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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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医生很生气,早上打针的时候我试着对他笑笑,他站在护士旁边扫了我一眼,背转身一句不发地走了。
我实在没有立场责备他。前天从山里回来已经太阳西沉,我开着窗户给你写信到半夜,春天的夜里还是很凉,我不知不觉写了太久,第二天早上就发烧爬不起来。刘医生诊断的时候敲着桌子骂我,问我是什么重要文件让我连命都不顾了。我说不上来。刘医生看着我低头的样子大概也猜到了,他一向对我给你写信这件事不以为然,昨天却什么也没说,反而转头去大骂假洋鬼子,问他知不知道我的身体状况,知道了问什么没有好好照顾我云云。假洋鬼子一只手搭在我的床尾架上,只是很专注地看着我,一句辩解都没有。
我不敢再看他啦。那天在水潭上,我同他把话说开了。我今生今世爱的人只有一个,那个人永不会是他。他愣了一下,好久好久都不说话,然后突然从水里一跃而起,爬上橡皮艇,背对着我开始换衣服。穿到一半,忽然停住,侧头低声问道:“他好吗?”
我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想了想,答道:“不太好。爱打架,跟唯一的父亲关系很差,跟老师和同学也不太合得来,人虽然聪明但是说话却很刁钻,常跟奇形怪状的人混在一起,谈的都是抽烟喝酒飙车泡妞的烂事。穿衣服邋里邋遢,但是在别的东西上却挑剔得要命,猪肉牛肉羊肉一概不吃,讨厌青椒胡萝卜玉米南瓜,房间乱得像猪窝,衣服可以堆在地板上一个月也不洗,找不到衣服穿了就去买新的,奢侈浪费到让人想揍他一顿。讨厌等人,对方迟到超过五分钟就会当做约会取消而自己闪人;早上有严重的起床气,谁叫他起床谁倒霉;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很有耐心,对别人的事很没耐心,问问题超过一遍就会嘲笑你笨。所以怎么看都是缺点多过优点。”
假洋鬼子不可置信地瞪着我,好像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我继续道:“可是,当你觉得他不好的时候,他却会用自己的方式来体贴你。他会默默为你做很多事,却不让你知道;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总会出现在你的身边;关键时刻,永远都非常可靠。 最重要的是,我爱他,他的好他的坏,只要是他的我都爱,他活着我爱他的人,他死了我爱他的魂。今生今世,千生万世,这件事永不改变。”
假洋鬼子浑身颤抖了一下,沉默地转过身去,捡起T恤套进头上。我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残忍的事,可是我没办法。
回程的一路他都沉默不语,只是划桨的时候非常用力,桨把水波重重地推开,带着橡皮艇飞速地前进。
那天下午的时候,突然开始下起了毛毛雨,开始不过是一些沾衣不湿的雨丝,在水面上漾出微小的波纹,后面越下越大,打在水上可以听到“噗通”的声音。很快我的头发就半湿了。假洋鬼子紧皱眉头,奋力划桨,最后将小艇停在途中某处临水的山岩下避雨。
雨很大,风也很大。风刮得雨珠从山岩的左边斜斜地打进来。假洋鬼子挡在我的左边,手撑着顶上的石壁,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他穿着湿漉漉的T恤问我:“冷不冷?”
我一阵心酸。这样卑微的爱,我有多明白。我对他说:“你靠近点吧,雨这么大。 他挪近了两步。山岩下的间隙很窄,我们俩几乎头碰头地贴在一起。他问我:“我可以,搂着你吗?”我点点头。他伸出右手,贴着我的肩膀,把我的身体轻轻搂向他的方向。
雨很大。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朦朦的雨线里,河面上溅起无数的白色水花,对岸的青山绿树被洗得光亮,好像瞬间爆发了勃勃的生命力,浓翠得让人不敢正视。一只八脚的淡色蜘蛛从我们的头顶上匆匆爬过,停一停,转眼消失在石头的缝隙里。
他轻轻地说:“好大的雨。”
我点头:“是啊。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
他淡淡勾起嘴角,把我搂得更紧,道一声:“嗯。”
雨落在草叶上,落在花瓣上,落在水里。 天际的尽头有隐隐的雷声轰隆。我们躲在嶙峋的山岩下,远离浮世,皮艇飘摇。
文森。文森。多少日子过去了,我还是没有你的音讯。你收到我的信了吗?你的身体还健康吗?你忘记我了吗?
不,不会的。我不信。
我不要和任何人出行了。
再美好的风景,没有你在身边,也失却了颜色。 纵有千言万语,没有你在身边,都不过一声沉默。
小诚。4月2日。
第 29 章
文森,你好。
我难过了好久,才开始提笔给你写信。
昨天下午,邮递员来了,他带来了许多东西,可是没有你的回信。我抓着他问了一遍又一遍,有没有信给“徐诚”,他被我缠得不耐烦,索性把邮件都摊开在我面前让我自己翻。
什么也没有。
我拼命忍着,才没让眼泪流下来。
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呢?我想过无数种可能,也许是信件在邮递的过程中弄丢了,也许是你搬家了,也许是地址写错了,也许你课业太忙没时间回信,也许你生病了,也许你爱了别人再也不想见到我了。越想越繁杂,越想越害怕,到后面坐也坐不住,跳起来去敲刘医生办公室的门。
刘医生昨晚值夜班,中午才睡下,开门的时候还是两眼惺忪,头发乱蓬蓬地翘着,一脸被吵醒的不耐,见到我才放松表情:“是你啊,小诚。”
我抓着他的胳膊打断他急道:“刘医生,我要出院!”
他吃了一惊,然后马上冷静下来,一口回绝道:“不行!”
我低下头:“我有很要紧的事,非得出去不可。刘医生,你帮帮我吧。”
他看了我半晌,侧开身道:“有什么话进来说。”
他关上门给我拉过一张椅子,又倒了一杯热茶。
刘医生的办公室我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不管是发黄磨损的宽木桌子、靠墙的白色高脚病床还是窗台上的仙人掌都非常熟悉。平时到他这里来检查身体后也会轻松地聊聊天,昨天我手捧热茶却浑身僵硬。
他跟我面对面地坐下,前倾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我咬牙不说。
他靠回椅背,道:“你不说,我也没法帮你。但是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你开这个条的。”
我紧抿双唇低下头,慢慢道:“我一定要去见一个人。”
他想了想,问道:“是你每天写信的那个人?”
我点点头。“我一直没有收到他的回信,担心他出事。我想见他,哪怕见一面再回来医院也好,我要去见他。”
他长叹一声,道:“小诚,你这是为难我啊。”
我拼命给他鞠躬,哀求道:“刘医生,你帮帮我吧。我再没有别的人可以求了。”
他拧着眉头道:“作为你的医生,我不能让你出院。但我跟你姐夫是老朋友了,认识你也不短,我要问清楚,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我低头不语。
“我看你每天写信,对他的感情很深,可他对你的感情呢?你现在的身体不能受惊受累,稍微吹点儿风就要大病一场,抵抗力差得很,体力也不行。还有你的左手……”刘医生把我两只胳膊摆在一起,“你自己看看!你的左胳膊比右胳膊萎缩了多少!身体是你自己的,你比谁都明白。我问你,你现在的左手能握拳吗?!能负重吗?!能拿得起哪怕一本书?!”
我咬牙沉默。
刘医生语重心长道:“你这样的身体我让你出院,我跟你姐夫都没法交代。那个人要是爱你像你爱他那么深,别说是几个月,就是五年十年也等得,你又何必拿这样的身体让人看了伤心?你年纪小,很多事情考虑不周全。你醒来才多久?一个月!我们这儿荒山野岭的,信寄出去得来回辗转半个月二十天才能到人手上,收到回信起码要两个月,你急什么?你匆匆出院,回来又大病一场,还得在医院里多躺十来天,让人担心不说,这中间的费用是谁出?你姐姐姐夫也不是什么富豪,他们辛辛苦苦供养你这么多年,你一粒米也没还过,好意思加重他们的负担?”
我无法反驳,终于崩溃下来。
刘医生后面还跟我推心置腹地说了很多,都是劝我不要出院,我面无表情地听着,灵魂好像飞到了另外的空间,直到我手中的茶慢慢转凉,刘医生说得嗓子发干。
他靠在椅背上揉着眉心道:“小诚,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么个犟性子,最近是怎么了?”
我慢慢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常常觉得很不安。”
他顿一顿,道:“你大病未愈,心情不安是正常的,要学会调节。”
我苦笑:“刘医生,你说得对,我不能给姐姐姐夫添麻烦。我光想到自己,太不应该了。”
他舒出一口气,道:“哎,这样才对嘛。”
“刘医生,你最近和我姐夫联系过吗?”
“怎么?”
“不……我很久没跟我姐说话了,不知道她好不好。”
他沉默半晌道:“我也有阵子没跟他们联系了。”
我点点头。
这天晚上,我接到了姐夫的电话。他工作很辛苦,快要半夜了才刚刚离开公司回家。他问了问我的身体状况,又聊了聊小知和他的情况。
小知开始上幼儿园了,每天早上都眼泪汪汪地不肯离开我姐夫,送到老师的手里也不肯进去,一定要看着姐夫的身影都消失不见了,才包着两包泪让老师牵进教室。她很乖,午餐的时候有男生不小心把汤打翻在她身上她也不生气,老师和小朋友都很喜欢她。姐夫说,小知还常常问起我来着,问什么时候才能去看“舅舅”,我听了觉得很感动。
最后的时候,我问姐夫:“姐姐在吗?”
姐夫轻轻道:“她睡了,我们不要去吵她。”
我道:“你能叫姐姐给我来个电话吗?我很想她。我们好久没说话了,我有好多话想跟她说。”
姐夫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他夹在中间很为难。
我沉默良久:“姐姐……再也不想认我这个同性恋作弟弟了么?”
漫长的停顿后,姐夫这样回答:“小诚,你永远不知道她有多爱你。”
我右手举着话筒,在静寂的办公室里无声地流泪。
文森,原谅我,我暂时不能去找你了。之前写的信,邮递员帮我带走了。也许你会收到它们,也许你不会,也许真的像刘医生所说,是我自己想得太多,太没耐心了。
以前我觉得爱你是一个人的事,但是现在我慢慢觉得,活着并不是这么简单。我爱你,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爱去伤害别人。
没有人有权利去伤害别人。你不能,我也不能。
别跟你爸爸生气了,他因为我们两个的事大发雷霆,都是因为他爱你。我们伤了他的心。
小诚。4月4日。
第 30 章
文森,你好吗?
再次提笔给你写信,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以前总想着你就坐在我的对面,两脚高高地翘在桌子上,一边笑着叫我小诚的样子,下笔就有说不完的话,恨不得把自己嵌进纸上,塞入信封,就这样万水千山地邮递到你面前,掸落裤腿上的灰,轻轻问一句:文森,你好吗?
你好吗?你的身体好吗?学业顺利吗?最近有没有熬夜?冷暖知不知道更衣?跟同学们有没有好好相处?跟父亲是否还发生争执?
我心中有一万句话要对你诉说,暮然回首,却已经在阑珊的灯火中失去了你的身影。
文森,我大概真的是痴了,明明连你的消息都没有,却还是忍不住要给你写信。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两个我全心去爱的人,一个是姐姐,一个是你。我谁也放不下,谁也丢不起。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早早地苍老了,每天早上醒来刷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不是真的,好像灵魂倒置,装进了别人的躯体。眼睛还是徐诚的眼睛,鼻子也是徐诚的鼻子,但是眼角眉梢,轮廓深处,好像已经被刻上了无法抹去的痕迹,再定睛一看,又了无踪影。
人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厚福。我这场车祸醒来,却越来越糊涂了。有时候坐在那里,突然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明白,仔细去想又头痛欲裂、伤心难忍。
文森,我好害怕,我不怕自己忘了自己,我怕我有一天忘了你。我怕我站在你的面前,却不记得自己爱过你。
我爸是在高一上学期的寒假去世的。下葬是开学的前一天。厂子里派了司机和车子,送我爸的骨灰回故乡。我爸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渔村,路程遥远,中途车子抛锚,耽误了几个钟头,开到天黑还没有到。我抱着爸的骨灰盒坐在前排,妈和姐姐在后排头碰头地睡着了。
那个夜晚,月光清亮,车子沿着滨海的公路行驶,树的黑影疾速地向后掠去。车子里收听的电台放着马友友拉的大提琴,如泣如诉,和月光溶得分不开。我抱着爸爸的骨灰坛,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银色光海里的一条鱼,爸爸也是一条鱼,我们一起向最初的故乡洄游而去。
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从没去过我爸出生的地方?祖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村里的房子几年没人住就被海风蚀得不成样子,亲戚们也大多搬了出去。奇怪的是,我明明从来没有回过家乡,却莫名地觉得熟悉。
我抱着爸爸的骨灰,和他说了许多话,谁也听不到,只属于我们两父子的对话。
爸,安全带会不会太紧?爸,村子是什么样子?爸,你从没告诉我你是怎么长大。
我跟爸爸其实不很亲近。他性格严肃,做人做事一丝不苟,又严厉又古板,从来不会让小孩子骑在他的肩头到游乐场玩。功课做得好,不过嗯一声点点头,做得不好,却少不了一顿板子。儿女的生日,他一个也不记得,逢年过节,还要人早早提醒。他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讲究吃穿玩乐,除了偶尔听听京剧,其他没什么爱好,全部的心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