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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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仰天开始找律师,立遗嘱,办理房产过户和遗产转让手续,同时考虑穆童的监护权问题。这些事情穆仰天都安排得很有条理:如果穆仰天没有太强烈的放疗反应症,律师在周一到周五这几天来医院,为穆仰天做那些复杂的文件草拟和修改工作,然后再按照法律程序,将正式文件打印出来,由穆仰天签字,再将穆仰天签过字的文件送相关职能部门公证,归档封存。穆仰天特别约定,律师不要在周末和双休日联系穆仰天,这三天时间留给穆童。
接下来,穆仰天要做的是尽快让穆童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他已经得了绝症,这个病没有痊愈的先例,也不会出现奇迹,在不久的将来,他将离开这个世界,而她将一个人留在世上,面对一切。这由不得谁来选择,由不得接受不接受,无论是他还是她,他们都得面对。
穆仰天做这一切事情时都非常冷静。他首先将自己可能活在这个世上的最后限期告诉了穆童。他告诉她,不管接不接受,按照医生的说法,他只能在这个世上活六个月。当然,按照医生的另一种说法,如果他积极配合医院的治疗,如果治疗对他的病情有效果,他也有可能突破六个月这个大限,活得更长,比如一年,比如两年或者三年。他当然会积极配合医院的治疗,他当然会争取治疗对他病情的效果,所以,他是有希望的。
穆童在听穆仰天谈他的病情的时候没有流泪,也没有冲他大声喊叫。穆童脸色苍白,怀里抱着布袋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不出任何反应,好像六个月这个时间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听着不过是听着,不会再去相信任何人的承诺了。穆童有好长时间没有抱她的布袋熊了,那只布袋熊失去了穆童的体温,有些显得没精打采。但是,这个开头毕竟不错,他们到底把最难说出口的事情说出口了。
接下来,穆仰天阻止了穆童休学。这是他计划中的第二个步骤。穆童闹了两次休学,要到医院守着穆仰天,照顾穆仰天,被穆仰天阻止了。穆仰天要女儿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生活没有停止,地球依然在转动,既然如此,她的生活就不能改变,也不应该改变,该怎么过,她还得怎么过,并且要快快乐乐地过。穆童没有太往横里闹。自从痛哭过那一场,穆童人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懂事了,知道体贴穆仰天了,不再和穆仰天拧筋,人变得乖巧了许多。在看出穆仰天态度十分坚决、不会由着她那么做之后,她不再说什么,仍然回到学校继续上学。
周五下午,穆童从学校返家,先赶来医院,父女俩说上一阵话,两人就着一个盘子吃掉老大一堆水果,穆童再趴在床头,把学校布置的家庭作业赶完。这段时间,穆仰天或者去做治疗,或者躺在床上合了眼休息,醒了就看女儿做作业。等吃过晚饭,医生查过病房,穆仰天换下病员服,和穆童两人装作到院子里散步,溜出病房,一本正经地穿过灯光通明的护理室,再溜出住院部,去街头拦下一辆车,回到家里去度周末。
周末同样是穆仰天计划中的一部分。他是按照他的计划一步步实施的。
在进入头一阶段放疗后,穆仰天偷偷从病房里溜出来,跑了一趟江汉路新华书店,买了一大堆时尚的书籍,躲在病房里,恶补了一通有关梳头的理论知识,然后缠着肿瘤科刚分配来的两个实习小护士,让她们做自己的试验对象,笨手笨脚地练习了两个晚上。那天一回到家里,穆仰天就搬了梳头工具出来,人往客厅里一坐,底气十足地要替穆童扎辫子。
………
《亲爱的敌人》十四(2)
………
穆童先是不相信穆仰天学会了扎辫子,后来又说自己早练出来了,手段超一流,不用累着穆仰天。耐不住穆仰天死缠硬磨,穆童将信将疑地过来了,坐到穆仰天怀里,嘴里还说了一句:知道你在床上躺得不耐烦了,想玩我的头发,好吧,就让你发标①一回玩玩吧。
穆仰天得了机会,集中精力,心里默着先前实践过的功课,拿出浑身解数,拆了穆童原来的“高山一孤树”,将小马尾打散了,一点点重新梳齐,把正中的一束头发扎成小辫儿,留下两侧和下面的头发,将它们分成若干小撮,再用发卡随意地卡到小辫上,前面的刘海,用一排闪光小发卡卡好。现在,穆童成了一个满脑袋发辫的小精灵。
穆童的心思不在头发上,在穆仰天的精力和体力上,让穆仰天催促着,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镜子里自己的新发型,挑剔地摇晃着脑袋,说:手艺太潮②了,像个花痴。
穆仰天被穆童批评了手艺太潮,并不着急,喘了一会儿气,定了神,重新拿起牛角梳,胸有成竹地把小精灵拆了,头发打散,重新梳过,折了一块三角形头巾,顺了穆童前额处的头发,将头巾的两端归往发际后,在那里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再在发边处,别上一个可爱的羽毛发卡,三角头巾绾住的头发,不再施以任何约束,任它们随意摇晃在那里。现在,穆童成了一个漂亮的小仙女。
穆童惦记着穆仰天吃药的时间,不耐烦地看了镜子一眼,努了一下嘴,夸张地评价说,头巾用得太正统,样子早过时了,然后把镜子一丢,滑下床,朝门口走去。没等穆仰天反应过来,她回过头来,发作地冲着穆仰天喊:
“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老老实实治病好不好?你老老实实地吃药打针做放疗好不好?我才不要你替我梳什么头呢!”
穆仰天累极了,累得快要支撑不住了,而且钝痛又开始蔓上来,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脑子,撕裂着他的后背。可他并不受打击。他知道问题在哪里。他知道穆童为什么要冲着自己喊叫。他清楚这就是自己想要做的——他们都很恐惧,都很绝望,但这没用。他必须揭穿这一切,让他们俩都变得勇敢起来。他必须抓紧时间,让生活的裂痕在生活中融化掉,长出新鲜的增生物。
穆仰天合上眼,休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撑了起来,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一些,安静地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穆童,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对穆童说:
“过来。”
穆童有一刻站在那里没有动,显然是有过隔阂,生疏了,再有过发作,犹豫着。但她看着穆仰天安静的目光,那里面有一种期待,是不肯让她生疏的,不肯让她犹豫下去,不肯让她永远用发作来抵御恐惧,就像经年永恒着的阳光,有雪也好,有雾也好,它总在那儿,不必去期待,却从不会有离叛。她被他的目光瓦解掉了,松弛下来,磨蹭了一下,离开门口,乖乖地挪到床边,坐回到穆仰天腿上。
穆仰天再度拥有了女儿。这一次他不再等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拿起牛角梳,手牙并用,收掉头巾,将女儿的头发匀开,将它们耐心地分成若干份,用橡皮筋一个个结成球状。这需要一点儿耐心,还需要一点儿技巧。但他顽强地要那样去做,就真的可以做到。他做到了。那些发球,它们一个个出现在穆童的脑袋上。他在结好的每个小发球上,一个个加上叫人喜欢的彩色发圈。他干得很吃力。他的额头上渗出汗珠来。他有点儿喘气了。但他有了结果。现在,穆童变成一簇新鲜的快乐的风铃草了。
穆童拿起小镜子,粗粗地看一眼,镜子没放下,眼睛一亮,又拿起来,迫不及待地朝镜子里看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欣喜,大声地说:
“嗨,这是小丸子上街时的发型!炫毙了,超辣!我早就想要这样的发型了!老爸你是怎么做到的?”
穆仰天得意得要命。他气喘吁吁地靠在枕头上,松开手,让牛角梳顺着手滑落下去,让自己匀过气来,然后摇晃着脑袋说:
“你也不想想,你老爸是谁,什么难得住他。老实说,我是懒,怕事情宣扬出去,弄得门庭若市,连喝茶的工夫都没有了,手段藏了起来,要不然,我就去电视台,拯救那些漂亮的女播音员,替她们遮遮丑了。”
穆童把小镜子往床上一丢,转向穆仰天,俯了身子过来,把穆仰天的脸捧在手掌里,抵近了眼睛看他。她把她的额头顶在他的额头上,也不管她新发型上的小发球是否弄痒了他的脸。她咬牙切齿地对他说:
“老爸,我要你知道,你真转,你是我见过的最转的老爸。”
那段时间,穆仰天充分利用周末和双休日的三天。他算过一笔账,六个月,一共二十四周,每周三天时间,他和女儿只有七十二天可以在一起度过。这是金子一般宝贵的七十二天,水晶一般稀有的七十二天,他必须好好利用这七十二天,做完他计划中的每一步,尽可能少地留下遗憾。
只要是周末和双休日,穆仰天几乎每天都要和穆童谈上几个小时的话。这是他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这让他很累。但他坚持让自己这样做。有时候他会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挺过时时袭来的疼痛,或者服下两粒止痛药,然后再继续和穆童谈。他还没有使用吗啡。他已经知道并且亲眼看到了,有的脑癌患者在最后时刻撕心裂肺的疼痛。他们不得不大量使用吗啡来排解难捱的痛苦。他也有这样的时刻。他得留下吗啡,以对付那个时刻的到来。
………
《亲爱的敌人》十四(3)
………
穆童有时候会有一些烦躁,会有一些情绪激动。但她显然在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发作出来。这让穆仰天有些难过。他不想让她真的这样,不想女儿违逆自己的本性,活成一个处处要克制自己的小大人;同时他心里又有了一些高兴,因为女儿克制,说明女儿懂事了,有了一定的制约能力,而且开始学会承受,这对她今后的日子是至关重要的。
父女俩都小心翼翼,尽量回避不谈穆仰天的病情。在两个人谈过六个月这件事情之后,穆仰天的病就成为两人之间的一个默契。除此之外,话题百无禁忌。他们的话很多,两个人差不多都成了话篓子,都抢着说,急匆匆的,话题没有定式,一开始总是东拉西扯,到了后来,十有八九落在个人心里隐藏着的那些事情上,好像说慢了,就没了时间似的。
穆童始终想弄清楚一件事。她问穆仰天,他是一个成熟的大人,有经验,完全可以决定自己,就算使用技术,斗智斗勇,他也能战胜她这个做女儿的,那次怎么就被她的离家出走恐吓住了,放弃了卜老师?
穆仰天说,他是爸爸,她是女儿,爸爸和女儿之间没有斗智斗勇。
穆童不开心地说,不用问她也知道,在卜老师这件事情上,她让穆仰天伤了心,他是不是不愿意和她提起这件事?
穆仰天说,人要说穿了,其实是最自私的,都关心自己,甚至只关心自己,哪里还有别人的位置。有了这个前提,他喜欢卜老师,卜老师喜欢他,如果穆童也喜欢,那就是三个人的快乐,皆大欢喜。他喜欢,卜老师也喜欢,穆童虽然不喜欢,却愿意以宽容的态度对待,那么在三个人中间,也还存在纳什均衡,他做了她说的那种成熟的可以决定的成年人,以先动优势的方式取得穆童的谅解,建立三个人的世界,不是不可能。可他面对的现实是,穆童既不能接受这件事,也不能抱以宽容的态度,离家出走不是简单的恐吓,是真伤了心,那么他能做的,也只有放弃卜老师,守住女儿了。
“至少你可以强迫我接受你的决定。”穆童难过地说,“至少你该相信我会长大。”
“我知道我有这个可能。”穆仰天点了头承认穆童的话,说,“我还知道,不管你是不是离家出走了,最终你还是会回到家里来,你还是我的女儿。可我爱你,我不会去找任何的理由,我无法用博弈论的技术来对待你。”
接下来,他们换了话题,说一些快乐的事情。穆童说自己总是短命的暗恋,说皮埃罗、反町隆史和朴树,一边说着,自己一边格格地笑,开心得要命。穆童其实不是一个有常性的女孩子,她老是急冲冲地往前走,无论遭遇了什么,都觉得那就是惟一的世界,全部的世界,是她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生命中的最爱,没有它她就活不下去了,至少活着是没有意义的。但很快的,她会忘记最开始的感情是怎么回事,忘记最初的要求是什么,转而又去应付新的遭遇,这样有过了好几次失落,剩下的只有她一个人的赌气。
穆仰天也告诉女儿他自己的初恋和失恋。他告诉女儿关山口那个寒冷的冬季里,那个卖花小姑娘如何站在匆匆而过的大学生中,她怀里小桶中那些并不新鲜的玫瑰是怎么一枝枝消失在武汉十二月黑暗的干冷雾气中。他不能保证那是不是自己的初恋,但他一直没有忘却那个小姑娘,而且常常想起她来。
“好呀老爸,”穆童大惊大乍,好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么重要的事你都瞒着妈妈。”
“我不是瞒着你妈妈。”穆仰天笑着说,“我是怕你妈妈笑话我。”
“妈妈会怎么笑话你?”
“你妈妈会说,你去挣钱,挣那么多钱,是不是一直想着要去买完她小桶里所有的玫瑰花儿?”
穆童开心地大笑。她告诉父亲,小时候自己是多么地恨他,恨他这个当父亲的。他就像一只地地道道的沙皮狗,让她畏首畏尾,让她不敢大声呼吸,以至于咬牙切齿。她恨他,却又不肯在生命中失去他。她甚至在很小的时候就决定了,等她长大以后,她就嫁给他,而且不管妈妈愿意不愿意。
穆仰天哈哈大笑,笑得哎呀一声捂住脑袋。然后他开始呕吐,呕吐物呈放射状地喷射出来,弄脏了洁白的被单。
穆童这一次没有惊慌。她甚至没有去叫护理员。她从椅子背上滑下来,冲进卫生间,接了半盆热水出来,就像一个小妈妈一样,先替穆仰天清洁了,让他漱过口,服下镇定药,换掉弄脏了的被单,安顿他躺下,再去卫生间里清洗弄脏了的被单,清洗她自己,然后从卫生间里出来,去院子里晾好洗净的被单,脸蛋儿上顶着两朵红云,安静地坐回到他的身边来。
穆仰天躺在那里,眼里有了泪光。他转过脸去看窗外开得正好的月桂,看它们墨绿色的叶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