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土-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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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些花香被那个五岁的孩子闻见。花落时,他的惊叫划破夜晚。梦中走远的人全回来,睁大双眼。其实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自己的梦。
桥断了(2)
二、桥断了
我原以为,会比他们先走到村子。
那时天没有全黑,头顶的云还是红的。我们一长溜人,朝西边日落处走。一件什么事让我们走到这么晚,我记不清了。正好走到一个沙沟沿上,路分成了两条。
“右边这条路很难走。”
我听见有人在背后说。前面的几个人,已经走上左边的路。我一扭身踏上右边的这条。
难走的路通常是捷径。我心里想着。后面有脚步声跟了上来,我没有回头,不知道哪几个人跟我走上这条路。
穿过一片玉米地后,我们发现大渠上的桥断了。几根木头斜插进水里,渠水黑黑地向远处流。我们听见另一条路上的说话声。夜晚使远处的声音显得很近。田野已经变得灰沉沉。星星出来了。星星像一些走远的灯,让地变得更加黑沉。
我们被挡住了。
离村子还有一大段路,要穿过一片碱地,再过一个沙沟。能清晰地听见那条路上的说话声,听见村子里的狗叫,说明他们进村了。我们全默默站在渠边,过了一会儿,前面的村子安静下来,先到家的那些人已经睡觉了,或许不会睡着,全躺在炕上,侧耳听我们的动静,听着听着睡过去。他们知道我们走上另一条路。或许还知道这条路走不通。
我一直没朝后看,也没往左右看。不知有几个人站在我身边,他们都是谁。我们全黑黑的站着,没谁说一句话。
多少年后我回想这个夜晚,我的记忆到此中断了。不知道那以后我们去了哪里。
渠水又深又疾,根本不能蹚过去。天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是否黑摸着退回去,在沙沟沿下找到分叉的另一条路。是否顺着渠沿,一直向下游走,找到他们刚刚走过的那座桥。有没有人在那个夜晚,走出村子找我们。我们中间谁的父亲,半夜发现儿子没回家,提着马灯,或举着火把,从那片荒野上呼喊着找过来。那以后的事我全记不清,像一个梦做到那时醒了。我回想一同往回走的那些人,好像全是同村的,又好像一个都不认识。再回想水渠那边,响起人声狗吠的村子,我的家并不在那里。
我回忆那个晚上我的模样。我好像站在对面,清楚的看见那个夜晚渠边的我,大概十几岁的样子。(我真的长到十几岁,我的生命不是在五岁时停住了吗)。我看不清我的衣服,或许皱巴巴的,很旧。看不清溶在夜色中的头发。但我清楚的看见那就是我,瘦削的脸庞,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望着什么都望不见的远处。
我问过我母亲,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夜晚我没回来。有没有这样一件事,村里出去好多孩子,一些回来了。一些被一渠水挡住。
那个晚上一过,村里少了许多人,好多母亲没有了孩子,过去多少年后,这种缺少愈显得大。村庄越来越空荡,那时走失一个人,多少年后就少一个家,子子孙孙少下去,这种缺失在时间中无限扩大。迟早有一天,会有人走入那片荒芜的时间。几乎没有谁能穿过它。
有时我又觉得,我的家就在渠对面那个村子。我常常在黑夜回去,走进一间没灯的房子。我好像从来没有在那间房子里醒来过,只是一次次的回去,睡着。接下来的记忆全是黑夜。我不知道以后的早晨是什么样子。和我睡在一起的那一村庄人,最后谁听到了鸡叫,醒过来。又开始春播了。土地冒着热气。或许我跟人们一起醒来,日复一日的生活,我长大,娶妻荫子,只是我不知道。我早已忘记模样的女人,在哪个村庄里抚养着我的一群儿女。他们等我回去。
可是,连我都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也在等自己回来。除了那座桥断了,那以后的生活又发生了什么。
那个晚上,我好像就睡在村里。哪都没去。我只是看见我从远处回来,被一渠水挡住。我安安静静,没有喊一声,也没起身,提一盏灯走出去。我的记忆在那一刻中断了。以后我去了哪里,回到哪个村庄,我记不清了。我老了以后,时常靠在墙根,晒着太阳,想不清曾经的哪一种生活,使我变成现在的样子。我的腿是在梦中跑老的还是现实的一件小事把腿跑坏了。我真正的生活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三、我正一遍遍经历谁的童年
我看见他们朝那边走了,挽着筐,肩上搭着绳子。我穿过宽宽的沙枣林带。树全老了,歪斜着身子。树梢上一些鸟巢和干枯叶子。我很少抬头往上看。我把那时的天空忘记了。林带尽头是沙漠。我爬上沙包后眼前是更多的沙包。我再看不见他们,也不敢喊,一个人呆呆的张望一阵,然后往回走。
沙包下面有一排小矮房子,沙子涌到窗跟。每次我都绕过去,推开一扇一扇门。里面空空的。有时飞出几只鸟。地上堆着沙子。当我推开最后一扇门,总是看见那两个老人,一男一女,平躺在一方土炕上,棉被拥到脖跟,睡的安安静静。我一动不动望着他们。过好一阵,好像一阵风吹进门,睡在里面的男人睁开眼,脸稍侧一下,望我一眼。我赶紧跑开。
每次都是那个男人醒来,女人安静的躺在旁边。我不知道他们是谁的爷爷奶奶。我跑着跑着就忘掉村子,转一圈回到那排小矮房子对面,远远盯着我推开的门。我想等那两个老人出来,送我回去。又怕他们出来追我。我靠着一棵枯树桩,睡着又醒来,那扇门还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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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断了(3)
我想那两个老人已经死了。可能早就死了,再不会下炕来关门。可是,我第二天再来时那排小矮屋的门又统统关上。我轻脚走过去,一扇一扇地推开,只到推开最后那扇门,看见的依旧是那个情景:他们平躺着,大大的脸,睡的很熟。我觉得我认识那张男人的脸,他睁开眼侧脸望我的那一瞬,我的一切似乎都被他看见了。我不熟悉那个女人,她一直没对我睁开眼睛。每次,我都想看她睁开眼睛。我跑到那棵枯树桩下等。黄昏时他们从一座沙包后面出来,背着柴。我躲在树后,不让他们看见。他们走过后我跟在后面,穿过沙枣林带回到村里。
他们是比我大的孩子,不跟我玩。到哪都不带我。看见了就把我撵回村子。比我小的那群孩子我又不喜欢。突然地,我长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年龄。他们一个个长大走了,我留在那里。跟我同龄的人就我一个。我都觉得童年早过去了。我早该和大人们一起下地干活了。可我仍旧小小的,仿佛我在那个年龄永远的停住。我正一遍遍经历谁的童年。我不认识自己,常常忘掉村子,不知道家在哪里。有时跟着那群大孩子中的一个回到一间低矮房子。他是我大哥。他从来不知道我跟在他后面回到家,吃他吃剩的饭,穿他穿旧的衣服。套上他嫌小扔掉的布鞋。逐渐的我能走到他到过的每一处,看见他留下的脚印,跟我一模一样。有时我尾随那群收工的大人中的一个回到屋子。那个我叫父亲的人,一样不知道我跟在他后面。我看见的全是他的背影。他们下地,让我呆在家,别乱跑。我老实的答应着,等他出去,我便远远的尾随而去。
走着走着他们便消失。眼前一片哗哗响的荒草和麦田。我站着望一阵,什么都看不见,最矮的草都比我高过半个头顶。又一次,我被丢下。我站着等他们收工。等太阳一点点爬高又落下。等急了我便绕到沙包下那排小矮房子前,一扇一扇的推开门——那两个老人,他们过着谁的老年。好像不是自己的。他们整天整夜的睡。每次都这样,那个男人睁开眼,侧脸望望我。我跑开后他原平躺在那里。那个女人从来不睁开眼看我。仿佛他早就看烦了我。多漫长的日子啊,我都觉得走不出去了。我在那里为谁过着他们不知道的童年。没有一个跟我一年出生的孩子。仿佛生我的那年在这个村子之外。我单独地长到一个跟许多人没有关系的年岁。
还有那两个老人,被谁安放在那里,过着他们不知道的寂寞晚年。村子里的生活朝另一条路走了。我们被撇下。仿佛谁的青年,壮年,全被偷偷过掉,剩下童年和老年。夜里我一躺下,就看见那两张沉睡的脸。看见自己瞪大眼睛茫然不知的脸。我的睡全在他们那里。我一夜一夜的挨近他们。我走出村子,穿过一片宽宽的沙枣林带,来到那排小矮房子前。门又被关上了。
我又一次忘掉回去的路。我在那里呆站着等他们收工。我看见的全是那些人的背影:后脑勺蓬乱的头发,皱巴巴的背上,粘着草叶和泥土。天色昏黄时我随那个叫父亲的人回到家。多陌生的一间房子,在一个坑里,半截矮墙露出土。房顶的天窗投下唯一的一柱光。我啥都不清楚。甚至不认识那个我叫父亲的人。我只看见他青年,接近中年的样子。他的老年被谁过掉了。从那时候一直到将来,我没遇见他的老年。突然地,他在一天早晨出去,我没跟随上他。我在那里呆站着等他回来,一直到天黑,天再一次黑。我在那样的等待中依旧没有长大成人。
多少年后我寻找父亲,他既不在那些村头晒太阳地老人堆里,也不在路上奔波的年轻人中。他的岁月消失了。他独自走进一段我看不见的黑暗年月。在那里,没有一个与他同龄的人。没有一个人做他正做的事情。我的父亲在他那样的日子艰难的熬不到头。等他出来,我又陷入另一段他所不知的年月中,没头没尾。我看不见已经过去的青年,看不见我正经历的中年。我看见的全是我不知道在为谁度过的童年。我不记得家,常常的忘掉村子,却每次都能走到那排住着一对老人的低矮房子前。
直到有一天,我认出那张男人的脸。我从他侧脸看我的眼睛里,看见我看他时的神情。那是多少年后的我。他被谁用老扔在那里。我还认出那个女人。他应该是我妻子。我和她没有一天半宿的青春。他直接就老掉了,躺在那里。剩下全是睡梦。我没有挨过她的身体,没跟她说半句情话。她跟谁过完所有的日子,说完所有的话,做完所有的事情,然后睡在我身边。
四、树上的孩子
我天天站在大榆树下,仰头看那个爬在树上的孩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许没有名字。他的家人“呔”、“呔”地朝树上喊。那孩子听见喊声,就越往高爬,把树梢的鸟都吓飞了。
村里孩子都爱往高处爬。一群一群的孩子,好像突然出现在村子;都没顾上起名字。房顶、草垛、树梢,到处站着小孩子,一个离一个远远的。大人们在下面喊:
“呔,下来。快下来。
下来给你糖吃。”
“看,老鹰飞来了,把你叼走。”
“再不下来追上去打了。”
好多孩子下来了。那个年龄一过,村庄的高处空荡了,草垛房顶上除了鸟、风刮上去的树叶,和偶尔一个爬梯子上房掏烟囱的大人,再没什么了。许多人的头低垂下来。地上的事情多起来。那些早年看得清清楚楚的远山和地平线,都又变得模糊。
桥断了(4)
只有那个树上的孩子没下来,一直没下来。他的家人把各种办法用尽了。父亲上去追,他就往更高的树梢爬。父亲怕他摔下来,便不敢再追。他用枝叶在树上搭了窝,母亲把被褥递上去,每天的饭菜用一个小筐吊上去。筐是那孩子在树上编的。那棵榆树长得怪怪的,一根磨盘粗的独干,上去一房高,两个巨杈像一双手臂向东斜伸过去。那孩子爬在北边的树杈,南边的杈上落着一群黑鸟,啊、啊地叫,七八个鸟巢筑在树梢。
我不知道那孩子在树上看见了什么。他好像害怕下到地上。
村里突然出现许多孩子,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不知道从哪来的。多少年后他们长成张三、韩四,或刘榆木,我仍然不能一一辨认出来。我相信那些孩子没有长大;他们留在童年了。长大的是大人们自己,跟那些孩子没有关系。不管过去多少年,只要有人回去,都会看见那些孩子还在那里,玩着多少年前的游戏,爬高上低,村庄的房顶、草垛、树梢,到处都是孩子。
“上来。快上来。”
只要你回去,就会有一个孩子在高处喊你。
只有那个树上的孩子被我记住了。有一天他上到一棵大榆树上,就再不下来。他的家人天天朝树上喊。我站在树下,看他看地上时惊恐的目光。地上究竟有什么,让他这样害怕。一定有什么东西被他看见了。
我记不清他在树上呆了多久,有半个夏天吧。一个早晨,那个孩子不见了,搭在树梢的窝还在,每天吊饭的小筐还悬在半空,人却没有了。有人说那孩子飞走了,人一离开地就会像鸟一样长出翅膀。也有人说让老鹰叼走了。
多少年后我想那个孩子,觉得那就是我。我五岁时,看见他爬在树上,十一二岁的样子。他一脸惊恐地看着地上,看着时而空荡,时而人影纷乱的村庄。我站在树下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我觉得那个树上的目光是我的。我十一二岁时在干什么呢。我好像一直没走到那个年龄。我的生命在五岁时停住了。剩下的全是被别人过掉的生活。多少年后我回来过我的童年,那棵榆树还在,树上那孩子搭的窝还在。他一脸惊恐地目睹的村子还在。那时我仍不知道他惊恐地上的什么东西。我活在自己永远看不见的恐惧中。那恐惧是什么,他没告诉我。也许他一脸的恐惧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我五岁时看见自己,像一群惊散的鸟,一只只鸣叫着飞向远处。其中有一只落到树上。我的生命在那一刻,永远的散开了。像一朵花的惊恐开放。
五、一朵花向整个大地开放自己
我记住临近秋天的黄昏,天空逐渐透明,一春一夏的风把空气中的尘埃吹的干干净净。早黄的叶子开始往远处飘了。我的母亲,在每年的这个时节站在房顶,做着一件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她把油菜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