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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前传)长留传+谢长留-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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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头看看清明月色,再看看那人一派自如。悟了?不知他悟了些什麽?都是月色,都是雪地,都是浮生,为何我便不悟?抑或是,我不愿悟?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应四在我身旁低吟。

反正都是过客,何必拘泥?我们在火堆边坐下。应四打开包袱,扔给我一小坛酒。不知什麽时候起,我习惯了每到一个地方先喝那里的酒。说到喝酒,应四从来是巾帼不让须眉,一碗一碗的倒下去,脸上不见一点苦色。以前她说过我和她是“落魄江湖载酒行”,如今想来,不幸言中。想了想,把手中的酒丢给了那人,客途雪夜,当中一段消魂滋味,我最清楚不过,要再没酒,倒叫人怎麽生受?

那人稳稳当当接住了,揭开封泥,先闻了一口,露出微笑。看来该是狂饮高歌偎红倚翠的人,但他只是慢慢仰头,仿佛不舍涓滴……

月正中空。

悠悠扬扬响起箫声,二十四桥上的一支竹箫呜呜咽咽、如诉如慕,在蜀地断肠。月光把宫商角子羽的脉络梳得分明。

他故借三分醉意,苍凉之外便见疏狂。

曲转低婉,一截哭声顿时凸显出来。回头看见应四把脸埋在膝间痛哭失声,莫非是他勾引了她的眼泪?还是宁愿相信层层累叠的伤心等了这麽多年,终於被他一曲洞箫成全。我转头只看风景不看她。

谁翻乐府凄凉曲目?

不知何事萦了胸怀?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多情终古似无情,莫问醉耶醒!”猛听得曲声乍住,才知道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把心事呢喃出声。我愣愣地看过去,男人微微眯著眼,专注的目光搜索著我的──明明是狷狂却觉得落寞,夹了点迷茫的神色竟没来由的让人心安……

我一笑,扬起头,让他看个够,只是不肯让他看见我的惶惑……

反正是非醉非醒,逞一次强又怎麽样?

不知过了几世几劫,也不知是谁先移开视线,那萧声总算又开始若无其事的继续,换了《八声甘州》,益发远远地传开了……

快要天明的时候,那人走了。走之前,他绕过苟延残喘的火堆走过来。阴影落下,我直觉地闭上眼装睡。他坐到我旁边,许久许久,就只听见他浅浅的呼吸声……再睁开眼睛时,那支竹萧就摆在触手可及处。我试著摸了一下,再紧紧握在掌心,那上面还留著主人的余温──想来大约是久惯的爱物吧?!不知道他是怎麽看过、摩挲过,然後把它留在雪地里?不知道最後,他是不是有回头再看它一眼?也许它也是不舍的吧,那,今後响起的时候会不会更加悱恻?

有点怅然。

手指滑过竹萧光滑的表面,停在一个“柳”字上。

“可为逸友,可与映雪。”

应四突的出声,正戳中我心事。

“……原来你也没睡。”

她轻笑出声:“也?”一顿,有点惋惜:“可惜没问问他叫什麽名字,是哪里人氏。天下之大,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

我也笑:“萍水相逢,你非要把人家身家来历打听得那麽清楚干嘛?天下之大,还怕没有机会再见?”

应四眨了眨眼,欲言又止,慧黠地冲我一笑。

啧啧,总是瞒不过她呢。何必问何必打探?反正到了江南,一定能再见到他。我想起在洛阳才子李不作所说的“芝兰玉树”──灵均标致,除了维扬的柳三公子,世间可还有第二人当得?

我站起来,极目远眺,东方微明,大雪初霁,天高得迷人,一条蜀道直盘旋上天际。顺著笔画勾勒著一个“柳”字,遗留在雪地里那一点温度直透到心里,我知道我不会忘记渐去渐远的一行足迹,就像我会记得耳侧的细微呼吸,还有那一人翩若惊鸿,那一瞥眼波流连……

我再见到他,是在烟花三月的扬州。

隆冬苦寒变了十里春风,崇山峻岭换了红巾翠袖,当天月下对雪的三人,如今只剩我和他四目相对,俩俩相望。

应四是走到渝州就不肯再走了。

原因很简单,每个女人终其一生最後也不过就是为了“安定”两个字,就连应四也不能免俗,这不由得让我有点唏嘘了。

让她不愿意再走的,是一个叫阿武的年轻人。

百十来口的小村子,说的好听一点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平良心说就是一穷二白,萧条到连山贼都不会屈尊光顾。村子东头第一户人家门口有棵半焦的合欢树,摇摇欲坠的几间屋子,连住惯草堂的杜工部也会为之摇头扼腕,井台上一摇就嘎嘎作响的毂辘,院子里的石磨,门旁的木头板凳上放著手工有些粗糙的竹马,还有,屋後那一片春色──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被人特地找了来种上,日日浇水、除草、细心照料,终於灿烂地盛放!──在迫於生计的辛苦劳作之外,倒是难得还有这份心思!

一家五口,父亲早已病故,母亲苦於眼疾,长男阿武肩负家计,含辛茹苦拉扯弟妹、照顾寡母。平淡一如老套剧目,甚至上不了元宵的戏台。但应四却被打动了,他穷、苦、没读过书,她都不介意,她看著他的眼神甜蜜得容不下一粒沙一道风。在她看来,他心好、淳朴、直率、踏实……细细数来全是优点。

“我只爱他心无旁骛。”

她靠著竹篱看花,倒影了一脸缤纷的缱绻笑意。

心无旁骛──那时候我一心一意,百般蹉跎,要的,不也就是这四个字?……可惜没有人成全……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对我说‘青春都只一晌,最好是能仗剑江湖,浪迹天下!谁又愿意把大把大把的春光虚掷?’”

“是啊。但现在,我只觉得再美的风景也都比不上他……”

“长留,你自己要多保重!”

我笑。

也不劝她。当年一起逃出生天、浪迹四方,为的不就是这一天?那个“地方”终归是让她找到了!往日种种,至此总算尘埃落定。天南地北,原来就是为了找那一畦野花呢!

走的时候,她笑著到村口送我,那一头长长黑发盘在脑後,却是已经换了乡间寻常妇人的装束。彼此都笑得真挚。我和她,只道珍重,不诉离伤。

然後我一个人到了江南。

正是烟花三月,傍晚的时候下船进了扬州城。路上都是踏青归来的人群车马,哗笑著拥挤过店铺茶楼,我身不由己的被人潮推著移动。空气蕴著水气,女子的脂粉味道叫人联想起那些舞裙歌板的风流豔事,顿时有了身在扬州的实感。

暗香浮动──

我竟从千军万马中敏锐地捕捉到那味道!几乎要以为是福至心灵!我在人群中奋力回头,四处张望,一面挣扎著不被人流卷走。

没有。

有点失望,不经意间一抬头,目光便扫过街边的酒楼,猛地对上一双眼──他站在楼上,双手抓著栏杆,正俯著身子看我。原来是他先找到了我。眼神交错的一霎,他脸上的表情,我想应该是欣喜。

他急急转身,消失在我视野里。才一愣神,他已经分开人群到了我面前。

江南的柳三公子在江南的十里春风中专注地看著我。抬头撞上他的眼神,瞬间,几乎有被烫伤的错觉──那样的眼神,教会我什麽是心无旁骛。

他嗫嚅著,像是想说点什麽,但,能说什麽?他甚至不知道我是谁。

像是在乱世失散了的情人、兄弟、朋友,凭一点蛛丝马迹,一点藕断丝连,千军万马中赶来相认。末了,猛一回神──

他,甚至,不知道我是谁!

忍不住带点恶意的笑起来。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我一边笑,一边飞快寻思,眼见得他就快要问起姓名、身世、来历……我要如何一一交代清楚?

“姓言,行二,京城人氏,人称言二公子。家中三代都做的是绸缎生意,也算薄有些资财。家父年事渐高,只怕我少不更事,将来若有万一家中产业无人料理,因此备下盘川,著我外出游历,一来开阔眼界长点见识,二来也顺道查看各地的几片布庄,历练历练。舍妹四娘,因幼年丧母,自小便常随父亲叔伯……”

看看看──言二、柳三、应四──巧合得像一个玩笑。只是,难道我真的要拿这些话来应付他?走了一路说了一路的话,熟到不用想也琅琅上口的话,说多了,会不会真的连自己也相信了,终於就是扑朔迷离?或者是又再重新编排剧情罗织经历?祖籍淮南的落第秀才,作得几篇诗文,临得一手魏碑,却总是怀才不遇;要不然也可以是家道中落的仕宦子弟,先父做过几任不大不小的州官,如今落难出卖祖业过活……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要选哪个来姓?要不然从《中庸》里随便找个名字,好省了序排行的麻烦?……

──不。

不!

我又怎麽可以若无其事,把预先演练的台词侃侃而谈?

落地秀才或是落难公子,姓赵或是姓李,这样的人世间何止千万?人人都可以姓言行二,自称言二公子或是曾家大少爷,但,柳三公子一心一意的瞳眸中,只有一个人,其余种种,在他,都不过浮光掠影。

所以。所以。我要给他独一无二,为了他的心无旁骛!

我看看他,他的眼、鼻、口、额,他的浅淡笑意,无端都让人记起那个客途雪夜的一管竹箫,一般的,都有种如同美玉的温润质感。

我说:“我叫长留。谢长留。”

像所有年深日久最後总算被揭发的秘密,许久不用的名字被断金截玉地吐露,那三个字的尾音落在地上,欢蹦乱跳地散开,自寻出路去了。我还没来得及看见他的反应,突然有人从後面拉住了我的右手用力往後一扯,柳三的黛色襟袖顿时离开了视线范围,我被拉得趔趄了一下。微怒,气势汹汹的回头。

──一片月白颜色。

男人挺拔地站在身後,他身上的锦服有些眼熟,那上面的细致纹路清晰可辨,记得在迷津的渡口边好像曾经见过,不过,也许只是相似,就像这个男人,清臒了,沈默了,严肃了,不笑了──也许,也只是个替身罢?

我痴痴地望定他……

“长留……”男人的声音像叹息一样,微弱地传来,听在耳里却只觉振聋发聩。

他又看向柳三,柳三站在原地,默然地、沈著地迎视。

我恍然既而惶然。

不知这算不算冤家路窄?披星戴月翻山越岭,竟在这里面面相觑!啧,多巧!!尚且不知道何去何从,身前身後的两个人,偏偏在这时候一起出现!这般默契,逼得我走投无路!

柳三忽而一笑,了然也似地:“我在城西明砀山等你。”他甚至不问我去不去,转身就走,在熙熙攘攘的路上,我遍寻不见那黛色背影。

“走吧,长留。”

他转身走在前面,行了两步,迟疑地一回头。确定我跟在身後,他喟然,安慰似的悄悄叹了口气,这才继续往前走。只是一回头,便已经把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真相昭示天下了。曾经有他的地方一定有我,有我的地方就一定有他,如影随形、亦步亦趋,今天他却要回头来确定我在、或不在……

路边有妇人抱著孩子倚门闲话,岁余的小儿津津有味地吮著手指头,唾液顺著嘴角流下来,缓慢地蜿蜒成一条闪著光的线滴落在母亲的胳膊上。小儿诡异地笑出声。女人不耐烦地把孩子换到另一只手,理也不理湿了一块的衣袖,不停口地说著。让她这样投入,想来应该是生活中的大事,但我听不懂方言,无端地只是被惹得心烦。货郎的叫卖声,被胭脂水粉引诱而至的少女,面摊传来的味道和热气,又到了上灯时分,时不时听见细细的丝竹声。

恍恍惚惚走了一路,到某一处河边,总算安静下来。

我们沿著河岸往上游走。

他停下来,眼睛瞬也不瞬地看著河水中流──一点淡橙色的流光漂在水上,随著河面浅浅起伏,等移近了,才知道原来是一盏不合时的河灯。不知道是什麽人作了来放在河里的。才三月,不是它的季节,主人这样肯用心思,是思念游人还是怀悼故交?

重华动也不动地看著它流近又即将流远,微微笑著:“真美。”

我也笑──难得他喜欢。

走上一步,干干脆脆跃入河中,重华的惊呼被刹那间充塞四周的水阻断,冰凉凉的水流从头顶经过,再冒出水面时那盏河灯就在不远处。我游过去,怕被水弄熄了火,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高高托起来。

重华俯身拉我上岸。我把河灯轻轻地置在他伸出的手掌上。

“给你。”

上好的蜀锦,顺著劈成叶脉粗细的竹片绷成一朵白莲,中间一只蜡烛,火光忽长忽短不停摇曳。提著字的薛涛签系在边上,沾了水,墨都晕开了,再看不清字,是面目全非的前尘。

重华猛的低了头。

那好容易才护得周全的一点火被他的眼泪一浇轻易的窒息了。四下里安安静静,他压抑了的哭泣几乎能传到千里之外。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如潜伏在这河底不甘心毙命的水鬼在拉扯我,让我顿感迷乱。这一刻,他在岸上,我在水里,但,情海沈浮红尘变幻,我和他谁又能逃脱?──……

“回去吧。”

我一边拧衣服,一边答他:“不。”

重华眯著眼看我,笑得牵强而惆怅:“要是可以把你锁起来就好了……”

“是啊,”我笑著抬头:“可是你也知道,那我一定还会再逃一次的。”

“是啊……”他的声音似笑似叹,侧了头,我看不清他的脸──“废後的邸报明天应该就到扬州了。”

“废後?!”我呆呆地反问了一句,“为什麽?”

“‘妒而无子’,这四个字就已经够了。”

一股冰凉的冷意从脚底涌上来,我挣扎著开口:“你要她以後怎麽办?她才十八岁……”

重华侧著头看我,许久,他伸手覆上我的脸:“那你呢?长留?你才廿一,你又要怎麽办?我只是要你知道,我只是要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天下,可以不要皇後,却不能没有长留!”

──刹那间,几乎忍不住眼泪……我只是拼命呼吸著那属於重华的味道,那弥漫的佛手香,那勾勒了嵌春殿海市蜃楼的空气……

然後拼命忍耐所有的言语和眼泪。

月白的时候,几个侍卫牵著马来接重华。他给我一面金牌,上面刻著“如朕亲临”四个字,说:“你孤身在外,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最好是永远也用不到。”

重华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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