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青[罪案 强强]-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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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宁走到陪审团面前,开始声情并茂地声讨这些连环杀手的残忍、反社会与泯灭人性,接着传讯一名受害者亲属为证人,询问对方失去亲人的感受。
凡娜再次反对:“辩方律师试图以个人感情影响陪审团的判断。”
这回她的反对得到了采纳,满头白发、面容严肃的黑人老法官警告辩方律师:“不许打感情牌。”
坎宁表示接受。证人回到观众席,但陪审团的态度已隐隐有些倾斜。
凡娜见势,抓住杀青的杀人手段大做文章,表示这些手段与连环杀手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样血腥、残忍、毫无人性。
显然这是事实,坎宁无言以对,避开正面回应,宣称被告是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深受《旧约》熏陶,信奉“以眼还眼”。这些杀人手段对他而言,就像一种宗教戒条,而非出自本意。这论点勉强立得住脚,但有些牵强附会,缺乏信服力。
罗布对双方的唇枪舌剑相当感兴趣,里奥却失神了,仿佛思维被遗留在另一个空间。直到检察官叫到他的名字,他才如梦初醒地走上证人席。
“告诉法庭你的名字,工作?”检察官问。
“里奥·劳伦斯,服务于联邦调查局刑事犯罪科。”
“在过去的一年中,你奉命追捕连环杀手杀手,也就是杀青,是吗?”
“是。”
“他频繁犯案,为什么你们花了整整十五个月的时间,才抓捕到他?”
里奥不由自主地看了被告席一眼。杀青正凝视着他,一双黑眼睛仿佛午夜的海面,波澜不惊而又幽暗深沉。里奥强迫自己不要移开目光,看着对方一字一字说道:“因为他足够聪明,谋划缜密、下手果决,几乎不留痕迹。”
罗布在观众席中琢磨着这几个词——它们看起来像褒义词,但放在目前这个地方、这个时候,似乎只会起到反效果。
凡娜嘴角微微挑起,继续问:“比起你追捕过的其他杀手,他更狡猾,擅长逃脱,手段也更老辣,对吗?”
“是。”
“最后一个问题:作为最了解被告的执法者,你认为除了他自己所认定的连环杀人嫌犯之外,他是不是绝对不会伤害其他人?”
罗布不觉挺直了腰身,将头向前探去。这问题是个刁钻的陷阱,没有人能对别人的行为做绝对保证,但里奥一旦给出否定的回答,就证明在最了解杀青的一线执法者眼中,他有着滥杀无辜的可能性。
里奥意识到,检察官将辩论方向转到“社会危害性”,在这个方面,他有着不容忽视的发言权与权威性。
他迟疑了一秒,在杀青不动声色的神情中,慢慢吐出了几个字:“我不能做这样的保证。”
凡娜追问:“也就是说,你认为他有可能——即使曾经从未有过,将来也有可能向无辜者下手?”
“……是。”里奥沉重地回答。他知道,他已向陪审团投下一枚很有分量的砝码,将他们判断的天平向检方倾斜。
杀青在这一瞬间闭起双眼,再度睁开时,涌动的情绪已被他完美镇压。
“我问完了。”女检察官回到座位,转身时朝辩方律师投出嘲弄的一瞥。
坎宁在之前凡娜观察他时,刻意露出点儿苦思对策的神色,这时却胸有成竹地站起来,走到里奥面前,语气轻松地问道:“请问,FBI刑事犯罪科的办公室里,有办公室读物吗?局方推荐,并且公费购买的那种?”
“反对!”检察官叫道,“辩方律师在浪费所有人的时间。”
“我所有的问题都紧扣主题,不会无的放矢。”坎宁反驳。
“那你最好马上进入主题。”林登法官再次警告。
“请证人回答我的问题。”
“有。”
坎宁向法官提请出示证物B,那是一摞书本,看封面像是小说,“这是悬疑侦探小说家Roy·Lee的作品,《床前的低语声》和《碎蛹》、《死蝶》、《末翼》三部曲,它们也在你们的办公室读物中,对吗?”
“是。”里奥不明所以地回答。他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跟今天庭审的案件有什么关系?
陪审员成员也相互传递着不解的眼色。
“之所以推荐这些读物,是因为与你们的本职工作有关,并且其中的推理方式、侦查手段等对你们了解罪犯的心理与丰富侦查知识有所帮助,对吗?”
“是的。”里奥承认。当然与本职工作有关,要不上头干嘛不往书柜里放《花花公子》呢,至于有没有帮助,这是见仁见智的看法。
坎宁露出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浅笑,“那么,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FBI一边在追捕杀青的同时,一边将他所着的作品作为辅助教材,用以提高探员的刑侦水平?”
法庭里鸦雀无声,人们似乎正在耗费脑筋,理解这句话中传递出的惊人信息——几秒钟后,观众席哗然了!陪审团开始交头接耳,女检察官瞪圆了双眼,忘记阖上她涂着肤色口红的嘴唇。连一直表情淡定的法官,也面色惊讶,片刻之后,他才记得敲响法槌:“肃静!”
里奥怔怔地反问坎宁:“……抱歉,你说——什么?”
“申请出示证物C和D。”坎宁深吸了口气。为了这一刻,他已经极度兴奋与期待了几天,演练了无数遍,以至于到现在还不能平息内心的激动。正如他打开地铁储物柜,从里面的包里取出那一本手稿时,震惊得几乎要昏过去。他迫不及待地回去找杀青求证,接着忘乎所以地大喊大叫,差点抱起对方原地转圈,被狱警狠狠警告了一番。
“证物C是一部刚完结不久的小说手稿,是由杀青亲手交给我的,作者是Roy·Lee。没错,这是他的笔名。证物D是手稿笔迹与出版社之前保存的Roy·Lee手书笔迹的对比鉴定,证实双方确实为同一人。”
接过法警传递来的证物,法官与陪审团的神情仿佛逐渐由虚空落到实地,无法置信,但又不得不信。
“新小说的书名叫《生死棋》,是以两个月前的芝加哥国际象棋连环杀人案为原型的悬疑侦探故事,其内情之详实、细节之逼真,令人不得不怀疑,杀青在这个现实案件中,是否也参与其中并扮演着一个重要角色。”
“劳伦斯探员,”坎宁再度转向神情木然的里奥,“我有个问题一直无法理解,在那个案子中,你和同事罗布里·赛门被两名连环杀手袭击,你掩护同事逃出去,自己被俘虏、拷打、囚禁在机关密布的‘Holmes的恐怖城堡’。在当时那种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的情况下,你究竟是如何逃出生天,打倒并击毙两名专业搏击手、退役特种兵凶徒的?你能对法官、陪审团夸口,完全凭借的是一己之力吗?”
里奥一声不吭。他的脑子轰隆隆地响着,像一节因为脱轨而急速翻滚的火车,即将在悬崖下摔得粉身碎骨。他茫然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当时的另一个当事人就坐在下方,与他面对面,不过几米距离,他却无法正视他,用愤怒的目光谴责他——我放过了你,唯一的一次!为了保护你,我在递交给上级的报告中,对你的出现只字未提!而你,竟然将这些内情告诉了律师,成为在法庭上攻击我的武器!
“——别忘了你手按《圣经》时的宣誓!”坎宁提高声调喝道。
“……不,我不能。”里奥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那么,那个人是谁?那个帮助你击败凶徒、救了你的性命,同时也拯救了执法部门其他无数潜在受害者的人,究竟是谁?”坎宁声色俱厉地逼问。
里奥痛苦而绝望地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你可以不正面回答。请你读一读文中划线的这一段——”说着,坎宁将纸页塞到他面前。
白纸黑字在眼中模糊地晃动着,像光影斑驳的记忆碎片,像鲜血与痛楚拼凑起来的叹息。里奥声音干涩地读道:“‘好极了,我想我们可以达成一个临时的统一阵线,’连环杀手杀手微笑着说,‘也就是说,我暂时是安全的,不用担心你用枪管戳着我的后背叫‘Freeze’,对吧?’
‘在我抓到骑兵之前,是的。’联邦探员谨慎地承诺。”
坎宁问:“这一段,是忠实再现了当时的情景吗?”
“是。”里奥机械似的回答。
“作为FBI高级探员,你和杀青的联手合作,是个人行为,还是局里授意的?”
不,这跟调查局无关,你们想拉我下水,别想再攀扯局里!里奥飞快地回答:“与调查局无关,这完全是我个人的行为!”
他答得太快,也太坚决了,以至于落在有心人眼中,变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欲盖弥彰。坎宁朝陪审团传递了一个“看吧,黑幕无处不在”的眼神,感慨地、总结式地说了一句:“我们有理由相信,劳伦斯探员与杀青先生达成了某种共同追捕连环杀手的口头协议,基于前者的身份,我不能猜测授意者来自哪个方面。但显然,被告当了真,认为自己是类似‘编外探员’之类的存在,抱着正义感、同情心,与为执法部门服务的积极心态,才导致了一系列案件的发生。”
里奥像头被逼到绝境的狮子,用异常尖锐与阴沉的目光,扫过坎宁得意洋洋的站姿,落在杀青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从自己走进法庭,直到现在,杀青都没有开过口,说过一个字,但他用一种蓄谋已久的、出其不意的、悍然压制的巨大力量,掌控了全局。
检察官强忍着惊慌失措的眼神猛地站起身,对法官说:“检方申请休庭48小时!”
黑人老法官沉声说:“同意休庭。”随着一声法槌,观众席上的媒体记者们几乎是一哄而散,用最快的速度朝自家的阵地奔去。
坎宁难掩欣喜地走过来拥抱杀青,在他耳边说:“难以置信……我们会赢的,我相信!”
“赢的人,只有你一个而已。”杀青低喃。
坎宁把这当成了一种新奇的夸奖,越发笑得灿烂。
从证人席上走下来时,里奥几乎被桌角绊倒。罗布冲过去扶住了他。
“……罗布。”
罗布听见黑发搭档轻声叫他的名字。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这是个无耻的陷阱,蓄意的阴谋,根本防不胜防……”他试图尽全力安慰他,并从未有哪一刻,像眼下这样憎恨着杀青的冷酷无情。
“罗布,”里奥用一种异常冷静,冷静到如死灰一般的语气说,“我不想失去我的职业,除此以外,我已一无所有。”
第56章 两败俱伤
里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挤出记者包围圈,又是怎么回到办公大楼的,外界那些嘈杂语声仿佛来自无数频道错乱的收音机,不明其意,无关紧要。当他反锁上办公室的门,把一切关心与窥探排斥在外时,感觉整个世界突然一片寂静。
他如雕像般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纹丝不动,直到内线电话急促地响起。
铃响许久,他终于按下通话键。
顶头上司高迪的声音从电话中传出——这位快退休的老FBI说话一贯慢条斯理,如今却透着股无法抑制的焦躁:“你在搞什么鬼,里奥?”
“我很抱歉。”里奥低声回答。
“用不着道歉,你不擅长这个。我要你解释清楚,为什么会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这么被动,以至于事态全面失控?你让我觉得法庭证人席上的是另外一个人!”高迪异常严厉地追问。
“……我很抱歉。”里奥沉默了几秒后,重复道,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高迪发了火:“要不是情况紧急,我真想当面把你狠削一顿!我动用了媒体界里‘我们的人’,会尽可能拖延时间,把不利的风头压一压。至于你,我给你12小时,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要那个律师亲口向记者承认提供了伪证。里奥,这是你唯一一次解决麻烦的机会,我希望你能明白自己捅的这个篓子有多大!”
“我明白。”里奥说,“还有一个更简单的解决办法:我辞职,去坐牢。”
高迪仿佛噎了一口气,随即咆哮起来:“你自己干的蠢事,自己去擦屁股,别指望手一甩就把烂摊子丢给别人!你想去监狱里养老?那政府花在你身上的精力呢?经费呢?谁来买单?你们这些兔崽子,太年轻!太天真!你以为这事要是闹大了,光凭你一个人就能扛得住?”
他深呼吸着,努力平复情绪,恨铁不成钢地说:“现在、马上、去想办法!行动起来!别他妈自暴自弃了,记住你只有12个小时!”
对方“砰”的一声挂断通话,里奥拿着话筒发怔。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老高迪仍然护着他,极力想要保住他,这让他眼眶有些发热。
其实他并非束手无策,正如高迪所说,那个律师就是很好的突破口。人人都有弱点,只要使用些不太光明的手段,扼住对方的要害,即便不能立刻解决,也能使事态朝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
他只是感到心灰意冷。
对杀青,对自身复杂矛盾的感情,对两人间纠缠不清的恩怨与羁绊。
他们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相互拯救又相互伤害,没有人可以单方面去结束这种畸形的关系。里奥尝试了,在法庭上他试图摒弃私人感情,把杀青当成一个陌生人、一名罪犯,换来的是一个刀光剑影的陷阱,以及更加势同水火的抗斗。
“你认为他有可能——即使曾经从未有过,将来也有可能向无辜者下手?”
“……是。”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吐出这个字眼时,杀青一瞬间痛苦的眼神。
那眼神仿佛一只苍白的手捏住他的心脏,向堕落的深渊一路拖去。那一瞬间他以为听见了自身灵魂深处的悲鸣。
他知道杀青的痛苦所在,那是一种对某人、对自己的极度失望——因为把那个人放在与众不同的位置上、因为在心灵层面上信任了那个人,以为在这个操蛋的世界上,总有一个人会理解与相信自己。
他明明知道,却在直觉与理性中选择了后者,在杀青的软肋上深深刺了一刀。这一刀,刺穿的是他们精神中水乳茭融的那个部分,结果两败俱伤。
痛吗,是的,但必须习惯,里奥告诫自己,因为以后还会更痛。如果这份痛楚是对口是心非的惩罚,那他就必须全盘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