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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前传)长留传+谢长留-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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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暮春的时候,我上了折子,把边关局势分析得透彻。沈江是将才,且经验丰富,有他屯兵塞上,十年之内北夷当不足为虑。我在最後写到:“旦夕难料,臣若不幸,家中诸事还赖陛下费心。”

重华的回信只写了一句话:“今君若弃我去者,朕其天命难久耶?”

我微笑著合信。

把送信的传令兵叫进来,我问他:“平日与京里的文书往来,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十天,这次怎麽只用了七天?”那人迟疑了一会,回答:“回王爷,皇上已在路上,再有三天便到了。”

原来如此。

遣他出去,我让人请来柳三:“陪我出去走走吧。”

他点点头,顺手拿过外套给我披上。

我们慢慢地走过营地走上山坡,漠漠平原,惟有这一座无已山孤独的蜿蜒,听说是一直连到天山西麓。多年来我早已迷恋上这一派漠上风光。

“好久没去过江南了。”我有点惋惜,“不知道现在的江南是什麽样子。”

“当是落花时节,遍地风流。”

不必回头,我听见他话底遥远的沈湎的笑意。

“没有了柳三公子,又怎麽还会是‘遍地风流’?维扬柳,就只合长在江南水软山温,边关苦寒,不是你的地方。有朝一日,此地再没有长留,你亦不必再长留……”我转身看著他。

他眼眶乍红,微微地侧过了头,忽而开口:“那年,我坐在明砀山上,到了晚上,山高月小,真是好景致……──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山名长留?翻遍《山海经》的话,不知道又能不能找到一个地方能让你长留?……求不得……不过陪你浪荡五湖,羁旅天涯罢……”

“……这辈子是不成了,但,若有来生,定许三生。”

他不置可否,淡淡倦倦微露笑意。

对他一笑,回过头,百里江山尽收眼底,猎猎朔风穿身而过凛冽地直扑关内而去。且看古往今来,物是人非,天地里,就惟有江山不老!百年世事与身世,至此都休。我只是忍不住,想再叫一次他的名字──

重华!

醉笑陪君三万场.谢长留番外

花是杜鹃。

红得啼血,时令一到便按捺不住,急急忙忙舍生忘死拼命绽放,惊心的冶豔。连看的人都不忍了。却又大约是耗尽了力气,略一挨著就应手而落。整个儿躺在地上,依旧是摄魂夺魄,不知道日子久了会否也就是恨血千年土中碧?

红颜弹指老,不也如是?

她收回手,吟吟起身。

她本不叫应四,就像走在前面那人原也不叫言二公子。

中山王府的昌邑郡主,父亲是今上亲叔,大权在握,母亲亦出身名门,如此显赫,世人莫不仰视。虽是女子,却也是父母心头宝贝,延请海内名士讲解诗文,王爷又亲自教授骑射。闲时著梅花妆,挽堕马鬟,习折腰步,亦是一代绝色。连坊间的五岁小儿也知道“中山有女,豔绝长安”。

那个时候,隐约也听过被传唱著的另一个名字,是名冠京华的谢长留。

长到十五岁上,已经能驯服王府里最烈的马。也就是那一年,提亲的人踏断了王府的门槛。父王舍不得她,等闲不肯许人,直到那一天,她隔著珠帘看到随父辈上门求亲的他。蓦地红了脸,张惶逃开。园子里杜鹃正豔,她惊魂未定,伸手一摸胸口──心跳得飞快,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千般道理大不过一个“喜欢”。等父母问起,她断然点头,说一个“好”字,便是百劫难返!

中山王嫁女,何等盛事?那一夜,宾客三千,车水马龙,火树银花。她含笑独坐鸳鸯帐底,等她的爱郎前来相迎。隔了头上红纱,看什麽都是红的,仿佛要烧起来似的,一天一地地蔓延著。

等来的,是面无表情破门而入的禁卫军。门外响起凄厉而仓皇的哭叫,有什麽东西摔在地上,碎了。她默然一会,伸手摘下头顶凤冠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然後落落大方地站起来:“走吧。”

中山王府一夜倾颓。

谋反,依律当族。母亲哭著搂住她和幼弟,说只求他们可以苟活。父王咬著牙:“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多说何益?”最後,皇上发了话:“首逆问斩,子弟年幼,何罪之有?入宫为奴也就罢了。”她远远看著她坐在龙椅上的堂兄,依稀又想起当年那个笑著俯身喂她一口桃花酥的少年。

她被派到白水湖当差。还好是无人居住的偏僻所在,受的凌虐也少,但身为下贱,也就用不到从前那些金尊玉贵的名爵封号,她随口改叫自己应四。以前的名字就像是一场场记忆中风光的盛筵,短暂或久远地封存了。悄悄托人打听了,原该是她夫婿的人原来早就避祸出家,她将就听著,拔下珠钗谢了送信的人,眼泪早成串滚下。

过了几年,白水湖终於住了人。谢长留。曾经听得熟了的名字,不知是不是也算得故人?

那天晚上,在回廊下碰见她的堂兄,当今圣上。往事电光火石的一闪,一句“重华哥哥”总算是忍住了没有叫。他只是一笑,问:“郡主近来可好?”

叫她如何答他?

他倒也不等她的答案,只自回身。

留君不住。

留君不住。

痴立良久,反反复复,就只是念著这一句。

那天,她知道了每夜子时南墙总有一刻锺的时间无人巡守。

那天,长留问她:“你叫什麽名字?”

你那边是爱酒能诗一事伤心君落魄,我这厢是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然,何妨?不过醉笑陪君三万场。

长留,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叫广陵。

十年踪迹十年心.谢长留番外

香是佛手。

皇家尊贵原属意龙涎,但不知何时起,还是爱了佛手。名字就先素三分,一丝儿清清淡淡如影随形,浑然无迹,幽幽地,直入心底,别有一番追魂摄魄滋味。

在他折上漫漫写上:“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一字一句,一笔一划,漫漫写去,力透纸背。殷红的朱砂御批,夹杂在家国天下事间,写在社稷苍生之中,永夜寂寥入骨相思也就一并浮荡其上……

放了笔,却又是怃然了。

七岁那年,知道世上有山名长留,长留,那以後就是他的名字。犹记得那天,父皇牵著他的手走进嵌春殿的情景,从此便是十数载光阴晨夕相对。虽是天子,但,江山自有姓氏,天下岂能真为我一人所有?我以为,终此一生,只有那个人,会是我的。

直到有一天,他终於还是浪迹天涯去。

留君不住从君去。

他走的那个晚上,我独自坐在嵌春殿,青玉灯明明暗暗,远远听著渐起的喧哗声,忽而忍不住失声恸哭……

──我为你取名长留,为什麽你却不能长留?

清平盛世,许多心绪只向暗中折磨,一个人在心里兵荒马乱地想著他。是谁说破愁须仗酒?总是更深时分,一盏灯,一杯酒,心心念念都是他从容一笑……

终於一意孤行点了裴章做大军主帅。老臣们的折子一份接一份递上来,一份接一份,都被我笑著扔开。他们要的是江山,而我,我要的,是长留。输了,不过是这个天下;赢了,我便找回他。既是一身伤心留不得他,那我便不要天下,来换他长留。

他终是回来了,而我终是没赢。

一年一次,我问他:“你为什麽不肯回来?”

一年一次,他笑著答我:“我已找到我的地方。我要你作个旷古绝今的圣明天子,我要保住你的江山不容任何人染指,我要助你开承平盛世……”

香是佛手。

人是长留。

细细算来,又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花月记一.谢长留番外

你知道什麽是风流。

你知道什麽是相思。

便是捻针采线伴伊闲坐,也都是空的了。

她如今果然姓了柳。镇日只坐在窗前发呆发愣,或是做些从来没甚用处的女红,正对著,就是一园子迷眼的春花,她只是看著,再找不到一首诗一句词来应景。长相厮守,终究磨平了女子的年华。

“伤心岂独是小青。”世间的痴儿女,何止她一个?怕就怕,半生泪尽,到头来还是一个“散”字。“散”──她曾经也是怕的,但如今,她怕的,就只是一个“拖”字。

小儿子已经长到十四、五光景,开始背了人看《会真记》,恰恰的被她拿住了。她瞥一眼书皮,一时血气翻涌,自己已经是一辈子了,怎麽连儿子也开始看这劳什子的东西?!捧著含著好不容易养大了,不承望竟也是个多情的!……

她恨恨地把书一丢,骂:“这是你看的?!看我回头不告诉你老子去!”

儿子张皇地退出去了。

到底还是不解气,她一回身,捡起书,撕了个粉碎。

虽说威胁了要告诉他老子去,却不知道那人管是不管呢……她怕“拖”,却还是一天一天死命地拖著,拖得精疲力竭,拖得满目疮痍,其间分分合合生生死死都已经有好几次,成了惯常,这倒比分合本身更让人寒了心……

慢慢坐回去,小丫头们无声无息地进来了,把一地的风流文字收拾得干干净净,脸蛋儿整齐,手脚也伶俐,只因二八年华就恁的动人……秋十一娘漠然看著,想她的如花年华,顾盼生风,却不也那般风光?

她最风光的年华,全部都抛在那条河边。

华灯流萤在暗香浮动的河里闪烁不定……

临楼一瞥的惊鸿,眼波明媚流转,私底传递著的一方小笺,蝇头小楷暗通款曲,或是七步成的佳句终於惹来一笑,伴著咿咿呀呀的小曲流畅不息地上演。舞裙歌板,硬是压过了所有的人间风月……

犹如腮畔的胭脂,无端的凄丽与惨烈,张扬的红,直烧上眉梢。

惊才绝豔──

那一晚,轮到她。

先是几个小丫头走在前面,妈妈压低了的声音喜孜孜地传进耳里:“各位公子爷,姑娘这就来了!”故意在门口略略一停,一旁早有人挑起帘子来,秋十一娘就这样出场了。

已是一片惊叹声。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就只有他,视若无睹,兀自哺酒给怀中的女子喝,许久,慢悠悠地抬起头来,那一刻,真是静得可以!──他看定她,一笑,道:“果然是妙人!”

妈妈急忙赶上来介绍:“这位就是柳家的三公子了……”

柳三公子……

秋十一娘一一地上前见礼,只是一双眼睛再没有离开过他。素日里见惯了江南江北的才子词人、公子王孙,狷狂的有,清逸的有,耿介的也有,却没见过这等人才。一向以为六朝人物只不过是扑朔的神话,没想到让她碰见他,亭亭的,举手投足,竟是谢家子弟的风度。

芝兰玉树。

落花时节再逢君

多年以後,他又回到江南。

正是落花时节。顺流而下,处处风致嫣然,时而,会有浮在水面上的一点落紫残红平滑地掠过江心月影。

一曲横笛,系舟处,又是断岸垂杨。

记得十岁那年,第一次随父亲上灵隐寺听人讲经。说的是一段圆觉──

“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

说经的禅师长了一把大胡子,端坐坛上,不怒自威。

虚空如何生花?从何而来第二月?

一时间,竟是如醉如痴。

很多年後的一个晚上,也有一个和尚,皱著眉,反复追问:“何谓第二月?何来第二月?”

篝火劈啪作响,四野空旷,他看著月光在雪地里一泻千里,想了想,回一句:“千江有水千江月。”

千江有水千江月──

那个晚上,他一回头,就撞见那人眼底澄明月色。

那人姓谢,名长留──虽取得好名字,但,不知何故,却也是羁旅天涯了。

一曲落花,引得各自黯然,咫尺间,竟已是刻骨相思!回头看著那人,他想,是醉了吧?然而天下之大,不知道会不会再有一人能惹他相思如此夜?各有前因,末了,还是只能天各一方吧……

他把惯用的竹箫留在雪地里。

……

但终於还是不期而遇。

那夜的明砀山,山高月小,他独坐山巅,耳听得倦鸟归巢,便知道那人是不会来了。

“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若诸世界一切种性,卵生胎生湿生化生,皆因欲而正性命,当知轮回,爱为根本……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欲依本,爱欲为因,爱命为果。由於欲境,起诸违顺境背爱心而生憎嫉,造种种业,是故复生地狱饿鬼。”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阴炽盛,他知道求不得是最苦,情爱二字,一沾惹,便是万劫不复。但既已相遇,便是前业,若是为了那人,就是沈沦欲界、永陷轮回,生生世世不脱苦海,也都是甘愿的了……

没奈何,谁教生得满身香?!

反反复复,思量许久。天亮的时候,他下了山。

从此就别了江南。

一叶扁舟尾随那人而去,朝朝暮暮、晨晨昏昏,陪他落拓江湖,陪他辗转天涯,陪他挑灯看剑,陪他浴血杀敌醉卧沙场……

军中无事的时候,他常常寻一个无人的所在坐下,闲看天际归鸿山月高悬。塞上朔风凛冽,代马矫健,离离草原荣了又枯,枯了又荣,风吹草低年年不改,想起过去的事,眨眼竟已是十四年光景。

“维扬柳,就只合长在江南水软山温,边关苦寒,不是你的地方。有朝一日,此地再没有长留,你亦不必再长留……”

果真如此?他只知道,为了眼中人,天底下哪还有什麽地方去不得的?

那人躺在病榻上,一双眸子清澈地望定他:“这辈子是不成了,但,若有来生,定许三生。”

他握紧他手,笑一笑,眼泪沈沈落下。

那年春草再绿,世间再没有长留。

等到落花时候,江南得回了柳三公子。

“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

──何谓第二月?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千江都已干涸。

此生唯一记得的月色,是那日扬州遽逢,那人笑眉如天上初弦。

三生定许……三生定许……──他想,就这一次,信了他吧……

长留,长留,我亦不厌生死,不求果位。若有来生,只求落花时节,再来与你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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