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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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被赶离工作岗位,不是因为经济之因,而是政治。
就算如此吧。但在这种情形之下,必须解释的是为什么因经济因素引起的不幸便比较不严重,比较不值得敬佩呢?一个因不讨上司欢心的职员被辞退就该觉得丢脸,而因政治理念丢掉工作的人却有权利以此为傲?为什么?
因为因经济原因而遭解雇,被解雇的人是被动的,在他的行为中,并没有任何值得赞赏的勇气。
这状似明显,事实不然。因为一九六八年后被解雇的这位捷克学者,当俄军在他的国家成立极其令人厌恶的政体之时,他也并没有完成任何勇敢的行动。他是研究院中一小组的主任,专门研究苍蝇。有一日,突如其来地,十多个众所周知的反动派涌进他的办公室,要求他拨一个研究室让他们举办半地下化的集会。他们以道德柔道的规则行事:突然地到来,组成一群观察者。这出其不意的对质使捷克学者非常困窘。说个'好'字会立即招来不幸的危险:他将会丢掉工作,三个小孩将来也无法人大学。但要对这群嘲笑他胆小的人说个'不'字,他没有足够的勇气。他最后答应了,并开始鄙视自己,因他的胆怯,他的脆弱,他不得不任人摆布的无能。因此,正确说来,是因为他的懦弱,才使他后来丢了工作,小孩也被学校开除。
若是如此,他又有什么可觉得骄傲的呢?
随着时光,他逐渐淡忘他对反动派原存的憎恶,愈来愈习惯将自己答的'好'字视为一种自愿、自由的表示,视为他个人对令人厌恶的政权的反叛。因此他相信自己属于登上历史大舞台的一份子,自这种确信之中,他汲取了他的骄傲。
但是,长久以来,数不清的人扯进数不清的政治冲突之中,他们也都能因晋升历史大舞台而觉得自豪吗?
我必须表明我的论点:捷克学者的骄傲来自于他并非在随便一个时候登上历史舞台,而是正好在舞台上灯光亮起的那一刻。历史舞台灯光亮起的那一刻,称为全球历史性的时刻。一九六八年的布拉格,在聚光灯的照射及摄影机的注视之下,是全球历史性时刻最体现的一刻,捷克学者至今还自豪彼时的幸宠。
然而,某个重要的商务协商正在举行,全球各国首脑人物聚集一堂,这也是件重要的时事,也被重视、拍摄、评论;为什么那些主角并没有同样被激起骄傲的感人情愫呢?
我立刻表明最后一点:捷克学者所拜的并非随便一次全球历史性时刻之赐,而是人们称之为崇高的那'次。那个时刻之所以崇高,是因为舞台前的人在受苦,舞台后方回荡着机关枪扫射的声音,舞台上方且飘荡着死亡天使。
因此最终的程式如下:捷克学者因参与崇高的全球历史性时刻而感骄傲。他深知这使他不同于厅中所有那些挪威。丹麦、法国、英国的与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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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席所在的桌上有一个空位,供发言者轮流上台发表;他根本没在听。他等着轮到他,不时伸手摸摸口袋中五页准备好的,他自知写得并不好的讲稿:离开科学工作二十年了,他只能把以前年轻时发现并写下关于一种不为人知,他命名为布拉格苍蝇(musca ;prngensis)的一篇研究做一个简介。当听到主席念出一串他相信是他名字的发音时,他起身走向发言台
抵达发言台的二十秒钟内,一件不期然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他情绪一阵激动:天啊,经过这么多年后,他又重新回到这些地敬重,也被敬重的人之间,回到这些令他亲切而命运却将他们分散的学者之间;走到发言位他不坐下;这一次他要听任自己的感情,要宣泄,要告诉这些他不相识的同僚们他心中所感。
'请原谅我,亲爱的女士先生,把我的情绪说出来,它一时袭上我心头。经过二十年的缺席之后,我终于又能在与我思考相同问题,与我有相同热爱的人士的集会中发言。在我来自的国家中,一个人只因大声说出心中所想,便会被剥夺生命的全部意义,因为对一个科学人而言,生命的全部意义便是科学。诚如各位所知,数百万的人,我们国家的知识份子们,于一九六八年悲剧的夏季之后被赶离工作岗位。六个月前,我还做着建筑工的工作。那一点也不可耻,我们可学到许多东西,可赢得一些单纯、亲切的人的友谊,我们同时也了解,从事科学的人是幸运儿,因为从事自己热爱的工作,就是幸运,是的,朋友们,这幸运是我那些建筑工人伙伴所没有的,因为人不可能热爱扛水泥。这份幸运二十年来拒绝了我,今日我重新拥有而欣喜若狂。这是之所以,亲爱的朋友们,我把此刻视为一份真正的快乐,尽管这份快乐带着些许忧伤。'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觉得泪水涌上双眼。这让他有点窘,想到他的老父最容易感动且爱哭泣的样子,但他立刻告诉自己,何不放任自己一次:这些人应该因他的感情觉得荣幸,这是他馈赠的来自布拉格的小礼物。
他没想错。与会者深受感动。他刚说完最后几个字,贝克便站起来鼓掌。摄影机马上移近,拍下他的脸,他鼓掌的双手,也拍下捷克学者。厅中的人都站起身,缓慢或快速,脸色微笑或严肃,所有人都鼓着掌,他们鼓得如此忘形以至于不知何时该停,捷克学者站在他们面前,高大,非常高大,笨拙地高大,这笨拙愈是笼罩着他的身形愈显感人,他自己也愈受感动,因而眼泪不再隐藏眼皮下,庄严地沿着鼻子流至嘴唇、下巴,眼见如此,所有鼓掌的同事尽可能地更加卖力。
终于,欢呼声停歇,大家重新坐下,捷克学者以颤抖的声音说:'谢谢你们,我的朋友,我衷心地谢谢你们。'他点了个头朝向他的座位走去。他知道此时是他生命中最伟大的一刻,光荣的一刻,是的,光荣,为什么不说这字眼呢,他觉得自己伟大俊美,他觉得自己出名了,希望走回座位的这段路长得走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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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向座位走去时,沉默笼罩整个会场。或许说许多种的沉默笼罩更正确。捷克学者却只辨认出其中一种:被感动的沉默。他并没察觉,逐渐地,如同难以察觉的转调将奏鸣曲的调子变了,被感动的沉默转变为尴尬的沉默。大家都了解这位有个不知如何发音的名字的先生,被自己感动地忘了念他该向大家揭示他新发现的苍蝇的讲稿。大家也都知道如果提醒他是很不礼貌的。好长的一阵迟疑之后,会议主席咳了一声说:'感谢契诃西比河(Tchecochipi)先生……(他停顿好一会儿,给与会者最后一次机会提醒讲稿的事)……那我就请下一位发言人。'此话一说,会场后方一阵窃笑短暂地打破了沉默。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捷克学者既没听到笑声也没听到下位同事的发言。其他发言者轮流上台,直至一位也是研究苍蝇的比利时学者发言时,才将他从冥想中惊醒:天啊,他忘了念讲稿了!他把手伸进口袋,那五页稿纸证实自己不是在梦中。
他的双颊滚烫。觉得自己好可笑。他还能挽回什么?不,他知道什么也挽回不了了。
一阵羞惭之后,一种奇怪的想法又使他稍感安慰:他是可笑,但其中并没有什么负面、羞耻或得罪人之处;这种可笑使他生命中既有的忧伤更紧密,使他的命运更令人神伤,却也更伟大悲壮。
不,骄傲永不离捷克学者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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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集会总会有开小差的人,躲到邻室中饮酒。凡生,听烦了昆虫学家们的演讲,且不觉得捷克学者奇怪的表现如何有趣,便和其他开溜者聚在大厅中,围着吧台旁一张长桌子。
沉寂相当长一段时间后,他终于成功地加入那些陌生人的谈话:'我有个女朋友要我举止粗暴一点。'
因为彭德凡说完这句话时停顿了一下,使听众陷入一片专心聆听的沉寂。凡生有样学样地停顿了一下,的确,他听到笑声扬起,一声大笑,这使他信心大增,眼睛发亮,他作了一个手势让听众安静下来,但在此时,他察觉大家转朝向桌子另一端,兴致盎然地看着两位先生用精话互相叫骂。
一、两分钟后,他终于又把注意力吸引回来:'我刚才说到我的女朋友要我举止粗暴一些。'这会儿大家都听他说话,凡生不再犯相同停顿的错误;他愈说愈快,好像要逃避什么人追在身后要打断他的话:'可是我做不到,我太细致了,不是吗?'为了回应这句话,他自己笑了起来。察觉他的笑并无人应和,他赶紧继续,加速他的叙述:'我家中常有一位年轻的打字小姐,我说什么她就打什么……'
'她用电脑打吗?'一位先生突然产生了兴趣。
凡生回答:'是的。'
'什么厂牌的电脑?'
凡生说了一个厂牌名称。那位先生的电脑是另一个厂牌的,他开始叙述他那台电脑每次都出状况搞得他如何地火冒三丈。大家纷纷开起玩笑,哈哈大笑了几回。
凡生,悲伤地,又勾起他原有的想法:人们总以为一个人的运道多少取决于他的外表,脸蛋的美丑,身材好坏或头发多寡。错了。是声音决定一切。凡生的声音又弱又尖;当他说话时没人会注意,当他一大声时,大家又觉得他在喊叫。彭德凡则正好相反,说话既缓且柔,低沉的噪音回荡,悦耳,美丽,有魄力,使所有人只听到他的声音。
啊,好个彭德凡。他答应要和那票人一起来参加研讨会的,之后又丧失了兴趣,吻合他光说不练的本性。一方面,凡生很失望,另一方面他觉得更不能违背主人的命令了,出发前夕,彭德凡对他说:'你得代表我们。我赋予你以我们之名的全权,为我们共同的事业努力。'当然,这是个滑稽可笑的命令,但加斯科咖啡厅这票人确信在我们存活的这无意义的世界中,只有滑稽可笑的命令才值得去执行。在记忆中,彭德凡机灵的头旁边,凡生看见马修巨大的脸上带着同意的微笑。这个指示和这个微笑支持着凡生,他决定开始行动;他张望四周,看见吧台旁一群人中,有一个不错的年轻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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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昆虫学家都是些奇怪的家伙:他们完全漠视那个年轻女子,尽管她虔心诚意地聆听,该笑时笑,当他们严肃时她也表情严肃。显然地,她不认识场中任何一人,没有人注意到的勤奋反应她隐藏着惊惶的心。凡生自桌旁起身,走进女孩所在的那群人,和她说话。他们很快地脱离人群,沉浸在谈话中,这谈话打一开始便轻松而没有结尾。她名叫茱莉,是打字员,帮昆虫学会主席做些杂事;下午之后便没事了,她藉此机会到这个有名的城堡来和这些虽令她惶恐却又好奇的人共度晚会,因为直至昨天为止,她还从未见过一个昆虫学家哩。凡生和她在一起很自在,他不必提高音量,相反地,他压低说话声音以免其他人听见。他将她带至一张小桌子分,面对面坐下,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你知道吗,”他说:“一切都取决于说话的声音。这比有张好看的脸还重要。”
“你的声音很好听。”
“你觉得?”
“是啊,我觉得。”
“但太微弱了。”
“听起来才舒服。我呢,我的声音就很难听,刺耳,像一只老乌邪瓜瓜叫,你不觉得吗?”
“不,”凡生带着些许温柔地说:“我喜欢你的声音,挑衅,不唯唯诺诺。”
“你觉得?”
“你的声音就像你的人!”凡生热情地说:“你的人也是不卑躬曲膝并且撩人。”茱莉很开心听到凡生所言:“我相信你所说的。”
“这些家伙都是些笨蛋,”凡生说。
她完全赞同:“一点也没错。”
“一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布尔乔亚。你看到贝克了吗?蠢蛋一个!”
她完全同意。这些人完全漠视她的存在,听到骂他们的话使她开心,她觉得报复了。她对凡生愈来愈有好感,他长得很好看,愉快而单纯,一点也不自以为了不起。
“我想,”凡生说:“大闹他一场……”
这句话回荡着:如同一个淘气的诺言。茱莉微笑着,很想鼓掌。
“我去帮你拿杯威士忌!”他向大厅另一端的吧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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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会长主持了研讨会的开幕,与会者吵嚷地走出会场,大厅立即挤满了人。贝克与捷克学者攀谈:'我非常感动您的……'他刻意迟疑一下以便让人感受到要找出适当字眼描述捷克学者发表的谈话是如何困难:'……您的……见证。我们似乎都忘得太快了。我想向您保证本人对贵国所发生的事感触极为敏锐。你们是欧洲的骄傲,欧洲本身呢,并没有太多骄傲的理由。'
捷克学者大略作了一个反驳的手势以表示自己的谦虚。
'不,请别反驳,'贝克接着说:'我坚持要说。你们,正是你们,贵国的知识份子,表现了对共产主义压迫不屈不挠的反抗,表现了我们经常缺乏的勇气,表现了对自由如此的渴望,甚至我要说对自由如此的勇敢,你们成为我们追随的表率。何况,'他加上一句,期使他的话更多一层亲切、一种默契:'布达佩斯(Budapest)是个美丽的城市,活力充沛,并容我强调,完全是欧洲的一部份。'
'您要说的是布拉格?'捷克学者胆怯地说。
啊,可恨的地理!贝克察觉了他犯的小错误,压抑被这个不知分寸的同事激起的怒气,他说:'当然,我要说的是布拉格,但我要说的也是克拉科夫(Cracovie),我要说的是索非亚(钡,我要说的是圣彼德堡,我想到所有东欧刚从一个巨大集中营解放出来的城市。'
'请别用集中营这个词。我们经常会失掉我们的工作,但我们并没有进集中营。'
'所有东欧国家都满布着集中营,我亲爱的朋友!实际的或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