是那句话:“跟我回去。”
我笑了一下,他愣住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对他说:“不,我不回去。” 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架在脖子上。“除非我死了。”
这真是我人生中顶顶荒唐、顶顶卑鄙的时刻,然而它确实发生了。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我把小刀带在身上是为了防夜间的野兽,最后却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胁另一个人放我走。
他的瞳孔瞬间收缩,脚还没动,我就把刀子压得更紧,血顺着脖子流下来,疼得要命。
“别过来。” 我又退一步。假洋鬼子的身手太好,离近了只怕刀子立时就要易主。
他脸上的表情非常难看,脖子上和脑门上的青筋都绷着,双手紧握,臂上和腿上的肌肉收缩,像捕食前准备一跃而起咬断猎物喉管的猛兽。
“小诚,把刀子放下。”
“不。”
“小诚,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把刀子放下。”
我连着后退两步,终于站定了看着他。在月光下,他英俊得不似世间人。
“对不起。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想要见文森,只要见一面就好,只要知道他还好好地活着就好,然后我就会回来。我什么都不做,只要远远地看他一眼,我就回来。”
假洋鬼子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脸色迅速地灰败下来,全身开始颤抖。
他对我说:“别这样,小诚。别这样。”
夜风很凉,血顺着我的脖子流下来,暖暖地润湿了我的衣服。
“其实我很疼,可是如果我今天出不去,我宁可就这么死了。”
“不,不要这样……”
“我知道自己这个样子糟透了,可是我只想得到这个办法。”
“傻瓜,你会后悔的……”
我微微一笑。“没关系,那就让我后悔好了。”
他看着我的血流下来,很久很久,终于用一只手覆住眼睛。
“好…… 我让你去见文森……你把刀子放下来……”
我看着他:“真的?”
他说:“真的。我的车子就在前面,我载你去。”
我一动不动。
“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又失了许多血,一个人是走不到镇子上去的。你想见文森,只能由我开车载你去。”
我确实已经有些头晕了。“你会不会骗我?”
他疲倦地摇摇头。
“那你发个誓吧,如果你骗我……” 我低头想了想,“就让我不得好死。”
他很久都不说话,寂静的夜里,我能听到他握拳太紧导致骨头“咯咯”作响。如果他真是野兽,我想我此时已经被他咬死了。
我把刀子从脖子上移开,轻轻道:“算了,我相信你。”
我跟着他一前一后地往车子的方向走,没走两步就觉得腿一软,险些一跤栽倒。他过来扶住我。他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觉得很伤心。
他转过身蹲下去对我说:“上来,我背你。”
我摆摆手:“不用了,我流了不少血,会弄脏你的衣服。”
他沉默一下,起身脱光上衣。“上来。”
我再也找不到借口。
他的肩膀浑厚,脊背结实,身体温暖得像一团火。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
我趴在他的背上,轻轻道:“对不起……你不该喜欢我的……”
他顿一下,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034(中)
我从疼痛中醒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大亮,阳光十分温暖。
假洋鬼子正在一边开车一边跟人通电话。“他在我车 上,没什么事。”
我爬起来摸摸脖子,伤口已经包扎过了,盖着药用棉布。
“事情完了我就带他回去。”
车上 的电子表显示早上7:56分。疾驰的车子正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青绿色的农田如棋盘一样分布在道路的两旁,间或有农人在其中忙碌。
他收了电 话,对我说:“是刘医生。”
我讪讪地“嗯”了一声,不用问也能想象刘医生发现我逃跑后气得跳脚的样子,禁不住一阵心虚。
“脖 子还疼吗?”
我低声道:“不疼了。”
他看我一眼,好像知道我在撒谎,却没有戳穿。车子里一片沉默,只听得到左侧车道迎面 而来的汽车的“嗡嗡”呼啸声。我坐立难安,忍不住伸手扭开电台,想要找一些声音掩盖尴尬的气氛。
音乐响起,不久音量渐低。一个带磁性的男 声开始播报:“xx人民广播电台,为您报时。现在是是二零……”
“啪”的一声,假洋鬼子按掉广播。
我吓一跳,奇怪地看他 一眼,想要再次打开电台,却被他按住了。
“别听广播了,陪我说说话。”
我缩回手。“说什么?”
他的左手 握着方向盘,半晌淡淡道:“谈谈你自己吧。”
我吞吐半天,不知道如何开始。我这个人无趣得很,既不聪明也不英俊,中国十几亿人口,光是我 出生的城市就有几百万跟我差不多的男青年,真正乏善可陈。
“你平时有什么爱好?” 彷佛看穿我的犹豫,假洋鬼子这样问道。
“…… 乒乓球、听京剧和种花。”
他笑一笑,嘴角微微上扬。我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以前也曾这样写过同学录,当时你一把抢过去,一边翻一边大笑: “小诚,你怎么像个老头子?” 我大怒,跳起来和你抢,你把同学录高高地举起,任我怎样都够不到,最后你把脸大咧咧凑上来:“亲一个就还给你。”我气得踹了你一脚,夺了本子扬长而去。后 来还是被你用别的方式追回了那个吻。
我的心思一下子恍惚起来。假洋鬼子又问了许多问题,我都一一作答。
最后他问我最大的 心愿是什么。
我低头许久。“我最大的心愿是我爸妈都活着,可是这个愿望注定不能实现了。我没有什么其他的心愿了……如果有的话,就是姐姐 有一天能原谅我。”
他没有说话。
我抬头看看他,问道:“那你呢?你有什么心愿?”
他沉默良久,这样回 答:“我一辈子只许过一个心愿,这个心愿已经实现了。”
我蜷成一团在放平的座椅上再次睡去。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出逃前的每一个夜晚我都做着光怪陆离的梦,几乎夜夜不得安枕。在那辆行驶的车上我第一次平静地入睡。半梦半醒间,仿佛有人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那么温柔怜爱,让我在梦中也禁不住欢喜。
到达文森住的公寓附近已经是暮色时分,太阳早已落下,天空只余大片糅杂在一起的深红和绛蓝,在云层尽处拥抱翻滚,终于一点一点被夜色吞没。
整座大楼都显得古怪陌生,我坐在车里一动不动,手心都是津津的汗。
“真的是这里吗?”
假洋鬼子点点头。
我从车上下来,跟着假洋鬼子一起进入电梯。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门口的摆设,电梯的装潢,但是在看不到的角落又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仿佛披着画皮的女鬼。
别乱想,别紧张。我深呼吸一口气,对自己这样说。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文森的家是电梯左手第二户,我上去按门铃。
一长一短的两声后,门内传来脚步声,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从喉咙蹦出。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戴着银边的眼镜,身形消瘦。他看到我,顿了三秒,然后道:”徐诚。“我愣了许久,然后才认出眼前的人是在文森爸爸那里有过一面之缘的赵秘书。
我一下子激动起来,结结巴巴道:”赵叔叔,您……您好。请问……请问文森在吗?“他停一停,道:”你找他有什么事儿吗?“我愣一下,慢慢道:”也……也不是,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我……我出了点儿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文森不在这里。“他打断我道。
”那么我……我怎么才能找到他?“他静静地观察了我半晌,道:”你不用找他了。文森出国了。“我一下子呆住。”出国?“赵秘书把眼镜摘下来拿衣摆擦一擦,道:”已经出国三个月了,是我看着他上飞机的。他也没办法,文先生一定要送他走,走之前两个人还大吵一架。“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假洋鬼子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按了按。
” 为……为什么突然就……“赵秘书把眼睛重新架在鼻梁上,平平道:”我以为你是最清楚原因的。“我如遭雷击,浑身颤抖地低下头。
”我从小看着文森长大,他就像我的半个儿子一样。出了这种事,连我都很难保持平静,更不要说他亲生父亲了。文先生千般不好,待这个儿子确是真心的,可惜……“可惜后面是什么却没有说。
我咬着嘴唇低头不语。
赵秘书顿一顿道:”文森在美国很好,也交到了许多朋友,你不用担心。你写的信我收到了,过一段时间会转交给他。“”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他的电话或者地址?“赵秘书叹口气。”你这样我很为难。说实话,我很反感你们这种关系。你自己也是个男人,被人压很好看吗?“我羞耻欲死。
”虽然不能给你他的联系方式,但是如果你写信到这里,我可以帮你转交。我只能做这么多了。文森的事我也管不了。他看到你的信,也许会回信也说不定。“我点点头,向他道谢出门。
临行前,赵秘书叫住我:”对了,文森很优秀,我听说他申请到了斯坦福。“我笑一下。”那真是太好了。“我落荒而逃,一路踉踉跄跄,被假洋鬼子扶住,还是险些一头栽倒。
他抓着我的手道:”小诚……“我什么也不想听,一口截断他的话:”回去吧。“ 回医院去。刘医生一定很生气,姐夫也该担心了。文森很好,比原来更好,他有优秀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