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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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穆仰天的交流。旁边的人,怎么也看不出两个人曾经有过什么密切关系,反而让穆仰天有些失落,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又不能老站在那里,听人家孩子的软肋,只得转了身,慢慢走开,自己都有些怀疑,不知道他和那个清秀干净的女教师之间,是不是真的有过一段牵肠挂肚的感情。
穆童在学校的表现创造了奇迹,表扬从学校得到家里,这样干劲越来越大,周末回家,仍然把奇迹保持着。双休日,穆童很少往外跑,不声不响地把作业做完,书包清好,然后像个小主妇似的,把头发扎成绺,腰里围了围裙,先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收拾楼上楼下两个大套的房间,吸尘、抹屋、吸湿、打蜡,穆仰天穿了一周的衣服全拿出来,外套送到小区干洗店,内衣丢进洗衣机,洗了晾起来,待快干时再一件件熨好,挂回露台去,甚至还累得满头是汗,把家里几年没清理的贮藏室都给翻腾了一遍。
穆童的表现让穆仰天感到吃惊。即使是童云在世的时候,穆童也没有过这样优秀的表现,自己的衣裳从来没洗过,更不要说别人的衣裳。穆仰天先想到女儿到底是长大了,懂事了,不再是那个整天只知道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往嘴里塞薯条的女儿了,这让他有些欣慰。但是很快地,他否定了这个判断。
穆童依然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吃薯条,该捣蛋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省,碰到死党小慧来家里,两个小魔头照样没心没肺地闹,满嘴是“屁兔”“赛羊”“版猪”“大虾”“菜鸟”“烘焙鸡”这样的网络暗语,还约定了自己的新名字,穆童不叫穆童了,叫“穆童·”,小慧也不叫小慧了,叫“小慧·cn”,不是真懂事的样子。但只要穆仰天在楼下咳嗽一声,穆童立刻像听了鬼脚步似的止住大声,同时竖了指头在嘴边,要小慧噤声——要替老爸分担什么的表现,在穆童那里是明显的。
………
《亲爱的敌人》十一(5)
………
穆仰天有些担心,不知道女儿这样的变化是不是好事,是不是属于正常的范畴。有时候他自己都有些怀疑,觉得女儿这样的变化不在他的准备之中,甚至不在他的希望之中,让他承受不了,让他提心吊胆。他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太过分,一定要女儿像海军陆战队女队员一样,这样逼着女儿进步,反而把原本还是孩子的女儿搞夹生了。穆仰天不是没有希望,但希望这种事情已经让他害怕到了恐惧,不再有信任。他认为事情还是低调一点儿好。哪怕幸福来得如蜗牛行,也比一掠而过的彗星更靠得住。
真正的变化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时候发生的。
那个星期六的早上,穆仰天从梦中醒来,一睁眼,发现晃眼的阳光中,穆童小猫似的趴在他床头,屏着呼吸,笑眯眯地看着他。
穆仰天不是没有在睁眼后的第一时间里看到穆童。这样的经历有过。有好几次,父女俩为什么事情闹僵了,或者吵了嘴,第二天早晨一睁眼,穆仰天就看见穆童一脸怨恨地站在自己床前,怒气冲冲地盯着自己,让穆仰天怀疑是不是还在梦里,或者先前的梦完了,这是续的另一个。在穆仰天的记忆里,没有在每天清晨的第一眼中看到笑眯眯的穆童,至少有五年了。
这还不算完。穆仰天在看到穆童那张笑脸的同时,嗅到了香香的煎鸡蛋味儿。扭了头往一边看,他看见床头的托盘里,居然是丰盛的早餐,两只模样儿十分好看的水煎鸡蛋、两片烤面包和一听酸奶,诱人无比地等在那里。穆仰天惊讶了。
更让穆仰天惊讶的还在后面。
穆仰天吃着穆童亲手做的早餐,穆童趴在穆仰天的腿上,手托着腮帮子,支了脑袋,脸蛋儿挤成卡通人物样,不住地问蛋煎得怎么样,火腿老了没有,面包烤得火候如何,硬缠着找穆仰天讨表扬。等穆仰天一口口把早餐送下肚,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穆童那边已经殷勤地拿了拖鞋过来,再抻了睡衣替穆仰天套上,穆仰天肚子里饱饱的,身边有人侍候着,就有了一种叫做幸福的头晕感。
父女俩嘻嘻哈哈出了穆仰天的卧室。一进起居室,穆仰天愣住了——起居室收拾得窗明几净,吊灯下悬了光芒四射的彩纸,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白山茶,那喜形于色的花儿下,静静地立着一张精美的卡片。穆仰天先没留意,任穆童把自己生拉硬拽过去,拿了卡片让他读,他读到一行用笨拙的儿童体歪歪扭扭写下的彩色美术字:
老爸,生日快乐!
穆仰天耳边如鸟翼掠过,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眼泪差一点儿就涌了出来。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他三十九岁的生日。穆仰天有一阵有些控制不住,鼻子发酸,但他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装作讲卫生,要去盥洗室里刷牙,卡片往睡衣口袋里一揣,进了盥洗室,水龙头开了,靠在面盆边,冲着镜子发呆。
穆仰天心里明白,穆童这样做,不光是在做一种补偿,其实她是在证明这个家不需要别的女人。她还是心疼他这个当老爸的。她把牙咬得紧紧的,是死也不肯为以前的作为认错。她要让他这个老爸知道,她不光心疼他,还能够担待他;妈妈死了,家里的主妇走了,但这个家里还有一个女人,是真的能干女人,不再需要别的什么女人了。
生日那天的穆仰天很开心。他像一个真正的老爷们儿,手里捧着茶杯,在屋子里心无旁鹜地走来走去,没有目的,却是满腹暖洋洋的牵挂。穆童像一只缠人的小猫,总在穆仰天身边来回转悠着,问他需要什么,问他要不要她来陪。有时候人在楼上听音乐,会突然跑下楼来悬在穆仰天脖子上,忍住了板着脸不撒娇,认真地问穆仰天爱不爱她。穆仰天想,当年的穆童还是个娃娃,他给穆童买的所有生日礼物都是各式各样的娃娃。穆童最喜欢的是BARBIE①,他为她买了1964年出生的斯基珀,1992年出生的斯塔茜,1995年出生的凯丽,甚至还买了芭比的男朋友肯②。现在的穆童不再是娃娃了,她在拼命地长大,而且在拼命证明着自己的确长大了、能承担了。有这样知道疼怜自己的女儿,三十九岁的他真的应该知足了,又怎么能让他不爱?
穆仰天不能老让穆童悬在脖子上,那样他会整天晕晕乎乎的,什么事也做不成。穆仰天找一个角落坐下来,微笑着,从远距离看快快乐乐走来走去的女儿。穆童小脸儿光光洁洁,即便在白天,眸子也亮成两颗耀眼的星星,头发干净得滑溜溜的,彩色皮筋束不住,总在小脑瓜后飘扬着,要多灵动就有多灵动。穆仰天那样看得发呆,心里就想,童云在这里就好了,童云应该看看她自己的女儿,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
穆童一直想在穆仰天面前表现出她是一个长大了的女孩,或者说,她已经是一个女人了。每次周末,穆仰天要是出门买菜回家晚了,穆童都亲亲热热地迎到门口,替他接下怀里大大小小的包装袋,替他拿来拖鞋,替他接过外套。要是穆仰天先回家,穆童后回家,穆童推门就响响亮亮地喊:我回来了。
穆仰天有两次在厨房里忙着,生疏地切着鲜笋或者尝着汤罐里煮的鲜菌汤,没有反应过来,没搭腔。到了第三次,穆童喊:我回来了,并且探了脑袋进厨房,拿眼睛搜索穆仰天。穆仰天醒过神来,看出穆童是等着自己回答,就说:看见了,去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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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敌人》十一(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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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说看见了。”穆童对穆仰天的表现不满意,进了厨房,学着穆仰天的样子皱眉头,批评他说,“你就是看见了也不能说看见了,更不能说去玩去吧。”
“那我说什么?”穆仰天困惑地捏着菜刀问。
“你说‘辛苦了’。”穆童一板一眼地指点道。
穆仰天不明白为什么看见了不能说看见了,一定要说辛苦。一个小孩子,累成什么样,睡一觉就恢复过来了,就算学校里功课堆成山,要点灯熬夜应付老师,比起卖血卖自尊挣钱供家用的大人,也没什么好辛苦的。穆仰天就认定女儿肥皂剧看多了,分不出生活和电视里的故事是不是一回事。
“我们又不是外交场合,又不是政府部门,搞那么复杂干什么?”
“这和外交无关,和政府部门无关。”穆童耐心地开导穆仰天:“你说的那些是虚与委蛇,我说的可是家庭亲情。别忘了,老爸也好,女儿也好,建设家庭亲情,大家都有责任。”
“明白了。”穆仰天装牙疼,咧了咧嘴,放下手中的菜刀,站直了,冲着穆童鞠了九十度一个躬:“嗨咿,你辛苦了,请多多关照。”
“你脱线,脑子秀逗了,一点品位也没有。”穆童很生气地说穆仰天,说了又换了讨好的笑脸,过来吊住穆仰天的脖子,眼睛对近了,很认真地吩咐穆仰天:“下次一定记住,不能说去玩去吧,啊?”
穆仰天听不懂“脱线”是什么意思,“秀逗了”是什么意思,但明白那是在指责自己。那天晚上,他去穆童房间给睡得头脚颠倒的穆童掖好被子,把丑娃娃从地上捡起来,放在她枕边,轻轻掩好门,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回到自己卧室,翻出记事簿,找到号码,给自己的前任秘书拨了一个电话。穆仰天有些不好意思,东扯西拉,连前任秘书都猜到他不是关心自己出国签证的手续问题,而是有别的什么事。前任秘书在电话那头说,董事长,您先说您要说的事吧,说完了您想聊我再接着陪您聊。穆仰天在电话这一头嘿嘿地笑,然后说了自己要问的事。等问清楚了“脱线”和“秀逗了”是什么意思,穆仰天也不聊了,放下电话,没来由地,自己坐在床边无声地乐了。
穆仰天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确是有点笨,不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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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敌人》十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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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童还是觉察出了穆仰天的苦闷。
穆仰天把大部分时间放在家里,放在女儿身上,他甚至学会了熨烫女儿的蕾丝。家务事不是炒楼花,不过是一些例行的抹抹扫扫,做顺了,做出了经验,花费的时间就会越来越短。穆童去鼎新外国语学校住校的那几天,穆仰天没有多少事,在家中闲得无聊,有时候去社区小路上转一转,逗逗人家牵出来散步的宠物猫狗,和社区物业干部聊几句小街彩色地砖改造工程的进度,再和麻城籍的小保安争几句冒井的安徽小煤矿该不该全部封掉的问题,然后数着步子回家,开了门,再关门,窝进沙发里,手中捧着一杯茶,守着空空旷旷的一套复式楼,看那些无聊的电视节目。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手中的茶杯倾倒在地板上,弄湿了地毯。这样的穆仰天,更像个领取退休金的老人。
不是没有别的事情做。比如给自己挂上一个QQ,上网做一名中年网民;比如揣了银行卡到股市里去转悠,上下班的铃由自己拉;比如去西北湖广场学国标舞,舞伴儿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要配合默契了,一天能带不少含情脉脉的媚眼回家。武汉是一座市民城市,城市居民的世俗生活很丰富,真要过起来,在家里闲不住。
但是这些穆仰天都不喜欢,怎么都提不起兴趣,鼓励了自己许多次,到头来都放弃了,仍然待在家里,守着电视过寓公的日子。
穆童先是从穆仰天的穿着打扮上看出了穆仰天的消沉。穆仰天不出门,犹如一头整天呆在山洞里不进森林的野兽,不再注意自己的皮毛和牙爪,常常是下面一条西裤,上面一件皱巴巴的老头衫,要么下面一条牛仔裤,上面配一件不着边际的中式对襟,有时候穿着睡衣睡裤也敢去楼下分捡站倒垃圾,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要是想不起来,胡子两天不刮,青森森的,眼角再沾了星星点点的眼屎,歪了身子在露台上打盹,不知不觉地挂一丝涎水在下巴颏儿上,那样的穆仰天,看着要比实际年龄老好几岁。
穆童是感性得要命的小动物,对穿着在意得很,不说衣裳,光是脚上的鞋,白蓝相间的波鞋、枣红色的花花鞋、银色的搭带鞋、黑色的运动鞋……家里的鞋柜一多半是她的天下。穆童不光喜欢漂亮衣裳,还继承了母亲童云的巧手,喜欢自己动手改造衣裳。她用丙烯颜料在T恤上画自己喜欢的图案,做成卡通衫;将长仔裤剪短,用小刀在裤腿上划几个口子,用洗衣机洗几次,口子洗出毛边,再用小钻石或烫印银片钉在裤子上,用熨斗压实了,将指甲油涂在银片上,如此这般做出的酷裤,让小慧眼热得直跺脚,恨不得一口咬死穆童,再把她的财产侵吞为己有。这样的穆童,当然不会允许穆仰天糟蹋自己。
那天周末,吃过饭,穆仰天回书房,翻翻这个翻翻那个,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穆童在书房门口转来转去,眼睛老是往书房里瞟。那样瞟了几眼,穆仰天发现了,笑着说,鬼子要进村就进村,要烧杀掠抢就烧杀掠抢,你什么时候和谁商量过?穆童就笑着跑进穆仰天的书房,往穆仰天背上一趴,说:“老爸你这几天忙什么?你让我闻闻,是不是一身铜臭没有了?”说罢真的凑了鼻子在穆仰天脖颈上,小狗似的嗅来嗅去,嗅过以后说:“铜臭真的没了,可烟味不小。老爸你又熬夜看碟片了吧?”又皱了眉头说:“衬衫起码两天没换,脱下来我替你洗了。”穆仰天说:“我反正闲着没事,要你洗什么,你干自己的事去。”穆童说:“作业做完了,书看得不耐烦,周杰伦也嫌老了,正要找麻烦来磨自己,老爸就送上门来了。”穆仰天听穆童那么一说,不想驳了穆童的热情,去了卧室,打开衣柜,在里面翻衬衣,心里很受用,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女儿长大了,要给我洗衣服了,我享福了呀。”
穆童跟了进来,帮穆仰天挑了干净衬衣,换下脏的,脏衣服团在手里,人却不走,很严肃地批评穆仰天,说穆仰天这些日子越来越邋遢了,不像老爸穆仰天了,让女生瞧不起。穆仰天愣了一下,想想自己真的好长时间没有修饰过自己了,也没有留意过自己的服饰。穆仰天嘴上不肯承认,说自己不是不讲究,是不会讲究,再说人在家里,要对眼儿只有和空气以及屏幕后面的艺人对,用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