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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部分

野叟曝言-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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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盘山,直到了三叉河地方。店家因无行李,不肯留宿。

    素臣道:“一路来都留,你这里怎独作难?”

    店家道:“宝音寺被烧,文书雪片下来,盘诘奸细,还比得前两日么?”

    素臣再三恳求,只是不依,复向别家,处处皆同,没行李者,一概不留。素臣没法,只得寻出村外一个野庙中来,看那庙时,并无门户,亦无庙祝,只一间小屋,且是墙塌壁倒,勉强爬向神台,缩脚而睡。因一路平安,心放慢了,身子劳乏,竟沉沉睡去。

    被几个毛贼,将绳索套住咽喉手足,一齐用力,把两手反拽转去,背剪绑缚,喉间切的生疼,连气都透不出来!素臣醒转,已自无及!正是:

    遍捋虎须皮可寝,偶遭蝎尾块难除。

    毛贼道:“这大汉身仗很好,若会些武艺,便充得一员头目。”因问素臣名姓,素臣闭目不答。毛贼俱怒,牵着便走,拉扯到一个所在。但见:

    一带竹笆,绕东篱没半枝黄菊;数间茅屋,挂西墙有几柄青锋。闪闪红灯,上写着朝山二字;沉沉黑索,横锁着獒犬双头。曲径通幽,忽塑出西方教主;肉身现相,乍行来南海观音。柳眉星眼,剔生生三分杀气;铁胆铜肝,娇滴滴一片婆心。

    毛贼把素臣解至佛殿,两个侍女,腰悬宝剑,手提纱灯,请出一个少年美貌女子,在正中一张交椅上坐下。阶下站着三四个彪形大汉,手执刀棍,见素臣上阶,齐声喝跪。

    素臣道:“胡说!我是堂堂男子,怎肯低头于妇人?”

    大汉喝道:“这厮好生无礼!”各举棍向素臣腿弯掠来。素臣把腿一迸,齐叫:“啊唷!”两条棍儿迸落在地。

    那女子发怒,走下殿来道:“这厮敢使法禁刑吗?取咱的棍子来!”两个侍女,便去扛出一根铁棍,那女子一手拿来,指着庭中一个大石礅,说道:“你这两条瘦腿,敢硬似这石鼓儿吗?且打一个样儿与你瞧!”飕的一棍把石礅打得粉碎,火星直爆出来。

    素臣怒喝道:“妳这贱人,要打便打,敢装这腔儿唬吓人吗?”

    那女子大怒道:“这厮死在头上,兀是这等放肆!”举起棍子,望素臣顶门上直劈下来。

    素臣面不改色。女子这棍打下,离着素臣头脑没有半寸,却便掣去,冷笑一声道:“这厮胆气还好!山寨里现在要人,你肯投降,便饶你一死!”

    素臣大怒道:“我是读书人,清白之体,怎敢以秽言污我?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于敌国尚然,何况草贼!只可惜一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须眉男子,却死在描眉裹足,腌泼贱,无耻女贼之手,君亲未报,何遽死耶!”说到此处,不觉潸然泣下。

    那女子冷笑道:“你说是读书人,便是清白之体,可知有儒冠而贼行者,有贼冠而儒行者?你这厮咬文嚼字,却一肚势利念头,只想功名富贵,那管礼义纲常;失势则吮痈舐痔,得势则弑父与君;鄙夫之心,无所不至;这才是腌泼贱无耻之人!咱们身虽落草,心在朝廷;所杀者,贪官污吏,势恶土豪;所生者,孤穷赤子,冤屈平民;昆仑、押衙,乃天下有心人;聂政、要离,诛天下无情汉;这才是顶天立地巾帼中女子!你不降便罢,怎敢以秽言骂我?众头目,烫不热酒,取这厮心肝出来!”

    四条大汉答应一声,把素臣推靠柱上,反缚牢固,开胸脯,拔出尖刀,望心窝里便刺进去。

    素臣长叹一声,闭目受刑。只听那女子喝道:“且慢!”那厮胸前揣着什么?拿给咱瞧!一个大汉,便向素臣怀中,扯出一角文书,并那张解批来。那女子不看便罢,看了批牌,唬得面如土色。急问道:

    “这是吴江文白的批牌,咱这里正等着他!缘何得入你手?你是何人,快实说来?”

    素臣睁眼答道:“我便是吴江文白。妳是何人?等我则什?”

    那女子喝道:“文白是奉旨发遣的人,自有兵役押解,

    怎容他独自行走?你莫非是解差,受了靳直指使,将文白谋害,把这文批去卫里糊假棺么?快快说来,若有半句虚言,便碎剐了你!”

    素臣道:“只我便是文白,岂有无故冒名?因靳直恨我入骨,屡次遣人截杀,被我烧了宝音寺,杀贼数百,恐连累押解官役,故打发回京,自赍文批,赴辽投到。不想为汝所获,要剐便剐,休得烦絮!”

    那女子笑逐颜开,忙喝从人解缚,拥至正中交椅上坐定,纳头便拜道:“贱妾有眼不识泰山,冒犯文爷,万死莫赎!”

    素臣忙立起身道:“小娘子请起,学生素昧平生,缘何错敬?且请问小娘子何人?因何在此做这般勾当?”

    那女子起来,裣衽而答道:“贱妾卫飞霞,丈夫尹雄,因与吴凤元作对,杀了他妻妾子女,避祸盘山,此处是本山缉事之地。闻文爷谪戍辽东,妾身夫妇渴思一见,共商大事。怕一时错过了,故分身到此,以便两下缉探。不料无意中得遇文爷!因见文爷胆气非常,未免唐突,死罪死罪!”

    素臣吃惊,暗忖:凤元因何事结仇,招此奇祸?落草之人,与我商量大事,将以我为何如人耶?因说道:“极蒙贤夫妇错爱,但我系朝廷钦犯,急于到配,有辜盛情!倘蒙不杀,只此就要告辞了!”

    飞霞道:“卫帅权禹,系靳直干儿;文爷若去投到,是飞蛾投火了!”因把手内文书,向烛上点

    着。素臣忙去夺时,已被烧毁。素臣作色,飞霞谢罪,复劝说道:“依妾愚见,不若见机而作,遁迹埋名,待时而动;恐文爷犹豫,故烧之,以绝文爷之念!留此解批,令喽四散谣言,说文爷落水身

    死,寻一腐尸,以实其事,文爷便可脱然事外矣!”

    素臣沉吟,也便唯唯。飞霞告罪入内,令两个侍女,领素臣至客房中,便席款宿。

    次日黎明,吩咐喽去寻尸首,依计而行。一面请素臣同至盘山。素臣暗想:其妻如此,其夫必非庸人;当物色之,一并收作他的牙爪!慨然许诺。素臣坐车,飞霞扮作军官模样,两侍女也是宽衫高笠,悬弓插箭,骑着三匹劣马,簇拥而行,前后喽侦探。

    不到落日时候,已至盘山。飞霞进去,改换女妆,环佩珊然,同着尹雄出来迎接。素臣细看,但见:

    男似张仙,蜀王宫绘来孟昶;女如红拂,越公府扮出歌姬。红白花秀茁连枝,绯桃玉李;雌雄剑光生比翼,干将莫邪。燕颔虎头,班定远封侯有相;蛾眉凤目,聂隐娘剑术无双。行来一对玉人,宛转温柔情似水;惹起三分火性,喑哑咄叱气成雷。

    尹雄望见素臣,倒身便拜。素臣忙去扯时,尹雄连拜道:“闻名雷贯,积想魂销;不意荒山,得邀玉趾;三生有幸,百拜何辞!”

    素臣回礼不迭。叙坐后,问道:“尹庚几何?籍贯何处?夫人云:与吴凤元为仇,避祸来此,乞道其详。”

    尹雄道:“小子年方二十一,家住天津,略读儒书,窃慕游侠。拙荆幼得父传,颇通剑术;夫妻同志,结客挥金。今岁清明扫墓,拙荆舞剑为乐。被景府长史吴凤元窥见,遣尼真修,以布施为名,诱拙荆至庵,看塑观音法像,于茶点之内,俱下蒙药。亏一个小尼暗做手势,拙荆会意,悄悄泼去浓茶,藏过几块糕点,假装昏睡。奸尼认是中计,将门锁闭。床后钻出凤元,拥抱求奸。被拙荆痛打一顿。断其腿骨,把庵中打得雪片。凤元怀恨,嘱托卫官,将愚夫妇收监,以白昼抄抢为名,硬坐光棍行凶之罪。上司碍着景王,不敢批驳,把愚夫妇问成斩绞监候。有一结义哥哥,时常求乞,诨名铁丐,几次要想劫牢,因夫妻二人下在卫所两监,难于动手。他有义兄红须客,深通剑术,五月内出京往山东干事,铁丐去寻他来做帮手,直至七月中回来,分头入狱,把愚夫妇劫将出来。到家收拾细软,逃往辽东,路经此山,山上盗首宋基下山劫守,被愚夫妇杀了。众喽就推为寨主,权时落草。

    那晚愚夫妇出狱,分头报冤,把凤元妻妾子女尽行杀死。只便宜了吴贼出外就医,真修宿在王府,未曾正法。拙荆恨那奸尼,嘱红须客去行刺,又惊动了同店一个酒人,被他救去,前日到此,提起来还是懊恼。小子素知文爷孝弟忠信,气节文章,俱臻绝顶,天生神勇,武艺惊人,闻有西湖之难,日夜忧疑。直到七月中,义兄铁丐,说在济宁得遇文爷,方才放心。并述文爷力过孟贲,气凌郭解。前日红须客到此,备述文爷直声动天地,知几若鬼神,愚夫妇方才放心,钦慕赞叹,死心塌地。日逐差人下山侦探,并没踪迹,却不知道文爷微服而过。”

    飞霞料理酒席,大吹大擂,款待素臣。坐席后,素臣问道:“某在西湖被难,君何以知之?”

    尹雄跌足道:“可惜难中慌迫,尊使不知流落何处?几遍差人到天津去访问,总没音信;不然,今日便可主仆重逢了!”

    素臣急问:“莫非小童奚囊得君救援么?”

    尹雄道:“去岁小子在杭州游湖,正值发蛟,捞救得十余人。内一小厮,喜其相貌,带回天津,问知系吴江人,跟主人在湖被难,却不肯道出文爷姓名。后令掌管文史,四方文士至舍谈文,四方武士至舍较武,其中颇有出众之才,而盛介眉目之间,皆有鄙夷之意;小子深以为怪!一日,细细根问,彼云:‘客非不佳;但观于海者难为水,欲如吾主人之才,文足安邦,武能定国者,相悬实甚!’因再四叩其主人姓氏,方痛哭而言文爷姓名,并述文爷仁孝智勇俱由天授,同溺西湖,生死未卜。说到那里,泪如泉涌,痛不欲生。愚夫妇由此敬爱,另眼相看。想慕文爷,真如饥渴;不意今日得见庐山,诚为万幸!”

    飞霞生有侠骨,**结纳英雄;素臣与尹雄把酒论心,虽不来同席,却不进去,另设一座,旁坐而听。见尹雄说到奚囊,便接着说道:“盛价忠义,实为难及!”

    一手指着一个披发丫鬟,说道:“妾见奚囊,书空咄咄,戏谓之曰:‘汝年尚幼,安得如此张致?勿愁无偶,当以阿锦配汝!’彼即泣下数行,凄然欲绝云:‘主人入湖,生死未卜,何以妻为?’妾身夫妇,深以为难。不料仓卒中失散,至今杳无音信也!”素臣听到此处,不觉泪下。尹雄道:“文爷参勘靳直在后,因何靳仁先有伪檄缉拿?莫非原有宿仇么?”

    素臣道:“正是,伪檄上亦有君名;君因何事与彼为仇?”

    尹雄道:“文爷见过这伪檄么?小子没有亲见,是义兄铁丐,在山东道上,遇着两个游方僧人,劫夺孤客行李,被他杀死,身上搜出那檄,记了几个姓名,述与小子听,才知道的。至与靳仁为仇,是去年在湖上捞救被水之人,仓卒间带不多钱,许小船上救起一人,给钱一贯,止费了一二十吊钱。靳仁嗔是异方人在彼处逞钱,灭了他的威风,喝令豪奴攒打。被小子打的落花流水,靳仁跑得快,背心上也着了一拳。当夜搬了寓所,五更天带着盛价,就起身赶回家来,他不及报复,以此致恨了!”素臣遂将西湖被难,东阿释盗,及夜杀超凡,得见伪檄,遇铁丐后,抢出鹣鹣,在河间店中,救那尼姑,并火烧宝音,一路斗杀诸事,约略述了一遍。

    又道:“只可惜错放了奸尼,未得豁贤夫妇之气耳!”

    尹雄、飞霞都是义气相高,游侠自喜的人,一听素臣之言,投其所好,从心窝中一阵奇痒,直痒透浑身骨节中,跳荡而出,夫妇二人,重复出席,罗拜于地道:“文爷真天人也!”

    素臣忙扶起来道:“驰马试剑,未尝学问,昔人以之为耻,何足道哉!铁丐、红须何在?请来一会,某思之渴矣!”素臣说到那里,尹雄夫妻登时变色,长跪于地,涕泣求救。正是:

    鱼吞香饵连钩咽,鸟着朱丝带矢飞。

    总评:

    东廊存贮火器,既为烧毁东寺之需;马上装回火器,又作焚烧西寺之用。法空置买时,定不料件件俱为自己及徒子徒孙下火物也。素臣云:“反火烧身,自作自受。”谅哉!

    西宅亦有妇女,见丛林恶孽,海内同风,此其不变者也;比正殿更多,早作准备,无一露体之人,此则不变中之变。

    店中传说夹杂可笑,至海老二则荒唐极矣。而闻者偏以为一些不错,缘看法空如恶龙毒蟒,故疑素臣为牛鬼蛇神也。海老二说得高兴,更有蜜蜂之变,真可大噱。而由二郎神牵出盘山大王,作梅山七弟兄,为逗笔伏笔,则更想入非非矣。

    野庙被缚,又与武松同辙。而武松之见张青,与素臣之见飞霞,其平险缓急,声色气焰,则霄壤矣!惟有大过前人之才,然后可犯前人之事;若无故辄描粉本,便是恶札。

    自素臣错进佛殿,至女子慌忙喝令解缚,纳头便拜,复与宋江上清风山一辙。但彼以气类相通,宋江之名雷贯绿林;此系熏莸各别,素臣之名宜不入草贼之耳。且宋江虽未乞怜,较素臣之极口诋骂者迥别。佛殿之险,较清风倍蓗也。宋江必待自家说出姓名,颇着痕迹;此则怀揣文批,因解开胸脯而见,如天衣无缝,其灵笨更不啻霄壤!武松、宋江—事为《水浒》得意之笔,此则兼擅其胜而奔轶其前,岂非绝世奇文?

    大概看去,其险较甚于《水浒》,而细心察验,则又不然。盖燕顺等烫洒取心,乃其本意,此女则聊以试素臣之胆气耳。观其取棍不打而先打石磴,直劈下来而即便掣去,欲取心肝而喝且慢,是本意不欲杀素臣也。其言因见文爷胆气非常,未免唐突;是已明明说出,特以心粗看不出耳。此又绵里藏针之法。

    此回因遇尹雄而埋伏凤元、景王、真修、容几,联络红须、铁丐,微逗阿锦,直出锦囊;所谓牵一发而全身俱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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