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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苏童最新长篇力作:河岸-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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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陆地夹道欢迎我,欢迎我回归陆地。我朝油坊镇方向走,觉得脚下的路在波动,乡间公路像河一样奔流,反而金雀河的河水纹丝不动,仿佛一片发亮的土地,河上船樯,乍看都是土地上的房屋。我走到变电房附近,迎面又跑来几只鸭子,傻子扁金扛着一根长长的鸭哨,在路上雄赳赳地走,他看见我就亢奋地喊起来了,你是库文轩的儿子吧?我告诉你,你去告诉你爹,工作组又要来了,他们就要来宣布了,我才是邓少香的儿子,我是她的真儿子!
  对付一个傻子,我还是有点办法的,我说,傻子,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你也配做烈士的后代?我也告诉你,工作组就要来了,他们就要宣布了,你爹是头猪,你娘是只鸭子,你是猪和鸭“敲”出来的!
  傻子扁金拿着鸭哨来追我,他明显知道敲的意思,怒视着我说,你小小年纪就满嘴脏话,敲?你知道怎么敲?看我来敲你,敲死你!
  我和他在路上赛跑起来,我当然比他跑得快,很快就把他甩掉了。甩掉了傻子扁金,我还在跑,我好久没这么奔跑了,像风一样奔跑,如果不是去了船队,我绝对不会把奔跑也作为一种享受,我像风一样跑到油坊镇中学的红色校舍外面,风停了,我累了。我站在路上喘气,看着油坊镇中学的房舍和操场,突然之间,我感到很难受,肠胃难受,心里也难受。
  我在这所学校的初中部上了三个月的课,就走了。摆脱学校曾经让我狂喜过,现在时过境迁,我发现自己有点不舍得学校了。我从围墙外绕到我的教室,从窗户里看见一丛丛男孩女孩的脑袋,像一片高粱在里面起起伏伏,我的座位上,坐了一个穿花棉袄的女孩子,嘴里念着什么,一只手正在掏鼻孔。他们跟随着一个女教师,七零八落地诵读着外语,其实是在嚷嚷,我听不懂他们在嚷什么,踮起脚看见黑板上的一排字,这才知道他们是在上英语课,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下面配着一排英文字母,我听了好几遍,大体上记住了英语的念法,内佛佛盖特克拉斯斯却歌,这就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意思?我下意识地对照了油坊镇的方言,进行了再翻译,一个惊喜的发现让我差点笑出来,综合油坊镇方言和向阳船队的切口,这句英文应该这么念:那么不碍事这样子敲过去!
  河岸  36。 字
  敲过去。敲过去!这三个响亮而堕落的音节让我莫名地亢奋起来。
  我在地上找到一截粉笔头,先在墙上写下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几个字,然后我准备写下我自己的翻译,写到“碍事”的碍字,我卡壳了,我不会写这个字,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我就先写了“敲过去”,一个字不会写,对整个标语的效果很有影响,再念一遍,突然觉得没意思了,别人看见了不会发笑的。于是我另起炉灶,灵机一动,我把“千万不要”的“不”擦掉了,擦了一念,千万要忘记阶级斗争,我觉得这有点意思,又有点担心,这样算不算反动标语呢?我正犹豫着,从窗户里探出一个男孩的脑袋,我不认识他,他倒认识我,一见我就瞪大眼睛叫起来,库东亮,你在干什么?
  让他这么一叫,我扔掉粉笔头,又跑了。
  我又跑起来,这次是慌张地逃逸。我突然想起来那句话是毛主席的语录,篡改语录都是反动标语,我知道我惹了祸。我抄近路穿过麻袋厂的厂房,朝工农街上跑,跑到街口,突然意识到工农街上没有我的家了。于是我反身朝综合大楼跑,那幢大楼我是最熟悉的,我父亲的办公室在四楼,我母亲的广播室在二楼,我来到综合大楼的门前,这才想起母亲也不在广播室了,我隐约记得父亲说过,母亲调动了,但我不记得她是调到粮油加工站还是粮油管理所了,我在传达室的窗边转悠,看见一群人在传达室外面等着拿报纸,好多人的脸我认识,好多人以前似乎很喜欢我,现在他们都用惊愕的表情看着我,有个女干部说,你不是库文轩和乔丽敏的儿子吗,还来这里干什么?你妈妈不在广播室了。
  有人告诉我母亲在粮油加工站,并且给我指了路。那地方很远,快到枫杨树乡了。我走到加工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碾米机都停止了工作,空气里还残留着新鲜稻米和菜籽油混杂的香味,几个女工结伴出来,对我指指戳戳的。我不认识他们,我问,乔丽敏在不在?他们的脸上都浮现出神秘的笑意,说,在,怎么不在,等着你呢。
  我走进碾米车间,看见三个人静静地站在碾米机前,像另外三台碾米机一样静静地注视着我,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油坊镇中学的教导主任,还有一个青年穿着蓝色的制服,是派出所的警察小洪。我知道我惹下了大祸,我不该进来,还应该跑,可是我再也跑不了了。
  我母亲第一个扑过来,她像一头愤怒的母狮朝我扑过来,啪,啪,啪,打了我三个耳光。她向旁边的两个人气呼呼地解释了三个巴掌的意义,我记得很清楚,她说,这三巴掌,第一巴掌归孩子自己,第二巴掌归我,我乔丽敏一生要争气,怎么偏偏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孩子,第三个巴掌,赏给他父亲,都是他的教育有方,你们看看,孩子跟着他才几个月,都会写反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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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码头(1)
河岸  37。 码头
  我在粮食加工站的宿舍里住了几天,就决定离开了。
  我不得不离开,不知道是我母亲,还是我自己败坏了我的名声,粮油加工站里的所有女工都讨厌我,提防我。隔壁农具修理厂的男工也受了他们影响,不给我好脸色,只有厂里的一条癞皮狗对我高看一眼,很热情地对待我,甚至向我献媚,它天天围着我嗅来嗅去的,尤其喜欢嗅我的裤裆。我不领狗的情,更讨厌那畜牲对我裤裆的特别关注,我再怎么不受欢迎,也不至于要感激一条癞皮狗的友谊,所以我对它拳打脚踢。癞皮狗竟然也有自尊,顿时与我反目了,如果我不是跑得快,肯定要被它咬一口。
  癞皮狗追到我母亲的宿舍门外,在走廊上狂吠,其他的女工吓得魂飞魄散。我母亲知道是我惹了那条狗,她拖着一柄湿漉漉的拖把,勇敢地跑出去轰走了癞皮狗,轰走了狗。她去向受惊的女工们打招呼,一定是听到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回到宿舍她的脸是阴沉的,看见我无动于衷地躺在床上抠脚丫,她不由得怒上心头,转而用手里的拖把对我发起了进攻,她忽而用拖把柄捅我的腿,忽而用拖把头扫我的手臂,嘴里痛心地喊叫着,你看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孩子,群众孤立你,畜牲也嫌弃你,连一条癞皮狗都来追你呀,狗是吃屎的,吃屎的狗都不肯原谅你!
  我很清醒,没有与母亲顶嘴,她发怒的时候我捏紧鼻子屏住气,这个动作提醒她注意我耳朵的功能,你骂什么都没用,你的话从我的左耳里进去,马上从右耳里出来了,骂什么都是空屁。我在母亲的责骂声中默默地吃晚饭,脑子里忽然想起流亡这个词,或许我已经开始流亡了,粮油加工站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已经认定母亲那间狭窄的女工宿舍不是我的家,是我的一个驿站而已。什么母亲?什么儿子?空屁而已。我是我母亲的客人,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她提供我一日三餐,每一粒米粒上都浸泡了她的悲伤,每一片青菜叶上都夹带了她的绝望。我与母亲在一起,不是她灭亡,就是我疯狂,不是她疯狂,就是我灭亡,这不仅是我母亲的结论,也是我自己的结论。
  母亲还在岸上,但岸上没有我的家了。我考虑着自己的出路,权衡再三,向母亲低头认罪是没用的,她自认为品德高尚,难以原谅我,还是父亲那边好一些,他自己也有罪,没资格对我吹毛求疵,我决定向我父亲低头,回到船上去。有一天早晨我不辞而别,离开了粮油加工站的女工宿舍。
  河岸  38。 码头
  那天是向阳船队返航的日子,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我在码头等船,等得心神不宁。我说不清是在等我父亲的船回来,还是在等一个家回来,我也说不清,是在等我父亲的家回来,还是在等我自己的家回来。我拿着一只旅行包站在码头上,脑子里想起农具厂的那条癞皮狗,觉得我还不如那条狗,那狗在岸上还有个窝呢,我却什么也没有。我只能回到河上去,我比狗还低贱一等,只能攀比一条可怜的鱼。
  早晨大雾不散,大雾把码头弄得湿漉漉的,像是下过一场雨。太阳犹犹豫豫地冲出雾霭,但有所保留,码头的一部分被阳光照亮了,另一部分躲避着太阳。煤山上货堆上,还有许多起重机上挂着薄薄的雾,有的地方太亮,刺人眼睛,有的地方却还暗着,看不清楚,我站在暗处等待。驳岸上人影子很多,但是分不清谁是谁。有人从船运办公室那边过来,匆匆忙忙地朝驳岸走,脚上拖曳着一条跳跃的白光,我认定那是船运办公室的人,对着那人影子大声地喊,喂,你站住,我问你话呢,向阳船队什么时候到?。 最好的txt下载网

《河岸》:码头(2)
一开口我就后悔了。我遇见的是综合大楼的机要员赵春美。赵春美呀,赵春美!是赵春美,她是油坊镇新领导赵春堂的妹妹。这名字在母亲的工作手册上,起码出现了十余次,赵春美和父亲乱搞过。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些零碎的记录文字,都是父亲亲口向母亲坦白的,他们搞,搞,她躺在打字台上,她坐在窗台上,他们搞,搞,有一处细节比较完整,他们躲在综合大楼存放拖把扫帚的储藏室里,搞,搞,清洁工突然来推门,我父亲临危不乱,用扫帚和拖把挡住自己的下身,用肩膀死死地顶住门,命令清洁工离开此地,他说,今天你回家休息,我们干部义务劳动!
  我记得以前曾经在综合大楼里见过这个女人,印象最深的是她的时髦和傲慢。她有一双油坊镇上罕见的乳白色的高跟鞋,还有一双更罕见的紫红色高跟皮鞋,她一年四季轮流穿着这两双高跟鞋,在综合大楼的楼梯上咯噔咯噔地走。大楼里的女人都很讨厌她,包括我母亲,她们觉得她是在用高跟鞋向其他女人示威,向男人们*。我记得她的眼睛里曾经风吹杨柳,风情万种,现在不一样了,她认出了我,那眼神冷峻得出奇,有点像公安人员对待犯罪分子,她盯着我的脸,然后是我手里的旅行包,似乎要从我身上找出什么罪证来。我原先是想转过脸去的,突然想起父亲的义务劳动,忍不住想笑,但她突然浑身一个激灵,这反应让我震惊,我再也笑不出来了,我注意到她古怪的表情,那表情已经超越了仇恨,比仇恨更尖锐,她浮肿的脸上被一圈寒冷的光芒包裹住了。
  杀人了。她哑着嗓子说,我家小唐死了,库文轩杀死了我家小唐!
  河岸  39。 码头
  我这才注意到赵春美的头上别了一朵白花,她的鞋子也是白色的,不是高跟鞋,是一双麻布丧鞋,鞋背和鞋跟上分别缀着一小朵细麻绳绕成的小花。她的腮帮肿得厉害,说话口齿并不很清楚,我知道她说她丈夫死了,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指称我父亲杀人,我父亲在河上来来往往,他怎么能杀死岸上的小唐呢?对于死人的事,我本来是有点兴趣的,我很想问她你家小唐什么时候死的,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但她阴沉绝望的表情让我害怕,她盯着我,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库文轩,他迟早要偿命的!
  我被她眼睛里的凶光吓着了。一张女人的脸,无论过去如何漂亮,一旦被复仇的欲望煎熬着,便会显得异常恐怖,赵春美的脸当时就非常恐怖。我下意识地逃离她身边,跑到了装卸作业区。我跑过一台吊机下面,抬头看见装卸队的刘师傅高高地坐在驾驶室里,朝我使着眼色让我上去,似乎有天大的消息要告诉我。我爬上吊机的驾驶室,等着刘师傅告诉我什么,结果他什么消息也没有,只是管闲事而已,刘师傅指了指赵春美,告诫我说,你千万别招惹她,她最近神志不清楚,男人前几天喝农药死了。
  我没惹她,是她来惹我。我说,她男人喝农药,是自杀,不关我爹的事!
  刘师傅示意我别嚷嚷,他说,怎么不关你爹的事?是你爹的责任,是你爹让人家小唐戴了绿帽子嘛,没有那顶绿帽子压着,小唐不会走那条绝路的。
  少来讹人。我本能地替父亲辩解起来,你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了解情况,我爹跟她搞了好多年了,她男人绿帽子也戴了好多年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喝农药?我爹敲过的女人多了,怎么偏偏她家就闹出了人命?

《河岸》:码头(3)
你个孩子不懂事呢,天下哪儿有男人喜欢戴绿帽子的?都是没办法嘛。刘师傅说,小唐他绿帽子是戴了很多年了,可是以前没多少人知道,别人装傻他才能装傻,现在你爹一垮台,好了,人人都知道这件事,人人都传这件事,多少人戳小唐的脊梁呀,说他为了往上爬,拿自己老婆给领导送了礼!
  河岸  40。 码头
  我回忆起母亲的工作手册上对赵春美夫妻的记录,嘴里忍不住嘟囔起来,说他拿自己老婆给领导送礼,也没冤枉他,我了解情况,小唐调到兽医站当站长,就是我爹帮的忙。
  小唐人都死了,不兴这么说他!刘师傅瞪着我,禁止我说死人的不是,他说,小唐就是让闲话说掉了一条命。也不怪人家心眼小,背后说闲话,还能装聋子,他去浴室洗澡,有人过去捏他*,问他能不能硬呀,可怜这白面书生,他在池子里跟人打了一架,没伤着人,自己鼻子给打出血了,别人给他纱布棉球他不要,自己穿好衣服去药店,说买红药水去,结果他去买的不是红药水,是敌敌畏!我老婆亲眼看见的,他从药店出来,一路走一路就把敌敌畏喝下去啦,好多人看见的,以为他在喝酒呢!
  我本来还要和刘师傅争论下去的,不管小唐是怎么死的,捏他*的人才是杀人犯,这条人命凭什么算在我父亲头上呢?我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下面响起了一阵嘶哑而愤怒的叫喊声,库文轩家的狗崽子,你给我下来!我朝吊机下面一望,看见赵春美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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